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房底下

大房底下是一所很大的房子，或者说是个很大的厂房。村里人习惯称呼它“大房底下”。

那时候，父亲负责大房底下的一切事物。

农村的生产生活，大多自给自足。玉米、小麦，在大房底下磨成面。谷子、稻子，在大房底下脱粒儿。村里水田少，但也有碾米的机器。

石庙村是个大村，大量的土地种植棉花。这是村里的一大经济来源。轧棉花，弹棉花；给棉籽剥绒，用棉籽榨油，都是大房底下的任务。

除此之外，也制作农具，修理农具。

大房底下整日里机器轰鸣。和人说话，必得大声吆喝。要是在机器边说话，那就非得靠近对方的耳朵大声吆喝不可。

我一直怀疑，父亲说话嗓门极大，一开口便像是在吵架一样，定是在大房底下工作久了而养成的习惯。

大房底下是个长方形。南北走向。大门朝南。站在南门口向里望，像个长长的地道，幽深而又昏暗。

父亲的办公室在大房底下西侧。办公室的门开在里边。有一扇窗通向西边的大路。窗上开一个小口，可以随意开合。有人要办什么手续，就通过那个小口来办理。

到了吃饭的时间，我常常被奶奶派去喊父亲回家吃饭。

我家在大房底下的东北角。大房底下的东墙就是我家后院的西墙。

我领受了喊父亲回家的任务之后，经过一道小木门，穿过后院，再过一道小木门，就到了本家的祖爷爷家。祖爷爷一家寄住在大房底下北山头儿的几间房子里。

从外边看去，祖爷爷家的房子和大房底下就是一座房子。只是在北山头儿那儿截去一段，向北开了门和窗，就成了独立的房子了。

穿过祖爷爷家的院子，出西边的门，向左一拐，就到了父亲办公室的窗户底下。

爸爸，回家吃饭！我扒着窗台扬声大喊。

窗户上的小洞应声而开。父亲的脸镶嵌在小洞内，答应一声，知道了！

我就站在窗下等着。不一会儿，父亲从南边过来了。我就拉着父亲的手一路回家。

有时候，随着我的喊声，应声出现在洞口的，不是父亲的脸，而是一个叔叔，或是姑姑的脸。他们会告诉我说，你爸爸在忙呢。你进来等他吧！

我有时就会进到大房底下，去等父亲。

大房底下不但声音震天响，而且粉尘满天飞。尤其是弹棉花的那个角落。简直是乌烟瘴气。在那儿呆一会儿啊，飘飞的烟尘棉絮弄得你满头满脸都是白花花的。人家是一夜白头，在这儿就是瞬间白头。

父亲不大愿意我去他的办公室。大房底下又脏又闹腾，实在不是小孩子应该呆的地方。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父亲兼顾会计出纳，他的抽屉里难免会有账本金钱之类。万一出现点什么差错，就会有说不清的嫌疑。

我小时候到别人家里去，从来不会乱动人家的东西，也许就是听多了父亲说的“千万别动我的抽屉”这句话。

有时，禁不住小南姑姑糖果的诱惑，我会进去办公室等父亲。但我牢记父亲的嘱咐，不但不会动父亲的抽屉，而且也不会动任何不递到我手里的东西。

小孩子眼睛干净，最能感知谁对自己友好。我于是毫不客气地接受小南姑姑的糖果，并且，任由她解开我的辫子，重新给我梳头。

我也很乐意跟着小南姑姑到她家里去。那意味着，我又有好东西吃了。

小南姑姑家总有许多好吃的东西。这在大家都吃不饱的年代，很难得。

一次，我又和小南姑姑回家。临走的时候，小南姑姑提出一个布袋放到我面前，笑眯眯地看着我说，这里边都是红薯，你要是拿得动，就都给你了！

我心中大喜。烤红薯，蒸红薯，煮红薯，都是我爱吃的。可是，平白地拿人家的东西，我又有点不好意思，就假装说不要。

小南姑姑笑着问，真的不要？

我心里立刻紧张起来，怕小南姑姑把那袋红薯收回去。

小南姑姑看着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小南姑姑的母亲也笑了，说，你就别逗孩子了！

好了，我不逗你了。你把它拿走吧！小南姑姑忍着笑，说。

我生怕小南姑姑再改变主意，赶紧去拿那个布袋。哪里拿得动？我使出所有的力气，也没能把布袋提离地面，只是在地上拖拽了一小段路，便累得拖不动了。心里只恨自己力气太小。

小南姑姑已经笑得腰都弯下来了。两条大辫子在我脸前晃来晃去。

我生气了。放下袋子就往外走。

小南姑姑一把拉住我说，好了好了，我帮你拿着还不行吗？

我撅着嘴，假装还在生气，不理她。

好了，不生气了啊！姑姑送你回家好不好？

小南姑姑一手提红薯袋子，一手拉着我，把我送回了家。

二十多年后，我生孩子住院，竟意外见到了小南姑姑。小南姑姑的侄媳妇生孩子，和我同病房。

小南姑姑不像印象中那么高了。曾经俊俏白皙的脸，如今依然很白，只是胖了很多。眼角额头也都现出很明显的皱纹。

若不是母亲在跟前，我和小南姑姑怕是很难认出对方了。

说起过去的那些事，真是恍如隔世。

母亲后来跟我说，小南姑姑过得很不如意。她的第一个男人出车祸死后，她带着小女儿又嫁过一次。那个男人家里还有个儿子，总是欺负她的女儿。不久之后，她便带着女儿离开了。从此再没嫁人。她兄弟和兄弟媳妇都还不错，不嫌弃她娘俩。她便带着女儿一直在娘家过。

现在还好吧。小南姑姑的女儿结婚成家，她便跟着女儿女婿，到城里生活了。

小南姑姑第二次来医院看望侄儿媳妇的时候，也给我拿了礼物，还非要给孩子见面钱。我推拒着不收。小南姑姑急得脸都红了，说，你再不收，就是嫌少了！

母亲说，你就收下吧，这是你姑的心意！

我收下了钱，小南姑姑这才又眉开眼笑地逗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