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问桃将李，相乱欲何如

“密叶因裁吐，新花逐翦舒。攀条虽不谬，摘蕊讵知虚。
春至由来发，秋还未肯疏。借问桃将李，相乱欲何如。”
当我认真地吟诵出这首奉命而成得诗作时，我看到了那位尊贵无比的天后眼中的兴趣。她改变了我一生的命数，从上官家的千金到掖庭里的罪婢，我本应该恨她入骨的。可是从我懂事起所见，所听，我却对这个传奇一样的女人产生了极大的好奇，我真的很想知道，在这样一个男人做主的世界里，女人到底可以做到什么地步？

“上官婉儿？不错，很不错。”
天后陛下听到我的诗后，就给了这么一句评价。我不知道她说的到底是我的诗还是我这个人？

我的命运应她而改变，但是也是她给了我再次改变命运的机会。不然的话，在这等级森严的后宫之中，我恐怕连学习的机会都没有。因为优异的成绩可以让我拥有成为女官的机会，也是改变我命运唯一的机会，我必须要牢牢抓住。

“婉儿，回来了。”
我听到母亲的声音有些无奈，如果母亲知道我去做什么了，想必不会高兴。

“嗯，崔尚宫安排我去书局办差，在那多看了会儿书。”
我随意敷衍道。

“早点歇着吧。”
多年掖庭的生活让母亲早已经失去了本来的面目，连身体也被摧残的格外严重，如今的母亲就如那风中摇曳的灯芯，努力维持着最后一点生命的迹象。就因为看到母亲，才让我下定了决心，我上官婉儿绝不会如此卑微地过完我的一生！在生存面前，仇恨也变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

天后殿下的旨意来得很快，这也在我意料之中。政治，说到底不过是平衡之道。而我，自愿选择做那枚棋子。

对上官仪的孙女尚且如此，更何况别人呢？

天后殿下是寂寞的，在天后身边待了一个月之后，我很肯定的得出了这个结论。我甚至觉得与外界传言不同，她好像对权力并没有那么狂热，之所以如此坚持握着，更像是一种固执地坚持，或者说是某种承诺？

“婉儿，你这香调得到是极好，我今日睡眠当真容易许多。”
天后其实是个很温婉的女人，身着纱袍躺在那里真的很难让人想到那个在朝堂上杀伐果断的女人。

“能得让您安眠，便是那香的福气了。”
在掖庭时我便知道，自己在有限的条件下是无法养成一个高门贵女当有的气派，所以除了读书之外便在美容养颜之道上下了许多功夫，如果不能弥补短处那便要把长处变得更长。

“你这丫头，惯会嘴甜。”
天后微微一笑，指着一盘的新鲜果子道：“外头刚进上来的，拿去尝个鲜吧。”

我知道天后这是要休息，很识趣地告退：“谢天后赏赐。”

在宫廷之中，赏赐金银珠宝实乃平常，反而是这些类似吃食这些平常之物，皆是非亲信不得。今日如此，也算是我得到了天后的一点信任。当然，以后的路，还有很长。

“婉儿！”
刚一出门，便见到一身高华气度，艳丽衣衫的太平公主。每次见到这位公主，我的心里都难免有些不自在。这位公主的人生，跟我实在是鲜明的对照。一出生便是万千宠爱集一身，活得肆无忌惮，全天下最好的东西都被放到她面前任其挑选，就算如此她那对全天下最尊贵的父母还怕心爱的小太平会受了委屈。

哪里会像我，每一步都要如此小心翼翼，唯恐一个不慎丢了性命。

我会嫉妒吗？当然。可我也不会让嫉妒成为我的心魔。
“公主，有何吩咐？”
我笑盈盈地行了一礼，果然见太平公主一脸不高兴：“早跟你说了不必如此，你怎么跟个古板的老头子似的。”

若是我不如此，怕是早有人报到您尊贵的母亲那里治我一个大不敬之罪了。

我摇摇头，并不接话，只是道：“天后正在歇息，您是要现在通传，还是等一会儿？”

“哎呀，我不是来找母后的，我是来找你的。”
太平公主神秘一笑，在我耳边悄语了一番。

我刚想摇头，无论太平公主有什么事，在当值期间我唯一的职责便是守着天后。哪里知道屋内却传出天后的声音：“是太平来了吗？”
对这个小女儿，天后简直称得上溺爱了，据说这里头也有早逝的安定思公主的缘故。

“婉儿，我进去母后说说。”
此刻的太平公主更像是个急着跟母亲撒娇的天真烂漫小女儿，连我都不免被这份快乐感染。任谁都无法想到，她以后居然会变成那样一个为追逐权力不择手段的女子，怪就怪天意太过弄人。

“公主，我那些雕虫小技，实在不值一提。您让我过来，实在是要出丑的。”
太平公主禀明天后便带我来了此处，说起神秘，不过也就是京中贵族子弟中新近流行的斗香会。拿出自家的香料，谁猜得对成份谁便算赢。

“婉儿，我和表哥可是打了赌的，你一定要帮我赢挥那匹西域宝马！”
太平公主拉着我，就像个满心信赖姐姐的小妹妹。

“哈哈，公主。不是我自夸，就算您找来了帮手，也未必能赢啊？”
如此狂傲的声音反而激起了我的好胜之心，敛目一笑：“那也未必。到底是什么样的宝贝，反要请大人赐教！”

然后，我便见到了我一生的劫数，武三思。

“这位姑娘到是好气魄，但愿名副其实。”
他实在是个很好看得男人，眉眼处与天后是很相似，比起我已经见过的那几位皇子，他这个侄子到更像是天后的儿子。

闻香，识香，不过是为了让君子能够以此更接近纯粹的自然，发展成今日这地步，实在落了下乘。

我的感官先天要比一般人敏锐，对于气味尤为敏感，钻研香道开始带着目的，后来到真变成了一个爱好。今日这香，还真是难不住我。

与太平公主一番耳语之后，太平公主才恍然大悟：“表哥你可真狡猾。用那些生姜，桂皮，肉豆蔻还那么多厨房里的调味料，怪不得我辩了半天都辩不出来！这回该把你的宝马输给我了吧！”

武三思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才道：“那宝马，自然是公主的。”

“公主，我该回去了。”
他的眼神让我很是不安，起身匆匆告辞，也不管身后太平公主的呼唤。

“表哥，看你把婉儿吓的！”
太平公主有些责怪地看着武三思。

“好好好，都是我的错。这便带公主去看宝马给您赔礼了。”
武三思身为天后最看重的侄子，自然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一个小小的上官婉儿自然是手到擒来的事情。

“请把这些退回去。”
我怎么都没有想到，自己会招惹上武三思。那个男人给我的感觉很不好，所以就算他搬来一座金山，我也只想远离他。

这一日，我按天后的吩咐送完奏折，因酷暑炎热途经一处凉亭便想进去歇歇。哪里知道进去之后，才发现亭中已经有了一人，武三思。

后来的一切我不知道是怎么发生的，对于我来说就像是一个深重的迷障，我知道我失去了一个女人最珍贵的东西。

“真香，真美……”
武三思在我耳边不停地说着那些下流的言语，就像是等着我反抗好让他找到更多的乐趣。可惜，我并非那些金尊玉贵的大家小姐，我不过是个掖庭里朝不保夕的小罪奴，哪怕拥有再多的才华，也不过是这些人眼里可以逗弄的宠物而已，算个什么呢？

我平静地穿好衣服，甚至连一滴眼泪都没有：“大人该满意了。”

卑微如我，就算哭死又有谁可以为我做主？还不如省点力气。

“上官婉儿？你很好！”

如果人跌进了污泥里，也就彻底忘记在乎自己到底脏不脏。

从天后到女皇，我的主子真的成为了天下第一人，而我的地位也跟着水涨船高。

“婉儿，我去与姑妈说，你嫁给我好不好？”
我不知道该如何定义跟武三思的关系，也许就是排遣寂寞的一种方式。不过这个人到是越来越奇怪了，时不时来几句真情告白，弄得我很是恶心。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跟显和旦的关系！你以为这样，就能万无一失！”
武三思用力很大，好像下一刻就要扯断我的脖子。

“儿子和侄子，当然不一样。对于几位皇子来说，可能就是改个姓，对于你梁王殿下来说，那变是不可逾越的鸿沟。”
我毫不畏惧地看着他，如果他真有胆子掐死我，到还真的要佩服他。不过我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让他任意施为的小女官了。

“上官婉儿，你……”
武三思看着我，最后还是无力的放下手。比起武家其他人来说，他是最聪明的，从陛下最亲近和信任的我口中说出这样的话，那也很代表了一大部分陛下的心思。对于武氏诸人来说，再亲近不过是侄子，而陛下的诸位皇子，哪怕再痛恨也是儿子。尤其实在陛下已经失去了两个儿子之后。

“婉儿，救我武家！”
武三思是个能放得下的人，身为王爷给陛下的男宠牵马执鞭也做的自然，对于我更不在话下。

“王爷刚刚不是说了吗？我左右逢源。王爷的机会，可不是陛下在时……”
我拢了拢鬓边的乱发，红唇微嘟，露出一个妩媚的笑容。

“婉儿，我的婉儿，你可真是我的心肝宝贝！”
武三思很快明白了我的意思，抱着我温言软语地哄着。我面上应着，心里却很不以为然。这便是男人了，什么情爱都比不上对他有用。

应付完了武三思，我又来到一处隐蔽的宅院，众人皆传言我在宫外养了美少年，定期与其相会，连太平公主也如此问过，我也懒得解释，为了模糊视线这院子里我还真养了几个少年，不过却是别有用处。

“上官姑姑！”
我一进房内，便见到身姿磊落的少年郎君一脸惊喜地看着我，我也抱以微笑：“三郎又长高了不少呢。”

如果说我真有后路，这边是我的后路吧。

我之所以笃定陛下的江山会回归李氏，并非因为什么子侄之论，而是因为这个少年的存在。在这个孩子四岁时，陛下曾下旨将其过继给已经去世多年的孝敬皇帝为嗣继承香火。在多数人看来这不过是为了弥补长子身后无嗣的遗憾，但是以我对陛下的了解恐怕并非如此。孝敬皇帝比之三郎的父亲，才是陛下的嫡长子，以太子之尊死后被追封为皇帝，在陛下的孙辈之中，他的位置其实才是尊贵的。不过因为第二年他的父亲就被废去帝位，许多人才彻底忘了这件事情。

“上官姑姑，你受委屈了。”
少年纯真的眼神看得我心中一颤，若是没有这个孩子，许多事情我便不会如此。当年一时心软答应了他的母亲，哪里知道会真的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孩子？

“无事，三郎最近可有好好读书？”
从开始的试探，到后来的确信，这个孩子若是登上帝位，必然能够缔造真正的大唐盛世。

“有的。我还记得姑姑说过的，要多读史书，从中明白人生的道理……”

“你伯父可能要回来了。”
隆基是个极聪明的孩子，很快就明白了我的意思：“姑姑，我要有一段时间见不到你了。”


“这孩子……”
明明已经是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居然还喜欢在我面前撒娇。

“隆基，答应姑姑，以后都要好好的。”
我心里下定了决心，不过这件事情对他来说也许过于残忍。

“姑姑放心，我能照顾好自己，以后也能保护您！”
李隆基其实已经到了知人事的年纪，他的上官姑姑如此美丽，就算自己无心也会让许多男人为她发狂，包括他的父亲。

不过那些都不重要，自小教导他照料他的便是姑姑，等到他登上那个位置，便没有人敢欺负姑姑了，姑姑也不需再委屈求全。



那一天到底是来了，我看到陛下苍老的面孔，突然想起我们初见的那天，原来已经二十多年过去了。

“好吧。既然你想要，这位置你便拿回去。”
陛下看到平静站在一旁的我又道：“婉儿跟了我那么多年，最是知心的。你便给她个名分，也让她以后有个依靠。”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
一旁的李显虽然不明白母亲最后为何会如此要求，不过也是很高兴的答应了。

“婉儿，你可愿意！”
陛下的声音充满着帝皇的威严。

“婉儿遵旨。”
我下跪行礼，当然知道陛下给我的是怎样一条路，不过怀里沉甸甸的兵符却在告诉我不能犹豫。

李显的妻子韦氏，不能等闲视之，不过我也已经想好了办法。如果一切顺利的话，隆基也很快可以回来了。

“婉儿，我越来越看不明白你了！”
自从太平的第一任丈夫被杀，她整个人就变得越来越冷，唯一的事情便是追逐权力。也许她是不明白我为何要拒绝她而去支持李显。

“太平，有些东西不能让他们聚在一起，那力量太大会毁灭一切。有些则需要他们聚在一起，才会彻底地斩草除根。”
我无法与太平解释我的心思，而且她也不明白不是所有的女子都可以做到她母亲做到的事情。
“没想到，你也是如此拘泥之人！”
太平到底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愤怒地拂袖而去。

不过也好，到底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婉儿，好妹妹。以后姐姐可都要仰仗你了！”
韦氏是个极为好强的女人，多年的流放生活让她脸上多了许多风霜之色，不过在接受我送去的一味良药之后又重新焕发了活力。

“哪里，皇后娘娘舒心就好！”
武三思哄女人的本事到真得厉害，这么会儿功夫居然就把韦氏哄得如此满意。

“上官婕妤好本事！”
李重俊是个不错的年轻人，若是天下太平到也能当个守成之主。
可是如今这局面，他是决计守不住天下，那边只能让贤了。

我挑唆武三思和韦后针对太子，而太子果然也真的没有守住。谋反逼宫的把柄，是他自己送到别人手上的，若非如此，李显又怎会愿意。要知道这个男人到底是身怀两位帝王血脉之人，半点心术皆无哪里会活到今天，再得帝位？

不过他李显也有他的软肋。

“上官姑姑，你看我的裙子好看吗？”
安乐公主的新裙像是把云霞定在了身上，虽然穿着它的安乐公主没有半点仙气，但是也有一种惊人的美丽。

“裹儿你这样漂亮，自然是穿什么都好看。”
我笑笑，这个在流放中生出的女儿便是李显最大的愧疚，若非她的步步紧逼，李重俊也未必会走上那条死路。欲望的大门一旦大开，便是无穷无尽，就算日日穿着价值亿钱的织成裙，安乐公主恐怕还是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

“姑姑，我回来了！”
不过几年的时光，隆基已经变成了英俊的青年，行止间充满了男子阳刚之气。

“隆基，在外面吃苦了吧？”
我的心已经麻木，只有见到隆基那一刻才会有一点的柔软。

“没有姑姑，有您给的东西，事情进行的很顺利。”
隆基看了看我，像是有什么话说不出口。

“隆基想说什么？”
我拿起桌案上的茶盏喝了一口，小院的一切如旧，不过那几个少年到是让我派上了不同的用场。


“姑姑为我是不是……”

“好了！”
隆基的话没有说完，我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如今我的名声实在不堪，也难怪他会如此。

“隆基，答应姑姑以后要好好的！”
我开始犹豫，以后让他做的那件事情是否太过残忍？

“是，姑姑！”
到底是已经许多历练，隆基很快调整了状态，与我商量起正事。

韦后与安乐公主就要动手，我必须在他们之前布置好一切，这让隆基能够得到这份匡扶社稷诛杀奸佞的功劳。只有这样，一切才会名正言顺。


那夜的许多事情是如何发生的我都不记得了，我只知道充分地扮演好自己的角色，仓皇逃窜，到处避难，就像所有人一样担心着自己的性命。

直到隆基找到了我之后，我依然在演戏：“殿下，我有大事要告。当年神皇陛下传位的继承人是您的父亲。”
我拿出了那张在当年就已经准备好的圣旨，隆基自然也配合我：“你们都下去！”

好像真的有什么秘密怕被人知道一样。

我们都知道，越是如此，那些人才越会信以为真，以后的许多事情才能顺理成章。

“姑姑，没事吧！”
隆基这时候才一脸紧张的看着我，他以为我刚才的举动是为了在新朝能有个保住性命的理由。却不知道我早已经想好了自己的路。

密叶因裁吐，新花逐翦舒。攀条虽不谬，摘蕊讵知虚。
春至由来发，秋还未肯疏。借问桃将李，相乱欲何如。

现在想来，我的一生，何尝不是如此的可笑。看起来拥有一切，其实一切都是脆弱的不堪一击的虚假。

“隆基，拔出你的剑！”
我沉声道。

隆基像是明白了我的意思，一脸震惊地看着我：“姑姑……”

“算是姑姑求你，给我一个解脱。”

我见隆基还在犹豫，便自己撞向了锋利的剑刃，血涌得很快，我能感觉到生命的消失：“别怪姑姑，以后要做个好皇帝。让大家过几天好日子……”

我的故事就这样结束，至于以后如何那便不是我可以关心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