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说的秘密|疯妈
01
大沟村清荷的母亲犯了疯病，先前只是见人就笑，皮笑肉不笑的那种笑，无端让人渗得慌。后来，病情加重，她把自己的头发抓得乱糟糟的，脸上抹一把灶灰，蹲在路上拦放学的孩子，对着他们做鬼脸。看着他们吓得大哭，落荒而逃的样子，她插着腰咯咯直笑。
四邻五舍的家长们气势汹汹地找上门来，将清荷堵在小院门口，要她给一个说法。
邻居秋婶子见清荷门口黑压压一大片人，赶紧溜得没影了。
“你妈疯了，但不能祸害我们的孩子呀，她吓得我家孩子都不敢去上学了。你说说，你说说这该怎么办？”一个家长起了头。
“就是，就是！”其余的人纷纷点头应和。
“今天这事儿你不给我们一个说法，我们就把你妈送疯人院去关起来，免得祸害大家。”带头那人不依不饶，指着清荷的鼻子，大声说道。
“送疯人院，送疯人院，万一哪天她发狂伤着人怎么办？麻溜地送疯人院。”人群中有人推开清荷，往屋内冲去，作势就要抓清荷妈。
“哎！”清荷一个箭步冲上去，将那人拦在里屋门口，“刘大哥，我妈也不容易，您放心，我以后绝不让她出门，我保证！您大人大量，就别送她去疯人院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了。”
“那哪成啊，你妈的病越来越严重，说不定哪天一犯浑，拎把菜刀就到处砍人，把她留在村里太危险了。”刘林黑沉着脸，扯着清荷的胳膊使劲往外拉。
清荷双手死死抠在门框上，指节泛白，指甲缝里渗出了血迹，却不肯移动半分。刘林拖了半天，浑身都没劲儿了，便往身后一喊:“大伙儿快来帮忙呀！”
众人一听，赶紧往屋里涌，挤挤攘攘的，混乱不堪。
“住手！”场面快控制不住时，突然听到村长中气十足的声音，众人回头，只见村长立在院外，他身后跟着秋婶子。
清荷如临大赦，松开抠在门框上的手，瘫坐在地。
“你们想干嘛？清荷妈不是咱大沟村的人？你们做甚要赶她走？”村长往人堆里走去，大伙儿自觉让开一条路。他扶起清荷，语重心长地说:“清荷呀，看好你妈，可别让她再祸害村里的孩子了。如果有下一次，我也帮不了你。”
“谢谢村长，我保证看好我妈，不让她乱跑。”清荷的眼里涌出泪，她起身朝着村长深深鞠了一躬。
“大伙儿都听到了？这次就算了吧，大家都散了。”村长发话了，众人虽然心里不解恨，也只得乖乖离开，村长手里可撰着大伙的补助金呢！
02
那日以后，清荷出门就把她妈锁在家里，哪也不准她去。每天中午，她都按时回来给疯妈做饭，顺便收拾凌乱的屋子。
清荷在家的时候，她妈就安安静静地坐着，像个乖孩子。可她一离开，她妈就发狂，摔凳子，啃桌子，撕被子……但凡家里能用的东西，都被她作了个遍。
可是清荷没办法，作为一个离婚的农村妇女，她要照看年迈的母亲，不能外出打工，仅仅靠家里的一亩三分地，勉强能糊口。送母亲去医院，给她医病，清荷想都不敢想。
医院是什么地方呀？花钱像流水，简直就是无底洞。而且清荷听人说，失心疯一般没得治，去看了医生也是白花钱。
清荷妈的破坏力实在强大，家里为数不多的家具都被她弄得稀巴烂，缺胳膊少腿的；被子里的棉絮被她扯成一缕一缕的，满屋子飞。
无奈之下，清荷在柴房为她铺了床，白日里自己下地干活的时候，就把母亲锁在柴房，随便她瞎折腾。
柴房潮湿，有很多小老鼠在梁上跑来跑去，发出“吱吱”的声音。清荷妈吓得躲在被子里大哭，浑身蜷成一团，哆哆嗦嗦，牙齿打颤，嘴里念念有词:“清荷，清荷。”
那天，突如其来的暴雨阻挡了清荷回家的步伐，她没能按时回家做午饭。等到雨停回，已经是傍晚时分。
清荷一打开柴房的屋门，就闻到一股尿骚味。她冲进屋，掀开被子，只见自己的母亲披头散发，双手抱头痛哭，眼神空洞，嘴里还咬着几缕发。
被窝里浓浓的尿骚味刺鼻，还有一股子恶臭，熏得清荷差点吐出来。她强忍着胃里的翻涌，掩去眸子里那一丝嫌恶，把自己的母亲扶出屋子，又烧了热水为她洗漱干净，换上新衣服。一番折腾下来，天已然大黑，清荷草草煮了两碗面，几口扒拉完就钻进被窝。
她刚要关灯，清荷妈就大哭起来，嘴里不住地念叨:“死老鼠，臭老鼠！”
清荷在地里劳作一天，本就累得够呛，望了母亲几眼，实在招架不住上下眼皮打架，索性就开着灯，蒙头呼呼大睡。
清荷妈见灯亮着，也就安静下来，没过多久也沉沉睡去。
睡至半夜，清荷感觉身下一股凉意，冷嗖嗖的，霍然惊醒。
清荷摸摸床单，濡湿一片，登时睡意全无，脸一黑，一把掀开被子，摇醒自家老妈，像训孩子一样絮絮叨叨:“我下午才给你收拾好，你咋又尿了？你这是要累死我呀！”
清荷妈像个犯错的孩子，一直低着头，搅弄着双手，默默听清荷数落自己。
后半宿，她们娘俩大眼瞪小眼，谁都没有再睡。
从疯妈那浑浊的眼里，清荷看到当年她在村头牵着自己回家的情景。
清荷是流浪的孤儿，那年饿得快死的时候，被她妈救回了家。
03
那宿以后，清荷妈就落下了大小便失禁的毛病。清荷独自一人忙里忙外，还要照看她，天天洗洗涮涮好多遍，实在苦不堪言。
日子如此过了半年，清荷因劳累过度，瘦得不成人样，好像风一吹就能倒。
闷热的夏天，清荷妈依旧屎尿都在裤子里，臭气熏天。清荷眼里的嫌恶如今毫不掩饰，晚上直接将她晾在柴房，开着灯让她自己一个人睡觉。
夜凉如水，天上星星点点错落，清荷对着月亮一声长叹:“我真的尽力了。”
一个女人，养着鸡鸭牛羊，种了几百亩地的玉米，还照看着疯妈，也着实不易。
可是她有什么办法呢？那个疯女人是她的母亲，总不能扔下她，不管她的死活吧！
可是一个人的耐心，总有被耗尽的一天。
夏末玉米大丰收，清荷将它们铺在院子里晒。清荷妈总喜欢趁清荷不注意的时候，在上面打滚，偶尔尿在上面。
清荷一天要赶她好多回，被折磨得心力交瘁，却又无可奈何。自己在家，总不能还锁着疯妈吧？
为了防止雾气沾湿晒得半干的玉米粒，晚上清荷会用一张很大的厚塑料膜盖住玉米。一天晚上，暴风雨来袭，电闪雷鸣，吓得清荷妈哇哇直叫，从柴房里跑出来。
闪电照得塑料膜发亮，清荷妈被那亮光吸引过去，鬼使神差地扯开了那些膜，一圈一圈裹在自己身上。
等到清荷跑出来，院中的玉米粒已经被雨水冲得七零八散，而肇事者还在雨中转圈圈。清荷气极了，一把将自己母亲推倒在地，居高临下指着她的鼻子:“我做得还不够吗？你为什么要害我？这些是我打算卖了钱去看妞妞的，都被你给糟蹋了！”
大雨滂沱，两个人的眼泪也滂沱。雨一连下了三日，所有的玉米都发了芽，清荷今年的辛苦几乎全都付诸东流。
那夜以后，清荷妈不再疯言疯语，整个人变得沉默寡言。
04
地里被清荷收拾得干干净净，没有一根杂草，也不是给庄稼杀虫的季节，她却破天荒地买了一瓶农药回家，藏在高高的柜子顶上。
农药瓶蒙了灰，她也没有用它。
一天，清荷那消失多年的前夫突然回来，他把女儿妞妞丢给清荷又一声不吭地走了。他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清荷甚至还来不及反应，那人已消失在村口。
不管怎样，女儿回到身边，清荷的生活又有了盼头，整个人也就有了干劲。为了防止她的疯妈伤害妞妞，她要么将妞妞时时刻刻带在身边，要么把她妈锁在柴房里，总之，不让她们两个人单独处在一起。
妞妞经常问她:“为什么外婆一个人睡柴房？”
清荷愣了愣，做出一个“嘘”的收拾，神秘一笑:“这是我和外婆的秘密，不能告诉你。”
清荷本以为自己终于等到苦中一点甜，可命运偏偏就喜欢跟她开玩笑。
那天她从地里回来，看着自己的母亲拿着一把菜刀追着妞妞跑，吓得她的心都停止跳动了几秒。
“我砍死你个不孝女，老娘当初把你捡回来，是让你来折磨我的？”许久不曾说话的疯妈边追妞妞边吼叫，弄得院中鸡飞狗跳。
妞妞边哭边跑，一会往桌子下躲，一会往柱子后藏。却一个不小心，摔倒了。
“跑，我看你往哪里跑？”清荷妈将手里的菜刀高高扬起，眼里却是清明一片。
“啊！”妞妞大叫。
“妈！”清荷惊呼。
“哐当”，菜刀落地，清荷妈回头望着清荷，又低下了头。
清荷没有理会她，抱起妞妞就往村长家里跑。
“村长，我妈的病更严重了，我先把妞妞寄养在您这几天，等我妈好一点了再接她回去。”清荷在村长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
清荷回家把那瓶农药拿下来，放在床头。第二天，她没有把疯妈锁在柴房，而是只锁了院子门就扛着锄头出去干活。
她在地里有一锄头没一锄头地挖着，脑海里全是当年母亲牵自己回家的画面。日头挂在天空正中，晃得人睁不开眼。清荷抬头直视着太阳，汗与泪一起从脸颊滑落。
似乎想起了什么，她赶紧跑回家。家中一片狼藉，她的疯娘躺在院中，口吐白沫，却是慈眉善目的样子，十分安详。
处理好母亲的身后事，清荷带着妞妞背井离乡，去城里找了一份工。她同时带走的，还有那个压在心底不能言说的秘密。
往事随风，都成秘密，没有人知道她的曾经，也没有人追究她犯过的错，只是老天总不肯放过苦命的人。
多少次午夜梦回，她冷汗淋漓，可摸着身旁熟睡的女儿，一颗心又坚定下来。
“妈，您等我。等妞妞长大，我就来赎罪。”黑夜里，清荷喃喃自语。
[无戒365 第70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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