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说的秘密|晚来天欲雪
01
红色的火焰，像吐着舌芯子的毒蛇，向每样物什上爬去。不过眨眼间，阿圆就被困在一大片火海中，浓烟熏得她双眼不断地往外流眼泪。
“救命啊，救命——”阿圆恐惧地大叫，她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头顶上的横梁很快就被大火烧断了，整个斜掉下来，欲往阿圆的身上倾过来。
“啊——”阿圆忽然尖叫着从床上坐了起来，她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脸上爬满了深深浅浅的泪痕。
同屋的清和被惊醒了，她起身点亮了烛火，走到阿圆的床前，关心地询问：“阿圆，你怎么了？是不是又做恶梦了？”
“对不起，吓到你了。”阿圆低垂着脑袋，显得很不安。
“明日就要见到长乐的君主了，你大概也是太担心了，才会发恶梦。”清和说着伸出左手轻轻拍了拍阿圆的左肩，意有所指地道，“别太担心了，你可是咱夏国的第一舞啊，定能讨得长乐王的欢心。离天亮还有些时辰，赶紧再补个回笼觉吧。睡饱了，明日才有力气跳舞。”
“嗯。谢谢你。”阿圆点了点头，重新躺了回去，然而，她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入睡了。
只要闭上眼，就能看到那场火，那场可怕的大火，烧掉了她的一切。
阿圆缩在锦被里，眼泪似暴发的山洪般一发不可收拾，她只能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背，不再敢发出一丁点声音，生怕会再惊动清和。
02
第二日，是个难得的大晴天。阿圆和清和一行被长乐王派来的将军引进了长乐王宫。
如果说夏王宫是一朵雍容华贵的牡丹，极尽奢华。那么长乐王宫就是一幅娴雅的画作，只要走进去，就会让人生出一种说不出的舒适感。
难怪世人都说长乐是个适合醉生梦死的地方，阿圆在心中暗忖。
那晚，长乐王设宴，欢迎夏国的使者。在宴会上，夏国使臣夏之安对长乐王说：“为感谢长乐王的盛情，特以夏舞答谢之。”
夏之安说罢抚了抚掌，穿着大红色舞裙的阿圆和怀抱古琴的清和走了出来。他们并列向长乐王行了一礼。早有眼尖的公公搬来座椅，清和摆好古琴，调了两个音，便行云流水地弹了起来。
她弹的是一首很清丽的曲子。阿圆身体往后倒退了两步。在大殿中央舞了起来，她的身体仿佛一个灵动的开关。 时而轻柔，时而急湍。她的每一个动作都仿佛能夺去人的呼吸。
大殿上静悄悄的，人们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视线紧紧地追随着那道火红的身影。
这些见多识广的大臣们，纵见过无数的舞，却还是头一回见到如此摄人心魄的舞。
阿圆一舞之后，停了下来，清和也停了抚琴，走到她身旁，两人又向长乐王拜了拜。
长乐王赞许地望向阿圆，温和地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奴家阿圆。”阿媛不卑不亢地答道。
“好名字。"长乐王赞道，“是夏国的第一舞阿圆是吗？”
不等阿圆回答，长乐王又续道：“夏国舞乐，果然名不虚传啊！”
长乐王目不转睛地看着阿圆，那样大红的颜色穿在她身上居然一点儿都不显得俗气，反衬得她更加的清丽脱俗。
夏之安在这时说：“夏王为表与长乐联谊的诚意，特将夏国的第一舞和第一琴献给长乐王。以示永好。”
“夏王诚心可鉴，孤已收到了，定会妥善保管。代孤多谢夏王美意，长乐和夏国定将永结同好。”长乐王捋着下巴上的短须，不疾不徐地道。
清和和阿圆被封为美人留在了长乐王宫。
03
阿圆侍寝的那夜，没有月亮。当长乐王充满酒气的脑袋，向她俯过来时，她的脑海中浮出的却是，那无数次在梦中向她倾过来的横梁。
她的身体抖了抖，察觉到的长乐王以为她是害怕， 他笑嘻嘻地搓着双手说：“美人儿，别怕。”
阿圆紧紧咬住嘴唇，站在原地不敢动弹。
“你昨夜那舞比你现在这样子，可要生动多了。”长乐王咕哝着，嘴巴凑到了阿圆的唇上。
“啊，”长乐王忽然古怪的低叫一声，他迅猛地推开了阿圆，大声叫道：“来人，有刺客。”
守在门外的侍卫立刻冲了进来。
殷红的血顺着长乐王的嘴角流了出来，他指着阿圆，面目扭曲地说：“拿，拿下他。”
长乐王说罢随即昏了过去。
阿圆被侍卫围攻，她夺过一个侍卫的长剑，奋力突围。但她很快就寡不敌众，落于下风。清和并没有来接应她。
阿圆心下觉得蹊跷，她明明和清和约好了。忽然，她听到一些动静，不由地回头，却看到原本该中毒身亡的长乐王，居然好端端的朝他走了过来，而他怀中拥着的女子，穿着青色的衣裙，眉心一点朱砂痣，小而挺的鼻梁，走起路来若柳含风，那是清和，是化成灰，她都能认出的清和。
阿圆手中的长剑当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长乐王恨急地瞪着阿圆：“真是不识抬举，居然想杀孤。夏长风那老匹夫是活得不耐烦了。”他的拳头捏得咯吱响。
03
阿圆被关进长乐王宫的死牢里。清和在第二日夜里来到死牢，她带了很多好吃的，还带了一些崭新的被褥。
阿圆固执地看着一身华服的清和：“为什么？”
清和笑得楚楚动人：“一切正如你想的那样，我厌恶了无休止的卖笑生涯。我厌恶了别人总是先看到你。明明我也是夏国第一啊，为什么那些男人们都只看到了你？为什么我不能成为人上人？而你是我达成目的的最好契机。我抓住了。就成为了你现在看到的样子。”
阿圆闭了闭眼：“死牢这么肮脏的地方，哪里是尊贵的和妃娘娘该来的地方，带上你的东西，滚！”
阿圆背过身去，面对着墙壁，不再搭理清和。
清和大笑着离开了死牢。在这样的夜晚，她的笑声无端的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阿圆实在没有想到，和她青梅竹马长大，情如姐妹的清和，有一天会变成这样，她觉得很难过。
大仇未报，昔日的姐妹又分崩离析，而自己深陷囹圄，命不久矣，顾王府的仇，该是此生都不得报了，她欠顾流景的恩情也无法偿还了。
脑子里忽然闪出相士说过的话：“此女命硬，一生将饱受离别之苦，最好取个带有圆字的名字。”
她的父母便为她取名阿圆，可惜，却未能如愿。他七岁那年。家乡闹旱灾，她在跟随爹娘南迁的途中，走散了。
小小的她，固执地守在一棵大树下，不肯离开，那是她跟爹娘失散前最后歇脚的地方。
她等了三天，吃掉了唯一的一块饼，是从她背后的小包袱里找出来的。她没有等到自己的爹娘和弟弟。也没有人关注她，太多的难民，大家都自顾不暇。
到了第四天，她已经饿得浑身虚脱，还是守在原地，不肯离开半步。他始终都不愿意相信是爹娘遗弃了他。后来，实在挨不过了，她栽倒在大树下。
在她倒地失去意识前，她看到一双脚在她面前停了下来，那种锻面的鞋子，一看就是富贵人家才有的。
她没有等到她的爹娘。她等来了九岁的顾流景。
“陶叔，她为什么看到我们就晕了？”九岁的顾流景问身边的管家。他不过是一时心血来潮，想在这棵大树下歇会凉再赶回去，却不想吓晕了一个小姑娘。
“她不是吓晕了，看她的样子，应该是，饿晕了。”陶叔只往地上瞧上一眼，便已明白发生了什么。这种事，在穷苦人家多了去，特别是遇上收成不好的时候。
“饿晕？”九岁的顾流景似乎很惊讶，“我们车上还有很多吃的，都拿来给她。”
“她这样怕是吃不成了。”陶叔从马车上取下水葫芦，把水灌进阿圆的口中。
“我们去给她找个大夫。”顾流景俯下身来，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阿圆。
她被顾流景带上了马车，待她醒来之后，因无处可去，便随顾流景到了顾王府，做了她的侍女，但他却从未把她当成侍女看待，他对她很好，因为年纪相仿，他常教她和清和识字、作画、弹琴、练剑，甚至为他们编舞，清和是管家的女儿，只比阿圆大半岁。
他们三人在一处，最喜欢的是弹一曲广陵散琴，清和弹琴，顾流景吹箫，阿圆跳舞，她们配合的非常默契。
顾流景最喜欢看阿圆穿着大红色的舞裙跳舞，明明是那么俗气的颜色，穿在她身上偏偏那么干净。
每当阿圆气喘吁吁地跳完舞，顾流景都会非常霸道地抱着她说：“阿圆，我不准你在别的男人面前跳舞，你只能跳给我一个男人看。”
阿圆总会假装生气地说：“你看看你，都封王的人了，说话还这么横冲直撞，又把清和给说走了吧。”
“那是清和善解人意，要留独处空间给我们。”
这种话虽然听了无数次，每次听到阿圆还是会觉得面红心跳得厉害。
“阿圆,老爹已经同意我娶你了，日子已经定下了，就在下个月，等我此次出征回来就可以娶你了，你安安心心的等着做我的王妃吧。”
“嗯，我等你回来。”
谁也不曾想到，顾流景大败邻国敌兵，归来的第二日，顾王府却在夜半，被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
没有人晓得是如何起的火，那火势在顷刻间就已通天，完全来不及救援。
整个顾王府就只有阿圆和清和活了下来，救他们的，是夏国的公子彤的军师执念。他曾在多国走动，搜寻异士，那夜也是路过顾王府，见起了火。阿圆和清和的房间是紧挨着的，他顺带救了他们，再去救旁人时，却已是不及。
阿圆和清和忽然失去顾王府，都感觉五雷轰顶，执念在成为废墟的顾王府前转了一圈，却告诉了他们另一个更残酷的真相：“顾王府是长乐王暗中下令烧的，我当时在现场闻到了浓烈的油灯味，而皇家的说法显然有很多纰漏，这也正常，顾王的声誉日渐壮大，长乐王自是忌惮他。"
仇恨是在那一刻埋下的。
04
死牢到了夜晚非常的阴冷，阿圆缩在墙角，清和带来的被褥，被扔在一角，她连看都懒得看一眼。
迷迷糊糊中，她似乎听到了一种隐约的箫声，阿圆判断着声源，最后发现，声音居然是从地面发出来的。
她趴在地面上仔细听了很久。那首曲子， 虽听不真切。阿圆却不会听错，那是顾流景最喜欢的曲子，他却不喜欢用琴弹，偏偏喜欢用箫吹出来。
此时此地，会是谁，在用箫吹这个曲子？阿圆的心紧紧地提了起来。
她立刻拿手拍了拍地面，果然听到了回音，阿圆精神大振。她在死牢里寻了半天，总算寻到一块铁片。她把它做成刀，趁狱卒不注意时偷偷凿地。
夜以继日。阿圆忘了疲倦，也忘了要休息。那若隐若现的箫声，激励着她不断地凿下去。
她在第三日，终于在地面上凿出一个拳头大的孔。她把眼睛贴在上面，看下去。
那是一间很整洁的房间，忽然，她看到了那支箫，尾端挂了一串手编的相思扣，她至死都不会忘记，那是她编的，也是她挂上去的。
现在那支箫，就握在一双骨节分明的手中，终于那人转过脸来，他显然也发现了屋顶的那个小孔。
他真的是顾流景，阿圆全身被一种狂喜攫住了。她甚至想迫不及待地开口叫住他，理智及时拉回了她。
该如何跟他交流呢？阿圆想了一个法子，她跟狱卒说：“我反正也要死了，在这里这么无聊，不如你们给我些纸墨打发时间。”
因清和交代过狱卒，要善待阿圆，便给了她纸墨。
阿圆通过和顾流景通纸条，了解到当年真是长乐王下令，一把火烧了顾王府。却把顾流景私禁起来，让世人都以为顾流景葬身火海。
两人都很激动，原本以为已经阴阳两隔，却忽然又在这里意外重逢，都不禁喜极而泣。
05
在执刑的前一夜，长乐王来到死牢。
“如今你已成功挑起两国纷争，将遭受到万民的唾骂。”
阿圆不为所动，长乐王说：“我惜你是个人才，你若肯改变主意，我的后宫随时欢迎你回来。既往不究。”
“告诉你的刽子手，明日的刀，让他磨的利些，给我个痛快。”阿圆冷道，至始至终，眼皮都不曾抬过。
“竟如此不识抬举。”长乐王冷哼一声。
待他离开后，阿圆忙拿开铺在地上的乱草，露出一个凿出的洞口来。在顾流景的帮助下，这个洞口如今已经能容下一个人出入了。
阿圆从那个洞口跳入顾流景被囚的房间。
两人深深地看了对方一眼，便紧紧地拥在了一起。
生与死，天与地，此刻对他们而言都不重要了。时隔五年，他们终于找到了彼此。
天亮了，天很快就亮了。顾流景拿起那只陪伴他多年的洞萧吹了起来。
阿圆在一旁翩翩起舞，没有漂亮的舞裙，她穿着囚服，舞起来，却依然美得让人窒息。
门忽然被粗鲁地推开了。愤怒的长乐王找了来，他当然能找来，而那沉浸在彼此视线里的两个人，却置若罔闻。他们只看得到彼此。
外面的天色很阴沉，看样子晚上会有一场大雪。
一舞之后，顾流景取出两个杯子，倒了些酒递给阿圆说：“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阿圆了然地点点头，冲顾流景笑了笑，取过杯子，他们挽着手，喝下那杯酒。
顾流景对站在门口的长乐王说：“兄长也算是见证了我与心爱的姑娘喝交杯酒的场面了，这样我和阿圆也算是夫妻了。”他们相互拜了拜。
长乐王正想发作，顾流景和阿圆的唇角忽然有血溢出来，他们脚步踉跄地抱在了一起。
顾流景看着长乐王，声音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哀伤：“王兄囚了我这么多年，我一直是你的心病，今日可去了，求王兄念在兄弟一场的份上，把我们安放在同一个棺木中，生死同穴。”
长乐王的脸上露出一丝哀色，似想起了什么。
06
夜半时分，一辆马车驶出了长乐王宫，从马车上跳出一个女子，正是清和，她的神色有些决然：“我能帮你们的就这些了，走吧，不要回长乐了，祝你们幸福，连同我的那一份。”
清和最后又看了一眼马车里的顾流景和阿圆，她偷了他们的尸体，在得知他们是服毒自杀时，她便想到了他们喝下的是一种叫做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毒药，是执念在她们来长乐時，留给她们防身的。
“跟我们一起离开吧，清和。”阿圆和顾流景同时说。
“不必了，”三个人的幸福太拥挤，清和张了张嘴，硬生生的，把那后半句给吞了下去。
他们永远不必知道最好，她从记事起就爱上的一个男人，他叫顾流景。
回宫的时候，雪花已经落下来了，藏在清和心中的秘密，却只能永远是一个不能说出的秘密了。
07
多年后，隐居世外的阿圆和顾流景带着他们的小女儿在集市上闲逛，忽然在坊间听说一道惊人的消息。
“夏国以前有个第一舞和第一琴，听说下场都很惨烈，第一舞因下毒失利，被砍了脑袋，第一琴倒是嫁给了长乐王，做了妃子，却在一天夜里从城楼上摔了下来，硬生生摔死了，所以这琴和舞不学也罢了。”
“什么？第一琴摔死了，什么时候的事？”阿圆抓着那人问道。
“听说是在第一舞被砍头的那天夜里。说来也奇，长乐王也是在那天夜里暴毙的。”
“啊！”阿圆呆呆的，就在那晚，清和送她们出宫。是她杀死了长乐王吗？
顾流景上前紧紧握住了阿圆的手：“她希望我们幸福，我们一定要代替她好好的幸福地活着。”
“嗯，”阿圆哽咽着点点头。她曾在睡梦里听到清河叫顾流景的名字，只是她一直装作不知道。
在这一刻，她不知是否该告诉顾流景。清和跟她一样爱着顾流景，甚至可能比她还要爱。阿圆动了动唇，却什么都无法说出口。
她真的好贪心呀，她希望眼前的这个男人，心里只装着自己，哪怕那个人是她亲密的姐妹，她也不愿意。
原谅我吧，清和。就让这成为一个永久的秘密吧。
(无戒365第43篇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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