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睁开眼睛,一个激灵,想站起,才发现自己下半身还泡在水里,衣服也湿透了。衣角被一株粗壮的芦苇勾挂着。
我小心翼翼地扯着一根粗壮的桅杆,手脚并用爬上岸,甩甩头,却感到头脑昏沉,抬头看看天空,夕阳已剩下最后一缕金辉。我像个落汤鸡,踉跄着往前走。
苍茫夜色中,传来妹妹和母亲焦急的呼唤:
“姐姐,苗娃”
我张大嘴巴,想答应,却叫不出声。也许当时哭哑了嗓子,泪水像断线的珠子滑落在沙滩上,我辨别着声音的方向,疯一般地向母亲和妹妹奔去。
一边走,也一边记起自己跌入水里的情景。
<一>
下午,我和母亲在土里忙碌着,母亲和邻居家的水水妈在吹些不着边际的话。水水两姐妹,在自家土里玩耍。
我边割麦子边瞅着来路。父亲今天又卖草药去了,会带回饼干,糖果的。我12岁了,还是抵抗不了饼干的诱惑。
麦子堆积如山时,父亲来了。冲着邻家小女孩喊,快来拿饼干,那两女子飞一般地去了。我手握着镰刀,也赶紧去。可迟了一步,饼没了,看着邻居家女孩抓起饼干往嘴里不停地送,那种香甜可口的味道弥漫着在空气中,气愤的我,抡起镰刀,对着小女孩的背部狠狠地挖了下去。
小女孩悲怆的哭声招来父亲对我的追撵。我不顾一切往河边跑去,边跑边回头看,直到父亲的影子在我眼里模糊起来,我才喘着粗气一屁股坐在河沿上,谁知道,身子往水里一歪,人就跟着水往低处流,我双手在水中乱抓,岂图抓住一根稻草,嘴里不停歇地大喊救命,可传入耳朵里的声音只在茫茫的芦苇荡里打转,根本传不出去。我想我完了,想着想着就失去知觉了。
也不知道漂了多久,醒来,就这样了。
想着这次九死一生,我的泪水又来了,我踉跄着步子,一把抱住迎面而来母亲,嚎啕大哭,连妹妹不停拉我的手也没理会。
“可把我吓坏了。”母亲说着,红了眼。对着天空,双手合十。
回到家,我怯怯地看了父亲一眼,父亲脸上抽了一下,他站在屋门口,没作声,长长的铜烟斗里冒出几缕呛人的烟圈。
晚上,母亲在豆大的煤油灯下做鞋。我问母亲:
“我是捡来的吗?
“别瞎说,都是我生的。” 母亲说。
我明显感觉到母亲身子抖了一下。
“爸爸怎么不给我饼。”
“还不是嫌你是女。下地时就要把你抱出去,是你舅来捶了你父亲一顿,才留下的你。”母亲满腹心酸,呜咽起来。
我不想母亲哭下去,便没再出声。想起我辍学时,母亲和父亲的对话。
“让她把初中念完嘛!”母亲的声音。
“女子念再多书,都是别人家的,不念了。”父亲不耐烦的声音。
“你这样的父亲通街都找不到几个。”
“当初没把她抱出去,我就算对得起她了。”
那晚,我裹着被子,哭了,泪湿枕巾。就这样,我念完小学,就每天跟着父母亲下地。
开始,看到弟妹上学,我心如刀割。久了,就麻木了,也不再想读书的事。也没怨过父母亲。
可今天饼干的事,我太生气了,我心里开始恨起父亲来。
<二>
为了报那次饼干被抢之仇,在一个冬日的午后,趁着父母亲外出,我叫来水水,说玩插刀游戏。就是两人面对面,站在线外,用插刀同时向对方插地皮,谁最先插到线,就算赢。
水水不知是计,说好,不许赌赖。我忍住笑,走好七步,两头划上线,我们面对着,站在线外。
我喊声预备:开始,双方手里插刀像鸡啄食似的向中间靠拢。放下,提起,放下…我瞅着水水的手好快,嚓嚓嚓就越过中点了,心里一急,瞅准水水的小脚趾,“喀嚓”一下,水水的小脚趾被插掉,只一块皮吊着,像一颗小樱桃。鲜红的血暴出,倾刻间流了一地,水水丢了插刀,一屁股坐在地上,发出凄厉的哭声。正巧父母亲归家,一见此情况,母亲背起水水就往医院跑去,父亲狠狠地瞪我一眼,也跟去了。
我呆呆地看着地上的血,吓傻了。不知怎么办?我知道,我又免不了一顿皮肉之苦。一想起父亲打我时的情景,我就浑身发抖。为了躲避这场灾难,我谁也没告诉,转身去了外婆家。
外婆家离我家有10多里,我像被人追赶似的,向外婆家奔去。
翻过几座山谷,我来到离外婆家还有一里多地的一棵蓬树下歇气,一种不可名状的声音从前方传来,撩拨起一种阴森恐怖。我有些害怕,就站起来又走。刚走了几步,却被眼前的情景吓瘫了:一棵几人合抱的大树下,一大片空地上,聚满了蛇,五颜六色的,全抬起头,吐着信子,红红的。前面有一块长方形青石板,石板上以同样的姿势蹲着一条大蟒蛇,看样子像在开会。我眼前一花,跌坐在地。
我屏住呼吸,头上毛根直立,怎么办呢?我急得要哭出声来。
山谷里天色黯淡,我又急又怕,强撑着站起来,再看那片蠕动的蛇,空空如也。
我撒开脚丫,飞奔起来。跑出老远,确信没蛇追过来,才停下喘口气。
到外婆家,已是暮色苍茫,外婆乍见我,满脸惊喜,掩不住的笑。
当我告诉外婆遇蛇的事情时,外婆慈祥地笑了,说那是神仙开会。还说遇到神仙,我会有好运气。
夜晚,我搂着外婆,睡着了。梦里,梦到在一张桌子上,放满饼干,五颜六色的,又香又好看,刚要伸出手拿,父亲的大手煽了过来,我赌气没躲,却被一位仙女姐姐挡开父亲的手,把饼干喂到我嘴里,我开心地笑着,却被外婆摇醒了,嘴里咬着枕头。
第二天,我跟着外婆去放羊,隔壁王大娘早就在那坡地里放上了。见了我,问母亲:
“这闺女是燕子的,长得好水灵哟!”燕子是我母亲的小名。
王大娘着一身黑衣,黑帽,核桃脸,昏浊的眼神。手里握着一根长长的竹杆。看到她瞅着我眼神,让我想起一只大黑羊。
母亲说:羊子是鬼变的。看到羊,尤其是黑羊,恐惧感就会涌上全身每一个细胞。王大娘就给我这种感觉。
我找个借口,离开现场,独自转悠。
山里的空气清新自然,随时随地都让你感到神清气爽。渐渐地,我忘记了所有烦恼。
过了几天,母亲来接我,我敏感的神经又翘起来,躲在外婆身后不愿走。直到母亲答应不再让父亲打我,我才恋恋不舍的告別外婆,跟着母亲回家。
<三>
也许是插刀事件让我感到对不起水水,开始向她示好。水水没计较,和我好起来。她比我小两岁,很文静,像一朵山茶花。
父亲改了些脾气,看到我,不再红眉毛绿眼的了。我和水水,还有邻居家的娃,几家人随意串门,父亲脸上也带笑了。尽管他长相丑,笑起来还是挺好看的。卖药后,带回来的饼干多了起来,也只给我们三兄妹吃了。只是,他带着弟弟睡觉。我,母亲,妹妹挤一张床。
从那以后,我对父亲的恨也一笔勾销。心里就像溪水般,欢快地向前奔,日子也滚滚而过。
那年夏天,我去水水家找她。走进他家院坝,我就扯破嗓子喊:
“水水,水水。”没人应。
我走进她家大门,径直进入水水卧室。床帘罩着。以为水水在睡午觉。想吓她一跳。伸手一挑门帘,床上躺着一对儿。女的是水水妈,满脸臊红,男的背对着我,那身板,是父亲无疑,他们身上搭着薄棉被。
我一下子大脑充血,飞奔出水水家,去了河边。我捊下粉色苇花,在手上揉碎扔到河里,那漂亮的苇花在水面上颤颤巍巍,像坐轿子的新娘。我不停地捋,不停地揉,不停地撒,不知不觉中,来到芦苇旁。
我看着芦苇,一下子明白了,父亲给水水吃饼,我常无故遭打的,那些事情一下子在脑海里变得清晰透明。我替母亲难过起来。美丽端庄的母亲找了丑陋的父亲,得来的,却是父亲倾世的背叛。
为了不让母亲难过,我决定守口如瓶。但从那以后,我常出入水水家。我要阻止父亲和水水妈的幽会。
水水啥都不知道,依然和我好。
一次,天空湛蓝,几朵白云挂在天上。我们站在那株芦苇杆旁,我拉着水水的手,说:
“照照,看我们哪个好看?”我们同时将身体弯成一只虾。
“谁是你,谁是我?”水水喊起来。
“怎么我们两人长得那么像。”我说。
水水对这个意外的发现很兴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居然也兴奋。
我们结拜成姊妹,如何?水水说。
我就拉了水水,双膝着地。水水也跪了下来。我们掐根细细的苇杆,插在面前的沙地上,当作香蜡,学着桃源三结义的样子。
苍天在上,黄土在后:
苗苗,水水
日月夜辰做证,结为姐妹。我念一遍,水水跟着念一遍,念完,我们相视一笑,手挽着手,站了起来。水水说:我的膝盖都跪疼了。我大笑,水水也笑,笑声冲击得芦苇花稀哩哗啦作响,不知在笑,还是哭。
那一年,我16岁,水水14岁。
<四〉
一天,水水跑来告诉我,她妈妈找了一个男人 ,水水不无担心地说:后爸对我不好,咋办?我说来我家,没事。
知道水水爸死因是在我和水水好了后,水水流着泪告诉我的。她姐姐一岁多,父亲就病死了。水水外婆说水水妈命硬,不找了,就这样到现在。
我同情水水,但我不想让她知道她的生世。我怕她知道后,会跳下那条芦苇荡。
后来,事实证明,水水的后爸待她们两姐妹如己出。水水满脸发着光,说,我终于感受到了父爱。
一天,父亲又买回一张床,说弟弟大了,要单独睡了。弟弟看到新床,高兴地直跳。我和妹妹同床了,母亲被赶去父亲床上。
光阴似箭,眼看弟妹都念初中了,我也长得婷婷玉立。从村里人的眼神里,我知道自己容貌不俗。
一天,邻居波来我家晃来晃去。看到我,欲言又止,白白净净的脸像有朵红云在飘。终于他逮住我削红薯的机会凑过来:
“苗苗,你过生日要请我哈。?”
“礼物我都买好了的。”我感到奇怪。
“我不要的,无功不受禄。”我说。
在我生日那天,波送我一只发卡,还夹着一张纸条,让我妹转交的。
“我爱你,你像天上的仙女。”我一下羞红了脸,纸条连同发卡扔到了河里。
夜里,我满心欢喜地吃着父亲买的饼干,母亲在灯光下做鞋,说是我的,红面子,红底子,鞋尖上绣着一对鸟儿。
母亲边做鞋,边说:
“苗苗,别跟波来往,波还没你高,模样又丑,不要委屈了自己。”
“我才看不上波,一个队的,有啥好?”
“瞧我这辈子,找错了人,连累你们也受气。”母亲顿了一下。
“父亲太丑了,不过这两年对我们还是挺好的。”我不想母亲难过,说话安慰她。
父亲那张脸,黝黑,颧骨高,两眼凹陷,头发向后倒。怎么看,都不顺眼,一副尖嘴猴腮样。
母亲文静,皮肤白,单凤眼,做事利索。论长相,父亲是配不上母亲的。
“当初还不是你外婆,看中你爸会卖药,零用钱方便。”母亲很平淡的语气。
说得也是,我家经济活动,全靠父亲的祖传秘方卖得好。那时的庄稼,做来就够一家子的口粮。
“我那次掉到河里,差点回不来,父亲就没有找过我吗?”我想起那件事情,心还疼。
“你父亲也后悔,你没见他很久没去邻家了吗?”母亲说。
我想起来了,父亲好像连话都不曾给对方说了。每次做同一块土时,大家都像有心事,不作声。
“你没看出来,水水像你爸?”
母亲这句话,让我大吃一惊。我一直以为母亲不知道?没想到她的眼睛亮着呢?我没作声,想起水水那高颧骨,凹陷的双眼,还真是父亲的缩小版。还好,我像母亲。
我替母亲难过。母亲说,为了你们,他已经改变了,我就原谅他了。
母亲说得很平淡,我却想哭。但想到这些年,父亲对家庭的付出,整日起早贪黑地干活,空了挖草药换钱…我心里也释然了。能顾家,还是我的好父亲。
<五>
18岁那年,媒人领着一个小伙子来我家里,和母亲唠嗑半天。
我在门背后偷看到他,白衣白裤白鞋,心里便有了一丝欢喜,待到媒人正式介绍时,我看到他帅气的脸,明媚的眼,仿似梦里见过,就莫名其妙的笑起来,这一笑,搅乱一池春水。
亲事订下后,波很久没来我家玩了,偶尔遇到,波也不说话,昂着头,擦肩而过。有一次,我受不了波的冷漠,就先开口:
“波,去哪。”
“不去哪,”
波风清云淡地笑,我知道那冷漠是装出来的,但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情急之下,冒出来一句,找了嫂子要通知我哈,我要和她做朋友。
波就笑起来,笑声惊得路边树枝上的鸟,扑楞楞地直飞。
我看着波的脸,变柔和了。
“不愿意吗?”我问。
“愿意,非常愿意。”
说着波伸出手,我愣在原地,握住怕被邻居看见笑话,不握住,又显得我小家子气。
六月的天,热,我急得汗珠直冒。
待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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