第三章 青梅竹马
第二天天刚亮,街道就恢复了沸沸扬扬的活力,赶着马车继续前行,先到了苟宁的住处,他给尊找了件锦缎的体面衣服。正午时才到达皇城。
苟宁领着尊在皇城里闲逛了一圈。
尊问:
“你觉得这个国家好吗?”
苟宁说:
“比金国大,大好多。”
随后他们前往晚宴的地点——桃花殿。据说月明的夫人小幺喜欢桃花,便为她在殿前种下一片桃花林。两人步行着前往那里,虽然夏季已看不到桃花,但有一路灼灼的夹竹桃相伴,却不显得桃树上苍翠的叶子太过寒凉。树影花容倒映在一座人工水池的两岸,绕过假山,还未走近,就听见一阵的女孩子们的笑声,正殿的大门前,几个衣着清淡的女孩子在一张画布背后抢着画笔,为对面秋千上的女子画画。
“我竟画不出她这么美的眼睛了。”
她们当中坐着一个浅粉衣衣服的姑娘,执着画笔,神情落落寡合。此刻正蹙着眉说:
“小幺姐,让我画眼睛吧。”
林
“不嘛,我也想画眼睛。”
鱼
“猪头,眼睛不是随便画的。”
糖
“让姐姐来画吧。”
林
“对,让姐姐画。”
糖
几个姑娘嘁嘁喳喳地说着,她都没有答话。
其中有糖心鱼和阿林
而画布对面的秋千上,静静坐着一位仪态端庄,国色天香的姑娘,圆圆的脸盘如同明月,眼睛如同两颗黑亮的葡萄。她正歪着头,舒展着笑容看着她们,然而,余光里瞥见尊从假山后面走来,她的笑容一瞬间凝固住了……缓缓站起身来。
尊也停下了脚步。等待她微微开启的双唇里,许久才说出:
“尊……哥哥……”
尊仿佛看到漫天的桃花都飘落了下来,如梦的往事涌上心头。那一年轩辕国举国上下挂满了鲜艳的彩旗,大街小巷洋溢着欢乐的气氛。如今想来,竟恍若隔世。
《少时天子》
日已当空,太子尊闲懒地翻了个身,白净的胸脯袒着,忽一轱辘蹬开丝绸绣被下了床,惺忪睡眼还未睁开,光着脚丫朝大殿外晴好阳光走去,丫鬟在左在右相呼喊到:
“太子醒来了!”
大丫鬟拦住:
“太子更衣。”
将旧衣挽去,新做的大金大红披在身上,太子尊低头看。
“今日衣服何等喜庆!”
大丫鬟笑道:
“今日是太子殿下寿辰。”
“什么,我寿辰?”他睡意方才醒了,咧嘴笑开了,“我差点忘了。母后有礼物给我。”
说着忙向外跑,未系牢的腰带又松开,一路衣襟松垮垮拖在地上,丫鬟在身后忙追不上。
“母后!”
他穿过庭院,已有许多赏花的人。直跑到母后房间,一头撞进怀里。
“母后,今天是我的生辰吗,这么热闹!”
母后抱了他坐在膝上,揽起地上的腰带为他扎紧。
“淘气!哪像个太子样子。”
他一味呵呵傻笑,回头望说:
“她们追我不上。”
“今天鸹国的公主也来。”
“慕容妹妹也来吗?”
其他人他并未留意。
“对……来给你庆祝生日。”
“我要去找她!”
他抬腿又要走,母亲拦住着。
“要知你已十二岁了,在各国贵族面前,要有太子的仪容。”
她为尊扯正衣襟。
“知道了,母后。我要带慕容妹妹去城外玩。”
“不行。”
“那我们在院子里玩!”
“行……”
说着,尊顺着她的手臂跑开了。
正中的庭院热闹极了。
正式的宴会,充满冗长繁琐的礼节,尊坐在高高的大殿上,父母的旁边,他耐不住性子听千里迢迢赶来的本国的、别国的皇室和贵族们,挨个献上一大段祝词和一箱箱贺礼,把屁股在凳子上左右摆来摆去,冲着台阶下坐在一旁的鸹国公主慕容眨着眼睛,示意她一会到院子里去玩。
随后,宴席开始了,歌舞声响了起来,由左右两端快步走上一群端着菜盘的侍女,她们今天也都穿得光鲜艳丽。长长的宴席从大殿里一直摆到了院子里,延伸到院门。尊觉得,那长长宴席上的美味佳肴仿佛多得没有尽头,一直延续到天边。尊从长桌的这边跑到那边,好像暂时望了容妹妹。
饭后,他在庭院的荷花池旁倚着栅栏看锦鲤,把宴席上拿的一把桃花糕捏碎了,撒进池水里。大鱼光滑的背脊如同波涛一样翻滚而来,它们弯起身子侧着飞跃,溅起水珠,或摇头摆尾张着大大的圆嘴,吞食桃花糕的碎屑。慕容被她的母亲领到了他的跟前,蹲下身对她说:
“你不是要找你的尊哥哥吗,快去吧……”
“尊哥哥!”
慕容跑过来,两只小手抓住他的腰。
“容妹妹,快看鱼。”
“啊……好大的鱼!”
“你用这个喂鱼,它们就聚过来了。”
尊把他两手里的桃花糕碎屑,放进慕容的小手里,她伸出小手来小心翼翼地接,接住一半落了一半,两只小拳头攥不拢。
她开心地咧开小嘴,眼睛都在鱼的上面,一手喂着桃花糕,另一手不忘放进嘴里吃着。
“不可以吃,容妹妹。”
她就拿开手,“嘿嘿”笑着,继续喂鱼。
一会,尊牵着她在庭院里走。慕容比她小半岁,个子却矮很多,她一路走着,一路盯着自己新鞋子上绣的两只兔子,像它们在一前一后赛跑,因此走得时快时慢,尊就走走停停,他领着她走到了瞭望台上。夜幕刚刚降临,皇城外的主街上灯火通明,忽然有几只烟花从黑夜中升起来了,爆炸在天空上,彩色的火花流苏一样散开。
“你的国家有这么大的都城吗?”
尊问她。
“有,比这还大。”
慕容说。
“有这么高的城墙吗?”
“有,比这还高。”
“那是多高?”
“这么高。”
慕容用两手比划着。
“你知道为什么,今天城里的人们这么开心吗?”
慕容摇摇头。
“因为这一天是我生日。”
“哦……”
她好似明白地点点头,从袖子里翻找着刚刚藏起来的桃花糕。
“我也想过生日。”
“等到你生日的时候,你就可以过生日了。”
“我过生日的时候,能来尊哥哥这里过吗。”
“你过生日的时候,要在自己的国家。不过我会去你那。”
她忽然翻找到了,黑亮的眼睛眨了眨,偷偷那出一块桃花糕放进了嘴里。
“好……”
此时在番国的桃花园里,尊想不到面前这个美艳动人,雍容华贵的美人,竟是当年那个目光单纯,笑容天真的小妹妹。
尊愣得说不出话来,她和记忆里的样子已大有不同。
而慕容,一颗豆子大的泪珠已顺着她的脸颊滚落了下来。她用手捂住嘴唇,哽咽着,眉间已拧成痛苦的结:
“我以为,以为你……你……”
她的泪珠像穿成串一样掉,那个“死”字,她无法说出来,更不能想象。
“我在这儿,好好的在这儿……”
尊走上去,环住她的肩膀温柔地安慰她。她抱住他,哭了半晌,哭湿了他的一个肩膀。哭过以后,擦汗眼泪,微红的眼框里还带着一层朦胧的泪雾,却已经平复了情绪。
她一拳捶在尊的身上:
“这么些年你都去哪了!”
“怪我,怪我。不过……”
尊小声在她耳边说:
“我的身份不能暴露了不是。”
“怪你!当然怪你!”
她又狠狠捶了两下。却破涕为笑。
“你在就好。”
目睹这一幕的苟宁和作画的几位姑娘,只顾着错愕,一时没缓过神来。
还是一个橘黄色衣裳的姑娘先开口:
“这是哪家的贵公子,难道是慕容姐喜欢的人?一会给我们介绍下?”
慕容笑说:
“去去去,小孩子家懂什么。一会给你们介绍。”
她牵着尊的手把他领到偏殿去,那么自然而然。仿佛这十年来,他们从未分别过。
此时,执画笔的小幺仿佛若有领悟,她思索了片刻,在纸上轻轻落了笔,墨滴融进纸张,化作了慕容眼中的神采。
两人在偏殿茶案上面对面坐着,叙旧了好久。慕容有太多的话要对他说,直聊到天色转暗。她滔滔不绝地讲起十年来没能与他分享的每一件事:
“焱国攻过来的时候,我们吓坏了,哪有城守啊,大将军啊,都没有。大将军是现认命的,就是猫叔啊,他年纪大、见识广。我们没打过仗。但我是公主啊,我就骑上马,领着兵出了城去,倒是要看看他们想怎么样。我打仗时用的那些排兵布阵的方法,还是和你玩沙盘游戏时,你交给我的,我一用,真灵!借着地势摆了个迷魂阵,把他们围在了山谷里团团转,你说他们笨不笨?七天七夜还没走出来,他们就撤了!……但是,我们的人是真的死了,死了好多人……”
苟宁走进来通知他们,番王来了,宴会要开始了。
慕容还扯着尊的袖子,恋恋不舍,求他说留下来谈话,咱们不去宴会了。尊说,你是一国的公主,既然来了,怎么能不出席。我以后会一直在,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我就一直听着。她才站起来,整理好衣服,公主的气势又涨潮一样漫上了她的全身。
尊走出门,看见番国面容严肃的大臣们,正结着伴,缓慢地移动向灯火通明的正殿。夜里的夹竹桃被一阵风吹过,叶子利剑一样齐齐抖动。
他也朝正殿走去。
明亮的大殿内,番王高高地坐在正中,身边是皮肤黝黑的溪。她此时头上带着沉重的凤冠头饰,胸前、手上也戴满各式各样的珠宝,因此头和手一动不动,背脊靠在高高的椅背上,狭窄的眼睛里黑眼球偶尔不耐烦地移动一下,带着蔑视一切的凌人盛气。她从始至终,没有往尊这里看一眼。只在酒菜摆上来后,蛮不高兴地指了指苟宁,在番王耳边说了句什么。
尊那时对龙国话已经掌握了些基本,明白那话的意思:
“他怎么在这?”
尊警惕地打量着坐在高位上的那些人。苟宁所坐的位置偏远,其他是朝中重臣。番王的左侧,他终于见到了那个传说中的人物,番国的宰相——月明。侧后方是他的夫人,小幺,为他斟着酒。番国有一个文官,名为桔梗,是个女的,坐在番王右侧。她低着头,其貌不扬,个子也很矮。番王左右无武将,说明番国的武将都很平庸,据说王总亲自挂帅出征。
于是他又反过来仔细地打量了一遍月明的面相,他气定神闲,有种超然尘世的气质。白色的衣袖在身侧铺开,推杯换盏间举止文雅,双目低垂,谦恭谨慎,不言不语。
尊的心头一震。第一反应就是:这个人,必须除掉。
番王酒兴正酣,阔声笑道:
“今天不谈国事,我来给你们讲一件趣事!”
他就一连讲了几个荤段子,把自己也逗得笑,大家也跟着捧腹大笑。
苟宁笑得很开怀,也喝得面红耳赤,精神抖擞。他兴致勃勃地从高处向尊远远敬酒。见兄弟举起酒杯,尊立即双手恭敬地举起酒杯,微微笑着,缓慢推至额前,停留片刻,一饮而尽。
他表面上不动声色,却已把苟宁归为番王的阵营。心想,这个人潜力不可估计,早晚云雾散而巨峰显。虽然这是他的下下策:如果这个人不能为我所用,就杀了他。
晚宴结束,慕容和尊坐在池边的凉亭休息。溪也正走出来,站在正殿门前的一片光明里,也许等着番王出来。外面玩捉迷藏的那几个姑娘,互相引逗追逐着,忽然被蒙住眼睛的姑娘扑在了溪的身上,抓住了她。
她吓得一惊,粗鲁地推了一把,差点将姑娘推倒在地,骂了句:
“小畜生们。”
那些姑娘们消沉了片刻,绕到别处去了,很快又愉快地玩起来,发出动听的笑声。
尊猜想那些姑娘不知道溪说的是什么,但他却看在眼里。
他没喝多少酒,还很清醒,倚着亭柱吹风,看见水中映着夹竹桃花朵和身旁慕容花容月貌的脸庞。
“多像桃花。”
她望着水中的夹竹桃说。
“你还在怀念以前的事啊?”
“当然了,小时候最喜欢的就是尊哥哥。”
她说喜欢也说得那么自然。
“对啊,我们是兄妹。”
尊说。
“不,从见到你的那一刻我就明白了。从小我就喜欢尊哥哥,现在我也喜欢尊哥哥。是那种爱的喜欢。”
尊被这突如其来的话搞得摸不着头脑。在他的脑海里,慕容,应该是那个稚嫩懵懂的小姑娘。而另一端牵着她手的,永远是那个于梦中徘徊,不再成长的八岁少年。
“从前和现在,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我早就不再是殿下了。”
“我不在乎你是不是殿下,我在乎的是,你是不是我的尊哥哥。”
“慕容,你对自己的终身大事应该更谨慎些。我前途未卜,无法承诺你什么,也不见得会给你幸福。”
“我不管这些。我只知道我爱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她的眼睛还是那么纯净,那么火热,尊没法面对她,扭过头说:
“娶妻的事我从没想过,让我考虑考虑。”
第二天,番王意犹未尽,提议去北城门外的树林里打猎。男人们骑上骏马,手持弓箭,一溜烟地出城去了。
北城门外不远有片不大的树林,番王常在这里打猎,手下把猎物们赶出来之后,大家扯开弓一起围猎了几圈。之后,便各自散开,苟宁呼喊着番王,两人一前一后,朝林子深处去了。
尊在离城门不远的地方,下了马,牵着它来回漫无目的地走着。他的箭筒满着,无心搜寻猎物。
昨晚宴席上,番王曾问过他,你是否愿意来番国做官。
尊礼貌地一笑,回答:
“不愿意。”
今天围猎与番王并驾齐驱时,番王又问过几次,尊都礼貌地回绝了。
抬头忽看见旁边一片林子里,月明正在打猎,他也没有骑马,依然穿着一身宽大的白衣,拉满弓射箭的样子飘飘然。身影在幽林间忽隐忽现。他也看见了尊,于是好像避免抢尊这片区域的猎物似的,隔着无形的界限,只在自己那个范围里转。
尊此刻正苦苦思索着今后的走向。如果他今后强大了,苟宁肯回来是最好的。若苟宁不回来呢?他现有的那一亩三分地也都是白费,不如丢弃算了,就投奔番王,到苟宁身边,以他为中心重建自己的势力。
而慕容的事,他没有考虑,也不会去考虑。如果她再纠缠着,就还用那句“没考虑好”敷衍她,等她自己失去耐心。
“喂。”
有人叫了他一声,他没反应过来,依然手里握着弓,低着头来来回回走着。
“喂。”
月明又叫了他一声,他才缓过神。原来月明早就留意着这里,伸手指了指:
“身后那只鹿,你打吗?”
尊惊讶地回过身去。
“嗯?在哪里?”
就在他身后非常近的地方,一只红色的小鹿,正悠闲地吃草。他竟然没有发现。
“我不打,你打吧。”
尊说着让开身子,走到一旁。
月明稳稳地拉开弓,箭飞离弓弦,落在小鹿前方的草丛里,鹿惊得四蹄腾空,敏捷地跳走了。
没射中,月明有些沮丧,耸了耸肩。又本分地回到自己原来的范围里,继续搜寻些野兔飞鸟了。
尊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有些释然。就在昨天的晚宴上,他还咬牙切齿地觉得这个人非杀不可。现在却忽然对这个人有了好感。
等到志得意满的番王和苟宁满载着猎物回归,尊和其他人已经在北城门下迎接他们了。
回城后,尊与番王道别,又到桃花殿向暂住在那里的慕容道别。打马出了桃花殿,慕容从身后追上来。
“尊哥哥!我昨天和你说过的事,你到底有没有考虑好。”
“我现在没有心情想这样的事。”尊烦躁地微微蹙眉,脸扭向一边。
“可是……番王也在追求我。”
“什么?”
他震惊地张大眼睛,浑身警觉起来。
慕容一脸委屈:
“他老早以前就追过我,我没答应。他这次又提出来了。我想着,虽然我喜欢尊哥哥,但尊哥哥不同意,我也得给自己找个着落……”
“你昨天不是说要和我在一起吗?”
尊觉得有点生气,这女人变卦变得这么快。同时他绝不能让番王的奸计得逞。
以他对番王的了解,马上想到了番王表白她的原因,而单纯的慕容是绝对想不到的。焱国盘踞西方,虎视眈眈,随时有可能举兵东伐。慕容是鸹国的公主,娶了她,等于与鸹国联姻,鸹国无太子,大部分权力都掌握在这个公主手中。只是慕容年轻,只会听信番王的花言巧语,不懂得这背后的权衡。就算告诉她,她也未必能全然领悟。
“我是要和你在一起的,可是……我也到了成婚的年龄了,再拖下去年纪就大了,有追求我的人,我也得考虑……”
“你就说你喜不喜欢我吧。”
“喜欢啊!我心里最喜欢的就只有尊哥哥。”
“如果我娶了你,你还会和番王在一起吗?”
尊一心想着,要阻止慕容加入番国。
“如果你娶我,我当然和你在一起啊。”
尊横下心来说。
“那好……和我在一起。”他又补充了一句,“番王能给你的所有荣华富贵,我都能给你。”
“荣华富贵我也有,我只要尊哥哥陪着我就好了。”
“陪着你?”尊冷冷一笑,“看来你还没明白自己的立场,以后你可要全听我的了。”他一拍马背,命令道:“上马来。”
慕容爬上马背,从后面搂住他的腰,把火热的脸颊贴在他的后背上。
“以后都听你的。”
“不要再想别的男人。”
“我要去和番王说一声……”
“需要说吗?”
“需要的。我就告诉他,我喜欢的是尊殿下,永远永远喜欢的都是尊殿下,生生世世喜欢的都是尊殿下,让他死心吧!”
“好,就这么说。”
慕容在背后紧紧地抱住他,他驰着马,一路狂奔着出了皇城外。
皇城门外,苟宁备好了马车,准备送尊出城。看到尊和慕容一起过来,不想打扰他们的二人世界,就没有送行。
回来的路上,又穿过那条主街,路过一间铁匠铺时,尊特意放慢马的速度。
铁匠铺门口悬着各式兵器,前日所见的小铁匠正打着铁,大铁锤下砸出“铿铿”的声音,火花四溅。溅得来往的百姓绕得老远。敞开着的门里,那个巅国人正抱着大刀,头靠在刀刃上瞌睡着。还有一个年纪不大的女孩子,用袖子抹着额头上的汗,满脸黑灰,一边用力地扯动着风箱,一边骂骂咧咧地抱怨着湿柴和浓烟。
他打马走了过去。
简直不能再快了。他当天晚上就带慕容回到了住处,第二天就敲锣打鼓迎娶了这位鸹国的公主。很快,他获得了鸹国的人脉和支持,慕容带来了丰厚的陪嫁的珠宝,还有十万兵马。
当时,各地酝酿已久的起义军已经蓄势待发,点点星火渐成燎原之势,有的打着“复国”旗号,有的自立门户。焱国虽打击猛烈,却一时无法斩草除根。尊也借势而起,屯兵山后,以农养兵,修建宫宇,早晚操练。只是没有正式登基。
他与慕容,相伴了几个快乐的时日。只是一到夕阳垂落,夜幕降临,他的心便被浓重的哀愁笼住,找个借口巡查兵营去,离开寝殿。直到如今,他已分配好了十万兵马,把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才恍然反应过来——这一切都发展得太快了,他第二天就与慕容结了婚。他还没有想好……不是没想好要怎样去调度这十万兵马,这是早早晚晚的事。而是没有想好要怎样去面对慕容。
他根本就不喜欢慕容,他骗了慕容,他的心中充满了惭愧。也许,当熊熊战火烧毁他的家国,让所有他所珍视的、挚爱的一切都灰飞烟灭时,曾经的那个他就已经不复存在了……一切都回不去了。他不爱慕容,然而只要这真相被他隐藏起来,隐藏一辈子,就没人会知道。
炎热的夏季到了末尾,一个振奋人心的转折,使他的心从忧虑和卑微中解脱出来,再次壮志满怀——苟宁回来了。
苟宁能够回归,全托了溪的福,这也是在尊意料之外的一件大喜事。溪向来任性,她替番王查阅春季征收的账薄时,发现江田官所管辖的区域,稻谷产量相比其他地区翻了一倍,提出应该将他们的税收也翻倍。
苟宁立即表示反对,据理力争,说其他田都是只收固定的税,不能只这处田加倍收税,而且如果这次收了翻倍的税,反而打消了农民的积极性,他们会认为多种也不能多得,以后就不会积极种田了。
苟宁说这话,一方面是考虑到尊,另一方面也确实是从道理出发。
溪却抓到了把柄,阴阳怪气地数落他,是因为你兄弟在江田官的管辖里种田吧,你就处处向着自己人说话,你这叫以权谋私。
其实早在城外种田的时候,溪就和苟宁吵过一架,因为她处处看苟宁不顺眼,早晚要挑出他的毛病。
溪就把苟宁“以权谋私”的事告诉了番王,让番王革了他的职,打发他回去种田。
番王当然割舍不下苟宁这个人才,但拧不过枕边人的任性蛮横、又哭又闹,只好忍痛割爱。他想来想去,才问苟宁说:
“你愿不愿意到焱国做官,依旧享受高官厚禄。我可以向焱王推荐你。”
当时焱国与番国是联盟,表面上维持着友好关系。番王是希望苟宁到焱国去的,安插在焱国的朝廷中,实质上还是在为番王效力。
然而苟宁却说:
“我想回去和尊一起种田。”
当苟宁的生日宴席上,他高声大笑着讲述起这些事情的时候,江废和尊兴致勃勃地听着。
尊说:
“你看,我们还没如实报,就已经被看出来明显比其他地方高了,要增我们的赋税,要是增了,这多产出的粮食不全白搭了。”
江废委屈地嘟哝起嘴,立即申辩:
“我不也是为了做出业绩嘛,让我报那么低,哪还有赏钱了。”
尊也表示谅解她,语气温和了:
“行了行了,下次季度别报那么多了。给番王那个小气包做事,不如给我做事,哪次亏待了你?”
她点点头。
苟宁回来的那天,载了满满一车番王的赏赐。尊听到消息,几乎是边提鞋边往出跑的,一见面就拍着他结实的胳膊说:
“走,我让手下备一桌酒席,给你接风洗尘!”
苟宁虽然对别人大方,而别人给他的好处却总是推托:
“简单的饭菜就行,别接风洗尘了。”
“那怎么行,接风是一定要有的!你是不是还以为老哥我就守着那几亩破田呢?如今你想吃的山珍海味,应有尽有。”
“当然不是,当然不是。只不过,再过几天就是我的生日了,本来也想着那时候和你聚一聚……”
“妥了。今天就先简单吃喝,等你生日那天,给你办个隆重的宴席。走,先带你看看咱们的都城。”
尊带着他登上山顶,云烟袅袅中呈现出一片开阔的疆土,高大的瞭望塔,整齐列阵的兵营,雄伟的宫殿,密集的屋舍,延伸向天边的一片片摇曳的金黄稻田……
苟宁十分惊讶。
尊说:
“以后,这片土地就是咱们的,我做王,你辅佐;或者,你做王,我辅佐。
“不不不,”他连忙拒绝。“我没有做王的想法,还是你做。”
尊原本也没想拱手让人。他的国家从来就只有一个名号,那就是“轩辕”,辅佐别人的事在他看来没有任何意义。
但他知道,这天下只要有一天还是他的,他就会拿出一半的好处给苟宁,因为这是他们共同的。
顺便,尊想起来,把腰上的剑卸下来还给他,说:
“物归原主。”
苟宁接过剑:
“是啊,以后该我握剑了。”
“老哥,”苟宁又缓缓开口。“其实……有件事情我早就想和你说了。”
“说。”
“你应该能够想到,我是金国的贵族。但是,我不是普通的贵族……”他停顿了一下,又说,“我是金国的上一任王。”
尊对他的身世早有心理准备,听到“王”这个字,却还是倒吸了口气。自己也只是太子,他和自己年纪相仿,却做过一国之君。
“但是,”他接着又说,“我这个王并没那么幸运……才坐了几天就成了孤家寡人。我原本是个王爷,父亲在我幼年时为国捐躯,对他没什么印象了。后来母亲死于病患,我被过继给一位无儿无女的妃嫔。太子和上一任王死于内乱,获胜的那个党派拥护我为新王,其实只想把我当成傀儡。我登基不久,焱国就攻过来了,内乱终止了。金国的老将军,是位忠臣,也是他坚持到抗焱的最后一刻,而且把我转移出城,隐藏起来,等到战乱平息,才有机会投靠到番国。可惜老将军也牺牲了。没有人知道我真实的身份,而且我也不想做王,如果有机会,我只想当个逍遥自在的王爷。”
既然苟宁坦白了身世,尊也没想继续瞒他。他拿出一直藏在衣服里的那枚玉佩,上面暗红的血迹已经渗透进玉里,看到它,家国往事重又袭上心头。
“不瞒你说,你我的身世如出一辙。我曾是轩辕国的太子。”
苟宁说:
“从你认识慕容,我就知道你的身世一定不简单。不过既然你想保密,我也就没深问。”
“过去的都过去了,以后,这里就是咱们的都城,咱们的疆土。看到那座山没,那是龙国背后的山脊,以后这里会扩大,扩大,再扩大,我们会沿着它,与番国的国界相连,再向着西北延伸……”
他指着面前开阔的疆土说:
“你想要一个什么样的世界,我就把这里变成,你想要的世界。”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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