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伙子,你得的是甲亢。”
王凯坐在医生对面,手里紧紧攥着化验单。听着医生解释各项指标,似懂非懂的点点头,直到听到这句话,他表情呆滞了。
他虽然看不懂化验单,但他知道甲亢是什么病。会爆瘦,会感觉到心力交瘁,眼睛可能还会突起,最要命的是不能过度劳累。
王凯把化验单装进了口袋,问道:“医生,我这病严重吗?”
“什么叫严重?死才叫严重么?我告诉你小伙子,你要是再不注意休息,就是在找死。把工作辞了,在家养一年吧。我给你开点药。”
王凯出了门诊室,坐在了屋外的长椅上。疲倦从脚底钻进了他的身体里,蔓延到了全身,拖拽着他。整个人坐的很低,就像陷在了椅子里一般。
王凯是一名调酒师,三年前出国跑船。出国前交了一个女朋友,名叫梅子。
王凯跟梅子说,你等我两年,我赚够了钱就回来娶你。
梅子真的就等了王凯两年。
王凯这两年跑船一共赚了30万,自己留了10万,剩下20万怕自己乱花钱就交给母亲保管。
前一阵子王凯去了梅子家,给了梅子父母8万,说要娶梅子。
梅子是农村出来的姑娘,家境贫寒。梅子父母接过银行卡,颤抖的握住了王凯的手说:“凯啊,我这姑娘没过过什么好日子,以后我们就把她交给你了。谢谢你了啊。”
王凯听着心里那个不舒服,一定要给梅子最好的生活,不能辜负她。
王凯准备在梅子生日的时候送给她一款古驰的包,2万多。离梅子的生日还有5个月,如果每个月能挣到4000块钱,再加上银行卡的2000元刚好够一个包的钱。
可是自己现在就是个废人,除了吃饭睡觉什么都不能干。
王凯掏出手机,举在空中,打开了微信,看到了梅子给他发来的信息。
“哥哥(梅子对王凯的昵称),检查结果怎么样?”
王凯打了俩字:“甲亢”。
犹豫了一阵,删了重新打了一行:“没事,小病,养养就好了。”
王凯的拇指悬在发送键上空,划来划去,最终还是按了下去。紧着又追加了一句:“医生说我不能工作了,得静养。”
过了几分钟,梅子回了一条信息:“没事,哥哥,我能赚钱,我养你。”
王凯死死捏着手机,头埋在了双手之中,小声抽泣着。这是他积攒了二十几年的坚强,终于在这一刻瓦解了。
王凯刚出生,父母就离了婚。他跟父亲住在了城里,母亲回了乡下老家。
父亲不务正业,啃着王凯爷爷的养老金,每天泡在彩票站里,等着发大财。母亲回农村种地,至今没有稳定的家庭。
父亲从小对王凯生活和学习不闻不问,每个月只给他200元生活费。母亲仅承担王凯的学费,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才和王凯见上一面。
王凯每天都活在孤独与绝望之中,他从来没感受过什么是爱。
王凯拿出医药单,看到了右下角显眼的数字——1000元。他心沉了一下,如果不工作,每个月这么贵的医药费怎么承担的起,与梅子结婚后怎么生活?所有生活的压力如洪水般袭来,充满了王凯整个大脑。
他不想再想了,他知道自己还有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想到了在母亲那里存的20万,掏出手机给母亲发了一条短信:“妈,我去你那一趟。”
十分钟后,来了短信:“不过年不过节的,你来干什么?”
王凯呆滞了许久,回复说:“到了再说。”
十一月的黄昏是那么的短暂,光秃秃的杨树枝头被风打的乱颤,雪地转眼间从暖暖的黄色变成了冷冷的深蓝。
王凯踩着雪地,望着那棵杨树,一步一步走向它身后的瓦房。房子是去年新盖的,屋里灯火暗淡,显得冷清。
隐约可以看到母亲佝偻着背的身影,还有掀开锅之后浓浓的雾气。
王凯握住冰凉的门把手,不禁打了个寒颤,想着赶紧进屋暖和暖和,谁想屋里跟冰窖一般。
“妈,你怎么不生火啊?”
“哎呀,你来了,小凯。多穿点就行了,不用生火。”
王凯没说话,走到炉旁生火。
“你快坐,我给你炖的土豆马上就好了。”母亲补充道。
王凯应了一声,坐在了炕头看着火炉,熊熊烈火在里面起舞,火星从火炉盖的缝隙中跳出,给屋里增添了几分暖意。
火炉旁放着一个碗,碗里有一块干巴巴的馒头,碗旁边放着一碟咸菜,碟子上静静地躺着一双筷子,上面还沾着咸菜汁。
残破不堪的电视柜上放着一台30寸的电视,那是王凯去年给他妈买来解闷的。插头上落满了灰尘,显然已经很久没人看过电视了。
王凯半躺在床上玩手机。土豆炖鸡块的香味顺着门缝钻了进来,钻到了王凯的鼻子里。那是王凯唯一熟悉的味道,每年过年母亲都会给他做一大盘。
“来啦,来啦。”母亲端着一大盆土豆炖鸡块进了屋,放在桌子上,搓了搓手,又在衣服上蹭了几下,对着王凯招手。
“快来吃,小凯,热乎乎的。”
“妈,我有个事想跟你说一下。”王凯说道。
“有什么事吃完再说。”母亲解下围裙,用围裙打了打椅子,扑落掉上面的灰尘,靠着王凯坐了下来。“好吃吗?”母亲问。
“好吃,好吃。”
“好吃就都吃了,特意为你做的。”
王凯点了点头,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
母亲看着王凯吃的香,没有说话,低着头,用手指不断的蹭桌沿,神情紧张,好像是在怕什么事情。
“妈。”王凯吃完最后一块鸡肉,擦擦嘴,叫道。
“啊?”母亲突然惊了一下,起身开始收拾碗筷。
王凯突然握住了母亲的胳膊,轻轻的往下压,示意让她坐下。
母亲慢慢放下碗筷,手不自主的颤抖起来。
王凯沉默了一会,嘴唇已被咬的通红,说道:“妈,我检查出来一点小病,医生说不能劳累过度,让我休息一年。我之前跑船回来不是在你这存了20万么,现在我想拿走5万生活。”
“得病了?得什么病?”母亲不慌不忙继续蹭着桌沿,问道。
“甲亢。”
“那是什么病啊,怎么还不能工作啊?不工作吃什么啊?干点轻活不行么?年轻人别那么矫情。”
王凯有些不耐烦,做了个停止的手势。
“妈,我这个病不致命,但是如果不注意休息会很严重的。所以我想在家休息一年。你去给我拿钱吧。”
“钱没了。”母亲声音压的很低,火炉里发出“噼啪噼啪”的声音,完全掩盖了她的声音,但是王凯还是听清楚了。
“钱呢?”
“还债了。”
“你欠债了?”
“盖新房子跟别人借的钱,就把你的钱还给人家了。”
王凯抓住桌子上的筷子,死死握住不肯松开。
“妈,我今年30了,浑身上下就剩这20万了。我要结婚,我要买房子。你把这钱花了,你有考虑到我么?”
“没。。。没考虑到。”
王凯苦笑。
“是,你当然不会考虑。你和我爸从来就没考虑过我。从小到大你俩谁管过我?”
“我要是不管,你早就被打掉了。是我坚持给你生下来。”
“妈!”
王凯突然站了起来,他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母亲,顶着一头凌乱的头发,脸颊涨的通红,就像是一个魔鬼。
“小凯,你还年轻,钱没了可以再赚啊。你可怜可怜妈吧。”
“妈,我怎么赚。我只会给人调酒,现在我得了病,每天就像拖着一具死尸在生活,你让我怎么赚钱?”
母亲沉默不语。眼泪一滴一滴的落在桌角,不停的用沾了锅底灰的手指擦着眼角,她不敢大声抽泣。
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也被自己的母亲拔掉了,现在的王凯已经不能用心灰意冷来形容,他对母亲仅存的那一点爱和怜惜也被母亲的无情浇灭了。他恨不得想把母亲送进公安局,告诉所有人自己的妈妈是个十恶不赦的骗子。
寒风吹着摇曳的玻璃,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炉子里的火许是累了,停止了舞蹈,火星爬到炉子边缘再没力气蹦出来。
王凯起身走向门边。他不想再看母亲一眼,他厌倦极了,现在只想逃离这个冰冷无情的洞窟。
刚走到门口,大门“砰”的一声被撞开了,一个酒鬼跌跌撞撞的走进来,用胳膊推开挡路的王凯,坐在了母亲的正前方。
王凯从来没见过这个男人,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一身痞子气。
酒鬼一脸坏笑的抓住母亲的手。“你儿子回来给你送钱了啊?”酒鬼一边说着一边大笑着,那种笑是王凯从来见过的,就像刚从地狱被人拖了出来,再也不用受刑罚那种解脱的笑,看的王凯毛骨悚然。“ 这次给了你多少万啊?赶紧都拿给我,上次赌博欠老孙30万,还差10万没给呢。”
王凯妈妈赶紧捂住酒鬼的嘴,小声的“嘘”了一声。空气突然凝结住了,王凯定住,没有回头。
停了半晌,酒鬼甩开母亲的手,“嘘你妈的。”
“我的20万不是还盖房子的钱么?”王凯回过头,看着母亲,质问道。
“盖房子?你说的这间房子?这房子是老子赌博赢钱盖的。”酒鬼冷哼一声说道。“你妈能盖的起房子?”
母亲连忙站了起来,用手拽着酒鬼的胳膊,小声嘟囔,别说了,别说了。
“儿子养妈天经地义,花你20万怎么了?这都是你应该给的。你妈养你容易吗?”
别说了,别说了。母亲拽的更加厉害,酒鬼摇晃的身子差点没站住。
“要不是我盖个房子给你妈住,你妈都得去要饭。”酒鬼喊道。
我让你别说了。母亲一把把酒鬼推倒在地。
酒鬼气的脸通红,站起来“啪”的一下给了母亲一巴掌。母亲一下被打倒在了桌子旁边,脑袋磕到了桌沿,桌子被撞出去半米。通红的手掌印刻在了母亲的右脸,就像被烧红的烙铁烫了一般。
王凯的脸突然扭曲成了暴怒的狮子,胸中的怒火不断的跳跃。“我去你妈的”,全身上下所有力气都集中在了拳头上,一拳把酒鬼打倒在地。走过去,拽着衣领把酒鬼拎了起来,接着又是一拳。
人渣。
这一拳打的酒鬼满脸是血,王凯的拳头变得发紫,他还没停下来,拽住酒鬼的头发,朝着桌面撞过去。酒鬼一下没了意识,瘫倒在地。
母亲吓得直呼别打了,别打了。她爬过去抱住了王凯的大腿,声嘶力竭的喊道:“别打了,别打了,小凯,你要把他打死了,你要坐牢的。妈还你钱,妈还你钱。”
那是撕裂人心的呼喊,就像一把尖锐的刀直刺王凯的心里。他控制不住自己,他被刺的太疼了,疼到无法忍受,他必须要把疼痛都释放出去。
一拳,两拳,三拳。母亲每一次的呼喊,王凯都给酒鬼一拳。
“妈求求你了。别打了。妈欠你的20万,一分不少,一分不少的都还你。我都还你。”母亲此时就像一个无助的孩子一样跪在那里,乞求王凯的原谅,直到再也喊不出半句话来。
王凯放下了酒鬼的衣领,恍恍惚惚的站起身,步履艰难的走了两步停住了。
“妈,我跟您一样。也不容易。”
母亲绝望的就像掉进了万丈深渊,她呆呆的望着自己的儿子慢慢消失在眼前,脸上毫无血色,双眼只有无限的空洞,就好像灵魂被掏空了一般,嘴唇蠕动了两下,没有说话。
光秃秃的杨树上挂着最后一片发黄的叶子,一阵寒风吹过,将王凯脸上的泪水一扫而干。叶子也飘飘荡荡的落在了王凯肩膀上。
落叶是疲惫的蝴蝶。
但是王凯无处停留,他捏起了那片落叶,只能继续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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