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

文/唯絮儿

（1）

“夜笙哥哥，高一点，再高一点。”

院子里传来小苑银铃般的笑声，十岁出头的少女追着少年身后的风筝，跑了一圈又一圈。

林至宸站在回廊上看着，小苑能这样开开心心地长大，也算对得起早逝的妻子了。只是不知道，她能不能接受自己再娶。林至宸一直不知道如何开口，一拖再拖，这次是一定要说了，不能再辜负了凝儿。

“小苑，来爸爸这里。”

“爸爸，我在和夜笙哥哥放风筝呢！”小苑冲着他笑，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爸爸有事找你。”林至宸只好放大了声音。

“小苑，我和你一起去吧，待会再回来放风筝。”

“好。”

他们牵着手来到回廊，林苑穿着上好布料的洋裙，而夜笙却是有些破旧的小西装。赵家好歹也是大户人家，夜笙这孩子是多不受宠啊。

林至宸叹了一口气，“夜笙啊，伯伯很喜欢你，以后要常来玩，小苑也没有哥哥姐姐可以陪她的。”

“伯伯，夜笙知道。”

“小苑，今天家里来了个重要的客人，待会一起吃晚餐，你让夜笙也留下来。”

“那待会要吃一桌子的菜。”

“好，全是你喜欢的。”

林苑等不及，正大吃着，周凝儿从正门进来，穿着白色的青花旗袍，妆容淡雅，落落大方。小苑从没见过妈妈，在她的想象里，妈妈就是这样优雅的样子。

“小苑，爸爸准备结婚了，这是凝儿，让她做你的妈妈好吗？”

林苑怔住，盯着周凝儿许久，“爸爸，我不要新妈妈，你要是把她娶回家，我就离家出走。”

“小苑，你要什么爸爸都答应你，你也体谅体谅爸爸好不好。”

林苑听学堂里的人说，新妈妈都是坏蛋，会抢走她的爸爸。周凝儿那么漂亮，要是爸爸把妈妈忘了该怎么办。

“不好，我就是不要她当我妈妈。”林苑立马就哭了，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哭声充斥着屋子里的每个角落。

周凝儿蹲下身来，微笑着抓住林苑的手，“小苑，你可以不要妈妈，但是你爸爸需要一个妻子啊，你要长大嫁人了，总不能让爸爸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吧。”

“不要你管！”林苑推开周凝儿，跑出了门外。

“伯伯，我去跟着她。”夜笙紧跟林苑也出去了。

林至宸早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女儿自小娇生惯养，又因为妈妈早逝，他不舍得让她受一丁点委屈。无微不至的关爱，反而让她变得如此任性。凝儿是个知书达理的好女孩，年纪轻轻的，不嫌弃自己带着个女儿，林至宸不想再让她等待了。他叹了口气，“凝儿，小苑会慢慢接受你的，你受委屈了。”

“没事的，小苑长得漂亮极了，很讨人喜欢。”周凝儿温柔地笑着，投入了林至宸的怀抱。从第一次遇见他开始，她就认定这个风度翩翩的男人了，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受再多委屈也愿意。

夜笙追上了林苑，从口袋掏出两张方形小票，挡在她的前面，“你看这是什么？”

“戏票！”

“我陪你去看戏，别难过了好不好？”

“不要。”

“傻瓜，你怕周姨虐待你，她也同样害怕老了你对她不好啊。周姨嫁给你爸爸，也是鼓足了勇气的。”

林苑虽然爱无理取闹，但还是明白这个道理的。

“放心吧，她要是对你不好，我会保护你的。再说，向来都是你欺负别人，谁敢欺负你呀。”

“你说什么！”林苑破涕为笑，追着要打夜笙。

“好啦，别闹了，我们去看戏吧。”

（2)

喜帖一份份地发出去了，整个洋房都布置成了喜庆的红色，林苑揣着妈妈的黑白照片，蹲在门口的台阶上。心里默默地难受着，爸爸娶了别人，妈妈一定很难过。

赵家带着一大堆礼品前来贺喜，夜笙也来了，抱着大大的红色礼盒。

“夜笙哥哥，你也来了，伯伯你好。”林苑赶紧站起来，换上了微笑。

“欸，真乖。”赵父看起来很开心，不过夜笙的脸色不太好。“伯伯这次来是要向你爸爸提亲哦，咱们先结个亲家，等你长大了再嫁过来也行。”

赵家在重要的当口的资金运转不周，需要林家的贷款，一举拿下城里的大项目。赵林两家私交甚好，赵家想借此机会亲上加亲。

“真的吗？我要嫁给夜笙哥哥了吗？太好了。”林苑像是吃了冰糖葫芦的孩子，赶紧把爸爸叫了出来。

“你的意思是让小苑和夜笙定亲？他们还太小了，我看晚几年吧。”林至宸只有这么一个女儿，还希望她多陪自己几年呢。

“不是夜笙，是我的大儿子夜璋，他将来要继承家业的。你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我怎么敢亏待她呢？”

林苑一下子愣住了，夜笙把头埋得低低的。林至宸知道，夜笙是赵家的养子，根本没有任何地位。夜璋这孩子打小机灵，小苑嫁给他不亏。只是，他知道女儿的心意。

“我不愿意，我只要夜笙哥哥。”林苑接过红色的礼盒，泪水马上浸湿了眼眶，“夜笙哥哥，你怎么可以代别人来向我提亲呢。”

“小苑，你嫁给我哥哥，我们就是一家人了，可以每天都在一起。”夜笙挤出一个微笑，马上就又沉默了。从七岁到十五岁，那个可爱的小女孩出落成美丽动人的少女，早已在他的心里埋下了一颗种子。他不让这颗种子发芽，却深深扎下了根，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你也看见了，我家女儿呢，喜欢的是夜笙。要么不结亲，要么让夜笙娶我女儿，不过你这家业继承的问题可要重新考虑了。”

赵父当然是不同意的，于是压低了语调，用颇为严厉的声音问，“夜笙啊，你愿意娶林苑吗？”

“我……愿意。”

“你说什么，最好给我考虑清楚了再说。”

“我说我愿意。”夜笙加大了声音。

（3）

在柴房里关了一个星期，夜笙感觉浑身无力，卷起衣袖，尽是密密麻麻的伤痕，大块大块的淤青。他知道爸爸不会放过他，但不后悔。本以为他们就这样顺理成章地在一起了，却没想到命运把他推向了另一边。

重阳节那天，观影楼推出了全新的戏，夜笙和林苑早早就坐在了戏台前的座位上。咚咚呛呛的锣鼓声响起，一个纤细的女孩迈着轻盈的步伐，走到了台前。涂着重重的颜色，却依稀能看见她清秀的脸庞，动作和唱功也是有模有样。

第二天，她就成了镇上茶余饭后讨论的对象。夜笙从别人那里听说，她叫陆娅，是名小生陆振南的女儿，观影楼的新台柱。不过还有些不好的传言，说她是丧气命，克死了妈妈和哥哥。夜笙倒是不相信这些，见到陆娅只觉得很有好感，看戏不知不觉就变得频繁了。

一次夜笙和林苑逛到很晚，听见观影楼里传来的惨叫声，决定进去一探究竟。

“你怕不怕？”

“不怕。”

观影楼的烛火还没灭，是陆振南在教训陆娅。台上儒雅谦和的小生，这时却变得如此暴躁，红色的长鞭，一下一下地抽在陆娅的身上，留下了血痕。陆娅只是咬紧牙关，一滴泪也没有掉。

“陆振南太过分了，我要好好教训他。”

“夜笙哥哥，不要去管别人家事了，她不会有事的，我们回去吧。”

“不行，我不能眼睁睁看着陆娅挨打。”夜笙直接冲了过去，挡在陆娅的面前，两只手死死地抓住长鞭，“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自己的女儿呢！”

“犯了错，自然要受罚，如果不是我的严厉管教，她能有今天的名气吗？”陆振南瞪着他，“你这哪来的毛头小子，最好一边呆着。”

“我就不呢。”

“夜笙哥哥，我们回去吧，叔叔，你就不要打陆娅了，她都柔弱成这个样子了，多可怜啊。”林苑在一旁干着急，帮不上半点忙。

陆娅有气无力地撑着，陆振华执意要教训她，夜笙只好使劲将他推开。不料陆振南撞上了一旁尖锐的道具，倒在了地上，血哗哗地流着。陆娅支撑不住，直接倒在夜笙的怀里，林苑将手放在陆振华的鼻子前，露出惊恐的表情。

“怎么了？”

“没事，我赶紧去找医生。”

“好。”

林苑像失了魂一样，跌跌撞撞地跑着，撞倒了烛台，点燃了一旁成堆的戏服。火像瘟疫一样蔓延，林苑吓得跌坐在地上。

“夜笙，你先把陆娅抱出去，然后我们一起救出她爸爸。”

夜笙点头，急忙抱住陆娅往外跑，林苑拿来道具长矛，将燃烧的大梁拨了下来，整个观影楼就要倒了，她拼命跑了出来。救火的人群纷纷赶到，却还是迟了一步，陆振南和整个观影楼化为灰烬。林苑见到这个结果，长吁了一口气。

（4）

林至宸花了一大笔钱，靠着和警局的交情，判林苑为误杀，坐三年牢。

在这三年里，发生了很多事，夜璋死于战乱，赵家生意失败，赵父卧病在床。期间夜笙只看过她三次，最后一次，他来向她解除婚约。林苑紧紧握拳，指甲陷进了肉里，却只开口说了声，“好。”

夜笙第一次见她如此平静，像是波涛汹涌的海浪，突然变得死寂。他依旧低着头，“对不起，观影楼没了，陆娅她无处可去，我不能不管她。”

“楼是我烧的，大不了我让爸爸再建一个，她怎么会无处可去！”

“你还有爸爸，可是陆娅成了孤儿，你明白吗？你从小活在象牙塔，怎么会明白我们的痛苦。”

“夜笙哥哥，你变了，你看我现在活在哪里。”

夜笙听见这句话，哽咽了一下，便转身离开了。

三年慢慢就过去了，林苑长高了，褪去了婴儿肥。林至宸都快认不出自己的女儿了，清瘦而目光无神的林苑站在他面前，虚弱地像要倒了下去。他赶紧抱住了林苑，眼里出现了泪水，“我的女儿怎么瘦成这个样子了。”

三年，林至宸像是老了十岁，头上出现了刺目的白发，连皱纹都加深了。周凝儿也来了，穿着松散的裙子，小心地摸着小腹，看来是怀孕了。

一家三口聚在一起吃饭，各自都不说话，像是在享受这难得的时刻。街道出现了鞭炮声，熙熙攘攘的人群经过林家门前，穿着西服的夜笙和陆娅举行了西式婚礼。

“爸爸，我以后结婚也要穿白色婚纱。”

“好。”

“我以后结婚也要风风光光。”

“好。”

“爸爸，你说我嫁给谁呢？”

（5）

林家不比以前了，小苑东拼西凑才重新建起了观影楼，请来了有名的花旦和小生，但看戏的人没有从前多了。每次锣鼓声一响，林苑就恍惚着，看见初次上台的陆娅。她习惯地向人群里张望，寻找着那张熟悉的面孔。

周凝儿来看她，带着她从小爱吃的桂花糕，穿着印有水墨画的白色旗袍，在人群中分外惹眼。现在已经见不到有人穿旗袍了，但是周凝儿特别喜欢。

“小苑，过来吃些糕点，周姨特意做的。”

“谢谢周姨。”

夜笙说的没错，新妈妈没有那么可怕，周姨待她如亲生女儿。但是那个说要保护她的少年，怎么也见不到了。

陆娅还是来了，看见重建的观影楼，泪水像断了线一般。长长的戏服，高高的戏台，是她从小的梦。而林苑，是彻底摧毁这一切的人。陆娅本想恨她，但见她羸弱不堪的样子，又顿时心生怜悯。

“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一点精神气也没有。”

林苑沉默着笑笑，陆娅叹了口气，“他还是放不下你。”

“是他辜负了我。”

“你怨他吗？”

“不该吗？”

“他是有苦衷的，他做的这些都是为了你，为了偿还我。”

林苑冷笑，“你可以恨我，可以报仇，这是我欠你的。我坐了牢，建了影楼，不必由他来偿还。”

（6）

夜笙这一辈子都偿还不了了，若不是她烧了影楼，杀死陆振南的，就是他了。这个秘密，在林苑的心底，一埋就是几十年。她老了，坐在藤椅上，看见院子里嬉闹着的小孩。

终于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