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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满江那瘦削的脸庞在得知这个结果后,越发显得灰暗阴郁。他紧锁的眉头聚拢成一个深凹的“川”字,那些凹陷的沟壑里充斥的都是苦楚与艰难。这些年,他疲于奔命,仍然没办法让这个家有实质性的改善。田满江忍不住深叹了一口气,把手中已燃了半截的香烟放到嘴边,又深吸了一口,再狠狠地吐出一口烟圈,仿佛要把满腹的苦难一齐释放出来。
这个不到四十的男人,已然快要被沉重的负担压垮了双肩。田满江没有想明白,自己的生活到什么时候能变得不如此灰暗沉重呢?如果自己不够努力,活该自己现在一筹莫展,束手无策?可自己这些年的忙忙碌碌都得到了什么?他无助地陷入沉思中……
(1)
父亲过世那年,田满江正上初中,孤儿寡母,加上母亲身体本来就病殃殃的,这样一来,原本穷困潦倒的家变得更加举步维艰。这么多年过去了,田满江还记得母亲那天对自己说的话。
“儿呀,你看你爹现在也不在了,家里是一分余钱也没有,我的身体又不好,你那书能不念了么?”母亲小心翼翼地对着不满十四岁的田满江轻声说着,满脸愁容,原本因病而蜡黄的脸色愈发焦黄,一双混浊的眼底因愧疚又淌下大滴的眼泪来。
“妈,我早就不想读书了,你放心吧,家里还有我了,天塌不下来”,田满江用坚定的语气安慰着母亲。这话,既是说给母亲听的,也是用来暗示他自己的。父亲走了,家里只剩他这个男人,虽然他还不及成年,但他不能让母亲这么担心今后的生活。
书不念就不念了吧,村子里像他这个年纪不读书的也不少,田满江没有因为辍学有多忧伤,和母亲一起伺弄那几亩薄田,收入不高,尚且能够艰难度日。
进城打工潮兴起时,身边辍学的同伴不是南下特区进厂,就是到周边城市做工,田满江也想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那个月上柳梢头的夏夜,隔壁的叔伯堂兄从城里回来了,两人就着月光,在屋前禾场里闲聊起来。
“哥,你在外面怎么样,那活还好找啵?”田满江问他叔伯堂兄田满仓。两家挨着住,堂哥比他早一年辍学,不是家里不让念,是田满仓自己读不进。田满仓比田满江大一岁,辍学后直接去城里闯荡了,什么苦力活都做过,现在已经从县里做到市里去了。
“活是肯定有做的,但都是些苦活累活,我这种读书不多的,别的轻松活也干不来”,田满仓略带些自卑的神情讪讪地说着。他从裤袋子里掏出一包软装沙白香烟,一只鹤单腿立在盒子正面的正中间,透过月光,仍能清晰可辨。田满仓熟练地抽出来一支,顺手递给身边的田满江,田满江摆摆手,没有接他哥的烟。家里条件这么差,有那买烟的钱还不如给母亲捡几剂好点的中药,田满江不舍得乱花钱,更不敢学会抽烟。
田满仓点燃香烟,自己独自抽起来,他跟田满江同辈,年岁也相仿。这些年在外面也算是打拼了些年头,做工的人结识的也只有工友,田满仓想帮帮田满江,也是有心无力。
“满江,城里的活也不比家里的活轻松,但肯定比在家挣得多”,田满仓用小指头弹了弹烟灰,动作显得十分自如潇洒,想必平日没少练习这个动作。
“哥,我是很想去外面找活干,靠着这点田地,真难过上舒坦点的日子”,田满江对着田满仓吐苦水,又接着道,“你说我妈一个人也种不好这些庄稼,可怎么办呢?”
“满江,要不你去县城干吧,离家近一点,可以照顾到家里,我有个师兄现在自己当老板,专门接装修的活,你要想去,我帮你介绍下,看他还要人不”,田满仓给他建议道。
田满江听到这里,早已心动。他很想出去找点活,挣点钱,就自己家那几亩田地,一年到头根本就攒不到钱。这些年,他埋头在这些庄稼里,起早摸黑的,赶上收成好的年月,还能余下几担谷子卖点钱,收成不好,上交了国家的,也就够他和母亲俩人的口粮,眼看自己都快二十了,还没走出过乡镇,连县城都不曾到过。这一次,一定要去尝试下。
(2)
田满江进了满仓师兄贾老板的装修团队里,开始跟着队伍里的老师傅学刷墙。这种刷油漆的活简单、易操作,也不算太累,但没人愿意干,油漆味道重,甲醛含量高,听说做久了不仅伤身体,对后代也不利。
像贾老板这样没有公司和门脸的装修队伍,就是正规装修公司嘴里的“游击队”,他们想要在夹缝中获得一线生存机会,总得要有些自己的特色。贾老板首推的就是低价,价格便宜,对低端客户才会有吸引力,但价格又与质量息息相关,一分钱一分货,这个道理是人都明白,但有钱人毕竟不多,低价就有它的市场。贾老板正是明白了这条生意门道,专门开发低端用户,讲求的就是一个字:“简”。
田满江跟着贾老板干了一段时间后就发现,这个贾老板确实不简单,他跟自己一样,也就喝了几年墨水,初中都没毕业,但贾老板对材料成本控制却是相当精明,别人都说,“卖的总比买的精”,他却不一样,进的货都是同类型里最优惠的价格。田满江有时候就想,这人与人之间,真他妈有差异,他不及贾老板一半,他哥田满仓也赶不上,人家当老板,自己却只是个小伙计,这都是有道理的。
贾老板还有一个做法,是别的“游击队”也比不上的,那就是狠抓服务质量。刚进去不久,田满江就和其他伙计一起听贾老板给兄弟们定规矩。
贾老板说,“你们都好好干,要真正把客户当成上帝,我们是从他们口袋里掏钱,那可就是我们的衣食父母,你们可千万不能给我干砸了,谁要是得罪了的客户,就别想再在我的队伍里干,我丑话讲在前头,真到了让你们滚蛋的时候别怪我不客气。”缓缓口气,又接着说,“当然啦,你们干好了,我也不会亏待你们”。
话说得是有点狠,但伙计们也明白是这个道理,田满江也很认同,没有客户还哪有活干呢?做工的人没有什么想法,有事做,有钱赚,足够了。贾老板的话,大家都听到心里去了,田满江也一样。田满江好不容易托自己堂兄介绍这么个活干,他现在一门心思就是把手里的活干好,自是比其他伙计更卖力。
每天重复着同样的动作,平整墙面,刮腻子,刷涂料,他不厌也不烦,在他心里,这份活还算自在,不用求别人,只要自己用心做,客户也就挑不出毛病来。一来二去,田满江的口碑渐渐做出来了,很多客户点名要他做。
日子就在这样日复一日中过去了,田满江油漆活没断过,除了农忙季节,他基本都在城里做事,母亲的身体也渐渐有所好转,田满江在父亲过世后的这十年光景里,第一次内心感到轻松了点。
贾老板的装修团队也开始正规化了,注册了公司,还取了个响亮的名字:“匠心装修公司”。贾老板说,匠心就是真正的工匠精神,这是祖师爷鲁班留下来的真经。这话说得对不对,田满江不知道。田满江心里暗自揣测,公司名字应该不是贾老板起的,估计是找了个文化人给出的主意,以贾老板的文化水平,应该想不出这“匠心”二字,反正自己绝对是想不出的。
从“游击队”向“正规军”转型后,伙计们也化身正规工人,统一制服,统一工号。贾老板还聘请了三个大学生来管理公司,一个学工商管理的负责对接业务,算是公司市场经营负责人;一个学中文的负责公司规章制度、客户接待及后勤采购这部分工作;还有一个学财务的负责公司账务处理,包括收付款、营收报表处理。说是负责,当然这三人得同时听命贾老板,贾老板如今也不叫老板了,改称总经理,让大家都叫他贾总。贾总对公司上下负全权责任,尤其是与钱和人相关的事,必定是亲自把关,容不得别人轻易做决定。
田满江算了下年头,自己在这个公司也做了小五年了。贾总的公司越来越大,“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一部分老师傅走的走,一部分新师傅再招进来,田满江感恩当年的知遇之恩,有那更大的公司挖他,他也没走,一直留在贾总的公司,他的资历在工人中也就越来越资深了。贾总呢,也没有亏待他,给了他一个队长干,工资比别的师傅要多一份职务补贴。
(3)
一晃就到了适婚年龄,那天正是一个午后,田满江跟母亲一起去地里摘棉花,这些日子阳光很好,地里的棉花炸得比较猛,雪白一片了,母亲一个人根本摘不过来。
“满江呀,你也不小了,是不是该找个姑娘成家了”,母亲轻轻地对着他说,这些年靠着儿子的照顾,在医生的调理下,她的身体也好多了,对儿子的事,她只能表示下关心,也没有能力帮儿子解决。隔壁田满仓的儿子都快能打酱油了,儿子的婚姻还没有个动静,她心里自是着急的。
田满江没有回答母亲的话,他抬起头看向远方,齐人高的棉地里全是白茫茫一片,预示着这个秋季,大家都能有个好收成。做了这么多年农活,田满江明白,这样秋高气爽的天气是多么难得,往年棉花开炸的日子,总是遇上雨天,棉果炸不开,窝在果壳里生生就成了死瓣瓣,掰出来也是黑的,属于最劣质的棉花,卖不到好价钱。今年真真是个好年成。
“妈,你看今年这棉花开得真好,等下地收完后留些出来,弹两床新棉被冬天用”,田满江有意岔开母亲的话,聊起了别的话题。
母亲没有再说话,默默地跟在儿子身后。她能说什么呢?自家就这个条件,如今这社会,跟自己当年不一样了,现在的姑娘都很现实,谁愿意嫁到这个穷家里来?
田满江心里也是这么想的,没人愿意嫁到这样的家里来受穷,一进门就要跟着男人吃苦,还有一个多病的婆婆要伺候。他思忖着,再等几年吧,等自己再多攒下了一些钱,到时候也能风风光光地娶个老婆回来。
田满江对自己的终身大事不再多想了,顺其自然吧。他的活计多,也没时间想东想西的,如今不比当年,公司走的是正规运营模式,想要回去还得提前请假,请假时间也不能太长。公司的活说来就来,耽误不得,可地里的活也是个季节功夫,一样等不得。田满江感觉应付起来有些难度,没办法,和母亲一商量,留下两亩水田,种点稻子做口粮,其他的地就给别人种,反正现在也不用给国家上缴了,不要钱,还是有人愿意种的。
田满江的婚事,他自己是不敢想了,有个人却愿意帮着他想,那就是邻村赵老倌的老婆子杨大脚。杨大脚是个媒婆,一辈子不知道做了多少媒。本来千里姻缘一线牵,杨大脚也算是从事的一门有意义的工作,干的也是好事儿,但婚姻这东西,谁又说得准呢?起初欢天喜地的,后来闹得不可开交的,都是常有的事。幸福的自是不必再提,不幸的却难免不牵挂到杨大脚这里来,惹得赵老倌也跟着不得太平,对杨大脚的媒婆事业就不是很支持,杨大脚却乐此不疲,她就愿意做这牵线搭桥的好事。
哪里有没成家的姑娘小伙,杨大脚脑壳里面都有一本“清官册”,十里八乡的,没有她不知道的。这不,自己村里赵二家的姑娘赵梅香才结婚不到一年,就新死了姑爷,没留下一男半女,现在回娘家来了,虽是寡妇,也不过二十多点,比田满江还要小两岁。
杨大脚找到赵二,说,“赵二,你姑娘回家有些日子了吧,得赶紧放户人家,老留在娘家不大好呀?
“你讲得有道理,可到哪里找那合适的人喽,不好搞”,赵二揺了揺头,语气中满是无奈。
“莫急撒,你看隔壁村的田满江还满意啵?这些年,他一边务农,一边在县城里务工,也算是勤劳本分的伢子,奈何爹死得早,娘的身体也不太好,如今硬生生拖成了个大龄单身汉了”,杨大脚边说边叹了口气,又补充道,“伢子还是个不错的伢子,就是穷家小户了点”。
赵二是何许人,干的是杀猪佬的活,也是走村串户的,自然知道田满江这个伢子,家庭条件不太好,有点年纪了还没成家,但好歹人家还是个红花伢子,自己从没敢想过。听说那小伙子不光勤劳,也很孝顺,梅香要是能再嫁给他,应该也不会太差吧,何况自家姑娘虽然还年轻,却是个寡妇,人家自是配得上的。
心里这么想着,嘴上也就很诚实地说道,“要是能成,当然是好事,谁知道看不看得上我家梅香?”
杨大脚一听这话,自知有戏,也就不再细说,拔脚又去找田满江他娘。如此这般的,又把赵二家姑娘的情况给说了一遍,还把赵二同意的意见也一并告诉了她。
田满江娘一听,其他都还满意,就死了男人这点心里还是有些疙瘩,在农村,这就属于克夫的命,田满江娘担心会害了儿子。
杨大脚看着不表态的满江娘,自然懂她的心思,就说,“你是怕她命太硬,会克夫吧,要不你把满江的生庚八字给我,我先去合一下俩人的八字,要是合就见面,不合就算了”。
俩人的八字自然是合的,两家大人意见也统一了。相亲的事,就在柳大脚的一来一回中定下来了,现在就看这俩人互相看不看得上眼。
到了谢大脚约定的日子,田满江到县城最大的一家超市买了两瓶上等好酒,还买了些水果牛奶。第一次相亲,他要带着满满的诚意去,这么多年都没人给自己介绍过对象,好不容易现在有人愿意嫁给自己,要感恩才行,虽然是个寡妇,如果人家愿意跟自己安心过日子,自己家的条件也没什么可挑剔她的。
赵梅香家条件在当地不算差,父亲赵二是个杀猪卖肉的,赵梅香从小没吃过什么苦,别人吃不上肉的时候,她都把肉给吃腻了,至少比她大两岁的田满江小时候可是没得肉吃。可是自己命不好,才结婚不久就死了男人,在周围人的眼里自己只是个寡妇,这可不是个好称呼,在乡下就是不值钱、不吉利的代名词。赵梅香早就打听过,田满江家只有孤儿寡母,条件不太好,但他有门手艺,还有孝心,应该差不到哪里去。
见面时,双方都没有过多挑毛病,这门婚事就此定了下来。赵梅香因是二婚,娘家也没有要求彩礼,礼俗一切从简。田满江在村里摆了一天酒席,也带了人去岳父赵二家将新娘子迎娶过来,自此,田满江终于成家了。
(4)
婚后两人一起操持小家,田满江仍旧在县城务工,赵梅香也跟着男人打打下手,小日子过得还算顺畅。半年后,赵梅香怀孕了,去医院检查确认过,医生特意交待要注意养胎,装修工的活不能再做了,对胎儿发育不利,田满江于是把老婆送回了乡下。
回到乡下的赵梅香,和婆婆一起操持农活,田满江得空回来一次,也会买点水果零食给老婆,都说怀孕的女人想吃的东西要满足,那是肚子里孩子想吃。为了孩子,田满江再怎样也要舍得买给老婆吃。
赵梅香生产那天,田满江请了假,和母亲一起陪着赵梅香去镇上医院待产,一家人兴高采烈在医院等候家庭新成员,喜上眉梢。住院当天,医生给赵梅香做了产前B超。田满江看着B超医生在老婆肚子上左一下,右一下地滑了好几遍,眉头紧皱,表情十分严肃,那机器屏幕上黑一块,白一块的,自己也看不懂,只是从医生的表情来看,多多少少是有些不妙。
B超医生终于放下了手里的仪器,在报告单上写下一个结论,“疑似唇腭裂”。田满江看着这个结果,一种不祥涌上心头。
主治医生拿着报告单,对田满江说,“唇腭裂就是俗称的缺唇,疑似就是说有可能,也不一定就是,现在已经临到生产了,没什么其他好办法,生下来再说吧”。
一家人顿时有如晴天一声霹雳,一阵惊慌之后,又不禁悲从心来,特别是赵梅香,一听到这个结果,情绪完全失控了,她两只手不停地捶着自己的头,好一顿悲天抢地哭了起来。
整个怀孕期间,赵梅香总共就去过一次医院,还是在县城去确认怀孕的那一次。当时医生交待要来产检,俩人都没放在心上,乡里人怀娃,谁家不是稀松平常的事,哪里那么兴师动众地去搞什么产检。现在一听孩子生下来会有残疾,这让她怎么活呀?那个后悔哟,就真里悔断肠子了。
赵梅香想,她怎么对得起孩子呀?难道真是自己的命太硬,克死了第一个男人,又来克自己的孩子,想着这些,自责、悲痛、懊悔,一齐袭来,一时间令她一心向死,生无可恋了。
孩子还没有出生,一家人已由欢喜转为悲痛了,赵梅香就更不用说。哭累了就闭下眼,醒了又接着哭,才一天工夫,就皮泡眼肿,面若死灰,形容枯槁了。
临盆时,又遇上难产,血流不止,孩子一时也生不下来,医生只好紧急送往县城医院剖腹产。孩子拿出来了,是个四肢健全,完全健康的小丫头,只可惜赵梅香因失血过多,已撒手人寰,再也看不到她怀胎十月出生的女儿了。
田满江刚有点起色的生活又陷入了困境中,老婆没了,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给自己留下了一个健康的孩子。田满江看着襁褓中的女儿,打起精神继续干。也许老天爷就是要跟他对着干,或者上辈子他是个恶人,这辈子要转世受这些磨难。这个孩子就是他在这尘世唯一的救赎,他要好好培养她长大成人,要送她去上学,她跟他不一样,她的命要靠知识来改变。这些年,他在城里帮人家刷油漆,也见过形形色色的业主,无一例外,有知识的人,活得多数是体面的、富裕的、轻松的,不像自己,每天辛苦劳作,累死累活,拿的工钱却只够养家糊口。
(5)
夹在两指尖的香烟一直燃着,田满江感到一丝灼痛,烟头烧到手指了。田满江从沉思中回到现实来。左手上的市医院的检验报告单,清晰地写着,“股骨恶性肿瘤”。前几天母亲跟他说,自己的大腿根长了个瘤子,有些日子了,不疼,所以没提,但现在慢慢变大了,走路已经有些碍事了。田满江一听就觉得不妙,赶紧带母亲去县医院检查。
门诊医生触诊后,跟田满江说,“这个得进一步做核磁共振检查,县医院目前没这个条件,还是去市里再看看吧”。
现在市医院的检查结果就在自己手上,医生单独跟田满江说了,“你母亲这个瘤子是癌症,必须尽早手术,不然只会越来越严重,很快会发展到走不了路,最终只能卧床,病人也会因为疼痛而特别痛苦”。
田满江打听过了,手术费至少得五六万。老婆死了快六年了,自己这几年一个人照顾老的,养育小的,哪里有多少积蓄,好不容易才攒了两万块钱,眼下却急需这么一大笔钱,剩下的缺口从哪里找呢?没有钱,母亲手术又怎么做呢?还有这病,做了手术,医生能保证母亲再活几年呢?唉,自己的命咋就这么倒霉,无论自己怎么努力,每每刚有一点起色,头上的天就晴转阴了。
“满江,我们回去吧”,不知什么时候,母亲已走到了田满江的身后。儿子去找医生问结果,许久未回,母亲已觉察到不对。远远看到蹲在楼梯台阶边抽烟的儿子,母亲已经有些明白了,这病不小,否则儿子不会愁成这样,这些年自己病病歪歪的,儿子从没嫌弃过,一包包中药买回来熬给自己喝,不是实在过不去的事,儿子也不会这样一支接一支抽烟的,今天这病,一定就是过不去了。
“妈,你这病不是什么大事,医生说做了手术就马上会好”,田满江瞒着母亲,没有说出癌症二字,“我带的钱不够,我们先回去取钱了再回来住院手术”。
母亲没有接他的话,“走吧,小妮还在家等着我们了”。小妮是田满江女儿的小名,眼下正在镇上的幼儿园读大班,下半年就要上小学了。
母亲不等田满江再说什么,径直朝着医院大门走去。她的脸上很平静,其实心里早已翻江倒海了。自己年轻守寡,与满江这孩子相依为命,满江跟着她没过一天好日子,反而是一再拖累他给自己看病,小妮还小,他又没个女人给他张罗,自己这身体,怕是也活不了多久,不能再给他添负担了。一边想着,心里一阵阵酸楚爬满胸襟,她努力保持着平静。
田满江跟在母亲身后,俩人就这样一言不发地走出医院,来到车水马龙的大街上。他想,母亲是第一次来市里,对母亲来说,这就是天大的城市了,如果就这样回去了,今后母亲都不一定还能再来这里。想到这里,鼻子一酸,眼泪都快要出来了。谁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
“妈,我带你去正街上逛逛吧,我们难得来一次,就这么回去了不划算”,田满江对着母亲说。
母亲没有反对,顺从地跟在儿子身后。他们来到市中心商业街,这里是新修的步行街,人车分流,公交车在步行街两头就向东边和西边各自转弯了,南面是一条临河的公路,隔着步行街的店面,北面也是,整个商业街被包裹在中心,外围辐射约一公里的直线距离,街道够长,也够宽,是人流最大的购物点。
田满江和母亲俩人心不在焉地走着,田满江满腹心思,哪有逛街的心情;母亲呢,也只是配合着儿子,她不想孩子太伤心自责,尽力掩饰着自己的难过。俩人就这样从东头走到了西头,西边尽头穿过马路,继续朝前不到一公里路,就是老西站,往来各县城的中巴车都在这里,田满江和母亲就是从这里下车去医院的。说是逛街,俩人既没有进店,也没有打量过任何物件,却偏偏是朝着回家的方向走去的。
时间快到中午了,天气阴沉沉的,仿佛配合着他们的心情,田满江心里一阵压抑感更加猛烈。母亲还从没在城里下过饭馆,今天俩人就奢侈一回,下次馆子吧。
田满江对着母亲说,“妈,快中午了,我们去餐馆吃了饭再回去吧”。
母亲点点头表示同意,一贯节省的人,第一次没有说出浪费钱的话。这让田满江有些意外,两人一前一后地进了车站附近的一家小炒店。
“满江,你先跟老板点菜吧,不要点多了,我去上个厕所”,母亲向儿子交待了一句,就往门外走去。
前面不远处就是车站,旁边有个公厕。田满江没有多想,坐下来看墙上的菜单,点了一个母亲喜欢的空心菜,这个时节,自家种的还是只有两片叶子的小苗,城里就已经上市了;又点了一个酸辣鸡杂,也是母亲喜欢,平常却吃不上的;他也给自己点了一个红烧肉。田满江觉得,此刻自己空落落的心里,急需这肥腻的大坨肉来填充下,方能生出些力量来支撑这个难以承受的重压。
田满江点完菜,不由自主地又掏出烟来,点燃了一支烟,平常他很少抽烟,只有心情特别烦闷时,他才吸上一支,像一剂灵丹妙药,吸完身体就会轻松不少。但今天这烟已经不知是第几支了,不仅没有放轻,反而愈加沉重起来。
一支烟还没抽完,外面一阵嘈杂声传来。忽然听到有人说,“不好了,前面出车祸了,当场撞死了一位老太太”。
田满江心里闪过一丝不安,连忙起身快速向出事方向跑过去。
远远的,田满江就认出了母亲身上那件藏青色印着白色小花的褂子,隔着几十米的距离,他看到母亲脸朝下趴在路中央,一大滩鲜红的血,正在她的头部位置向四周流淌开来。
田满江感到一阵目眩,仿佛有一束红光击穿他的头颅,他轰然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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