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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喜”做梦也不会想到,这个伴随无数个自卑岁月的名字,用在小说主角身上是如此的贴切和醒目。名字是“四妈”给起的,“四妈”是通喜的曾祖母,也许是因为在整个家族中曾祖父排行第四,所以曾祖母被差一辈的后辈冠以“四妈”的尊称。
对于农村而言,即便是北方东部沿海地区,一九九〇年前后也不是一个人人都需要身份证的年代,更何况是一个老年农妇,以至于五岁之前跟“四妈”朝夕相处的通喜只知道“四妈”姓隋,而这个信息来源还是坟茔的墓碑上刻的“杜隋氏”,感谢时代还能给通喜的曾祖母打上“四妈”的好人烙印。虽然一个农村老妇的离去不会在历史洪流和芸芸众生中泛起哪怕一丁点的涟漪,但对于通喜来讲,这个叫“四妈”的农村老妇,是五岁之前的全部。四妈当时的想法应该很容易猜到,长子长孙有了第一个带把儿的娃,血脉绵延,自然是一件天大的喜事,于是乎就起了个“喜”字,“通”是辈分,自然要带着的,没有“通”就会数典忘祖。直到后来,通喜在所定居的城市亲身经历的一件囧事,才意味深长地回味起目不识丁的“四妈”起名一事。
事情是这样的,通喜有一次与盲人按摩师傅闲聊过程中,鬼使神差地聊到了理发,按摩师傅强力推荐同小区的理发师芸姐,说以她多年的理发经验来看,同小区的三个理发师属芸姐理的发型最符合她的心意,人也好,手艺也棒,通喜愣是信以为真,决定一试究竟。迈入芸姐理发店后的第一眼,通喜就被芸姐放浪形骸的发型、不修边幅的穿着以及凌乱不堪的室内布置深深吸引,那一刻就应该想到了什么,但还不是很通透,当然,这也源于通喜受到认知里的一个小故事的干扰,故事说的是小镇上有两个理发师,一个理发师的发型相当出彩,另一个理发师的发型差强人意,精明的人都找后者理发,原因很简单,技艺再精湛的理发师也不可能给自己理发。在一时鬼迷心窍的通喜眼中,芸姐差强人意的发型,肯定不是她自己所为,芸姐必定是大隐隐于市,不拘小节之人,都说眼盲心更亮,按摩师傅诚不欺我。当然结果也不负众望,发型是不堪入目的,芸姐收工,发型大成,通喜也顿时通透了,眼盲的按摩大姐哪能鉴赏得了发型。四妈给通喜起名字应该就像盲人按摩师给通喜推荐理发店,识不识字没那么重要,把能知道的最好的给曾孙就够了。家族新的一代的降生,四妈起名字的时候应该是流泪的。
四妈是一个坚强倔强到刚强的农妇,不仅通喜没有见到过曾祖父,连通喜的祖父对自己的父亲都是没有任何印象的。就是在那个食不果腹的年代,四妈一把屎一把尿地把通喜的祖父拉扯大,其艰辛程度难以想象。世界上的好多事情有着些许的不可思议,往往一个家族能够人丁兴旺,除了生存环境的不断向好,还离不开一个有着坚韧品质的家族成员的一次次绝处逢生。在解放前的农村,绝大多数情况下,这个成员有极高的概率是一个目不识丁的农妇,而后,这个农妇的一举一动都会牵动着一个家族的命运。如果作为晚辈的我们能够有机会像看电影一样纵观这个农妇的一生,应该有不少的时刻,心是会砰砰直跳,捏一把汗的。好在生命只要有延续,有传承,谁都不是无足轻重的。
冬天,从年轻的四妈时起就跟通喜这一家子杠上了。四妈最难的时候,就是在某个天寒地冻的寒冬腊月,怀抱着襁褓中的“板儿”在村子里四处讨饭,四妈能选择在自己村子里四处讨饭,肯定是难到了极点,想想也是,无依无靠的农村寡妇,怀里还抱着嗷嗷待哺的婴儿,天天过着有上顿没下顿的日子,解放前的生活真真是毫不留情地虐她千百遍。通喜长大之后知道,人是可以为了尊严放弃生命的,但是四妈没有。通喜能够了解到的也仅仅是四妈人生经历的冰山一角,哪怕有无数个“打掉了牙往肚子里咽”的日日夜夜,哪怕故事只是微缩在一个一二百人的小小村落。
凛冽的寒风肆无忌惮地吹,从来不需理会人世间的难。四妈已记不得在那熟悉的崎岖村路上漫无目的地游走了多少遍,已记不得敲了多少家门后有窃窃私语却始终不曾打开的大门,已记不得将所谓的尊严扔在地上碾了多少遍,已记不得举步维艰中内心就生与死挣扎过多少次。终于,那条狗出现了,直到现在,通喜对那条素未谋面的狗还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因为四妈的痛,家族的幸。通喜坚信,身系家族命运的人肯定在某个特定时刻能够将所有的巧合集聚于一身。
就是这么一个画面,地主家大门口,寒风吹、白毛雪、四妈抱、板儿哭、恶犬出,而后血流一地,四妈的腿已血肉模糊,还要挣扎着把它踹离怀里的“板儿”,狗越踹越凶,中间还夹杂着歇斯底里的狂吼乱叫。这家主人闻声开门看到这一幕的时候还是动了恻隐之心的,赶紧差人给四妈清理包扎了伤口,当四妈有气无力的乞求道,“大叔,可怜可怜孩子,给口吃的吧”的时候,不知道落入口中的泪水包含了多少人世间的无奈和心酸。当然,那天的血肉模糊应该换回了一顿久违的正经餐食。解放前的日子肯定是各有各的难,再善解人意的地主即便是对同村的破落户,应该也不会有倾听人间疾苦的心思和雪中送炭的兴致,除非你还有那么一丁点的价值。可是一个寡妇带着一个婴儿,顶多在村子的某个角落还有一栋破落的屋子,又能有什么入得了地主家的法眼。但四妈愣是带着板儿留下了,原因很简单,地主家的粮食再多,刚出生的小少爷愣是没吃饱过一顿,就这样四妈成了小少爷的奶妈,板儿也就成了“少年闰土”,竟是一个互相成就的结局。四妈后来常说“前有车,后有辙,咱们现在这么一大家子,多亏了当年那条狗”,关键角色命运中哪怕是一条狗,也不是无足轻重的。当然,狗自是有狗的命运,哪怕比起最卑微的人,它终将是不入流品的。
通喜对四妈在地主家的做工的故事知之甚少,这源于通喜不想通过唤醒长辈们尘封记忆的方式来获取更多的信息,因为通喜深知,一段记忆的唤醒对于当事人来说,不一定是好还是坏,但一个家族的晚辈一次次挑衅行将就木的家族长辈的自尊心总归不是一件好事。
据通喜推测,四妈在充当完奶妈后的几年里,又继续充当了长工一样的角色。通喜听长辈们说过,这家地主跟别的地主是不一样的,不是通过盘剥农户发家致富的,而是通过日积月累的省吃俭用才有如今的家业。某一年过年,地主家的后辈想吃一顿饺子,他们是不敢直接跟地主本人说的,只敢通过四妈这个地主家的老人儿旁敲侧击地转述给地主,地主给的答复就一句话,“想吃饺子?我挣不出来,谁能挣出来谁吃。”通喜那时候第一次知道,地主家也一度过着没有饺子吃的年。这个小故事只可能出自四妈的口,中间是否夹杂着四妈知恩图报的善意就不得而知了。
再一次与地主家的人有关联,是在四妈的葬礼上,那已经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的事情了,在这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地主家经历了解放后等等特殊的历史时刻,起码家庭成员还能够全须全影,平安无事,应该可以佐证地主家为富有仁吧,起码对四妈是这样的。小少爷在葬礼上跟爷爷寒暄,并称呼爷爷为“大哥”,看着奶妈的遗体默默流泪,下跪磕头,通喜是见过的,通喜能够确认,这位一直以来深居简出的小少爷肯定也是历经沧桑的,否则出身于豪门大户的他在换了人间后理应不会甘愿默默无闻。在小少爷的心里,应该有着代表“蔡”氏家族对四妈的感激。人生在世,是应该多想别人的好的。地主家的善举拯救了一个残破不堪的家庭的同时,四妈的奶水也延续了一个富裕家族的香火。有的时候人生没有贫与富,只有需要和被需要。
后来,通喜听奶奶说过,打从她嫁过来,小少爷每年逢年过节都会来看四妈,还能和爷爷喝上两盅,当时的通喜曾经狭隘地认为,那是因为四妈的奶水是善良的,就像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再后来,通喜的大姑嫁给了同村的青年,成了地主家的邻居,当然,地主家也早已不是地主,就是村子里普普通通的一个农户,通喜也成了小少爷孙女的同学,直到通喜七八岁在大姑家上房揭瓦的时候,受那可怜的自尊心的驱使还对这个女同学怀有类似敌意的偏见,干了许多欺负小女生的上不了台面的幼稚事,这也是通喜不愿意让长辈们旧事重提的原因。小少爷应该是在六十多岁的时候去世的,而今还能旧事重提的也只有通喜将近九十高龄的爷爷奶奶,爷爷就是那个小名叫“板儿”的孩子,如今俨然成了整个家族的老祖,大年初一要接受几十人的家族后辈的跪拜。有点同样的“闰土”,不一样的命运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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