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跟着奶奶在乡下生活,记忆里最开心的事就是听见我和奶奶养的那只老母鸡“嘎嘎嘎嘎,咯-哒”的声音,这种声音的出现意味着它又下蛋了。
我屁颠屁颠地跑到鸡窝前,惦着脚尖,伸长脖子,在铺满麦秸的鸡窝里一通乱摸,直到碰到那个还残留有母鸡体温的蛋,小心翼翼把它捧在手里,小碎步挪到奶奶面前。
鸡蛋在奶奶手里可以变出很多美味,我最喜欢的是炒鸡蛋。
奶奶手握鸡蛋,在碗边轻轻一碰,鸡蛋便有了裂缝,轻轻一掰,蛋清和蛋黄便跃然于碗底,像极了一轮圆月,然后给月亮撒上一点盐和葱花,用筷子把蛋清和蛋黄搅匀,奶奶的动作太娴熟,先是看得我目瞪口呆,然后就眩晕了。
奶奶把我抱到高高的凳子上,我晃着两条小细腿,脖子伸得很长像个沉不住气的将军一样火急火燎地大声着:“快,快,油热了。”但是奶奶仍然不紧不慢把鸡蛋沿着锅身顺时针倒一圈。
然后锅里就起了包,香气也蔓延开来,我用力地吸着鼻子,恨不得把所有飘出来的香气都吸走,舍不得浪费。
奶奶把炒好的鸡蛋盛在我专用的碗里,再放一个勺子进去,我端着碗走过长长的院子,坐在大门口的石凳上,一边大口吃着鸡蛋,一边依然晃荡着两条小细腿,夏天的太阳穿过门口的洋槐树在我身上留下大片斑驳;蝉拼了命嘶吼,想吃我的鸡蛋;风把我大口吃鸡蛋的声音,吹进了奶奶带着笑容的皱纹里。
奶奶说她最喜欢看我津津有味吃东西的样子,这是爷爷离开她之后孤独世界里唯一的味道。
奶奶不怎么关心我的学习,经常说小孩子嘛,就是要吃好,玩好。
村子里面的小学要求上早自习,六点钟就要到教室早读。
奶奶心疼我,公鸡第一遍打鸣时,她就起来给我做饭,等别人家灯亮的时候才叫我起床,我常常是半睡半醒中,喝着奶奶不知道熬了多久的红薯粥,吃着撒了花生和芝麻的不知名的小菜。
末了,奶奶还会从灶膛的柴灰里翻出一个烤的热乎乎香喷喷的红薯,用牛皮纸包好,塞进我书包里。我背着书包出了门,一蹦一跳五分钟不到就进了学校,大多时候教室的门还没有开,我坐在门口吃完了烤红薯,才陆陆续续有人来。
进入教室坐好翻开书,拖着长长的像唱戏一样的声音读了课文的第一句便沉沉睡去,因为吃得太饱。这样吃吃喝喝的后果是我到二年级结束时连乘法口诀都不会。
因为落后的教育我离开了奶奶在外寄宿读书,初二时才回到爸妈身边,再后来奶奶就过世了,再也没有人为我养过鸡,再也没有人为我做过那样好吃的炒鸡蛋。
奶奶带我的时候,经常在我耳边唠叨:“能心疼你吃得好不好的人,都是真心爱你的人”。
在奶奶离开我的日子里,我发现了另外两个真心爱我的人,爸妈。我读中学的时候,我家住在城西,妈妈的工作在城东,妈妈理应住在分配的宿舍里,但是为了陪伴我,让我安心地吃上饭,她每天五点起床,把饭做好,保温,然后叮嘱我好几遍。
她几乎没有一次是干净利落出门去的,通常要三遍,第一遍重复:如果饭冷了,一定要加热再吃,加热会很快的;第二遍走出去又进来:记住不要睡得太晚,上课要迟到啦;第三遍回来的时间要比前两次久一点,大概是出去走了一会儿又折回来:今天天气凉了,出门一定要穿件外套啊。
那时候我早上最烦的就是我妈,我刚转学到这里一切都不适应,课程也很吃力,每天晚上基本都要在题海中奋战到十一点,早上我宁愿不吃饭就想多睡一会儿。可是她就是这样一个人,早上风雨无阻给我做早餐唠哩唠叨好几遍才上班,晚上又风雨无阻回来陪在我身边。
记忆最深的场景是在一个冬天,外面天寒地冻,还没上楼就能听见我爸我妈争吵的声音,我进门就看见爸妈手上脸上围裙上都是面粉,像两个偷玩面粉被抓住的小孩,我强忍住笑,一本正经问他们吵什么。
我爸说我妈不知道从哪里发现了一种新的美食叫螺丝钉面,要把面做成一个个螺丝钉的样子才能和肉一起炒,我爸负责把面搓成细且不能长的条状,我妈负责把那条状的面像拧麻花一样拧成螺丝钉,结果我妈不满意我爸的工作,就埋怨起来,我爸第一次做这个当然很委屈啊。
我一看案板上还真是摆满了大大小小的螺丝钉,与其说像螺丝钉倒不如像一条条肥肥的虫。我噗嗤一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自己幸福极了,当即加入他们的队伍,三个人整整忙了一个下午,才有一盘炒螺丝钉面,当我们三个人围坐在桌前看着这一盘热气腾腾的螺丝钉面的时候,外面却飘起了翩翩飞雪。
那时候我最爱的季节是冬天,因为不管什么时候回家炉子上都有热气腾腾的锅。有时候我很好奇就问我妈,为啥家里没有人还要放个开水沸腾的锅,我妈说,为了让我觉得家里不冷清,为了让我相信,爸妈马上就会回到我身边给我做好吃的。
那时候的房间真是小得太温暖,我随便找个角落看书写作业,抬头就可以看到爸妈组成的我的全世界。
说起来我和爸妈天天生活在一起的日子只有两年,书读得越多回家的次数就越少, 每次放假回家我妈还是一如当年地喜欢唠叨。
清早,常常是我躺在床上,听见屋外悉悉簌簌,妈妈批着金色的光推门进来,对着床上的我炫耀说,在早市上买了什么新奇的蔬菜瓜果,很开心地计划着中午做什么好吃的给我,半睡半醒中,我嗯嗯两声,然后就听见厨房里叮叮东东,清早的风,伸伸懒腰,从家里穿堂而过,伴着瓜果蔬菜的香气,听着妈妈的唠叨,我翻个身又沉沉睡去。
现在,在一个人的上海,在悲伤难过时,在受了委屈时,特别、特别想念奶奶的那碗炒鸡蛋,想念外面天寒地冻里面热气腾腾的房间,想念在他们臂膀下胡吃海喝的那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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