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芸习惯在吃饭的时间发微信。
每次内容都毫无新意，千篇一律的“吃饭了吗？吃的什么?”而林东回的微信几乎都是图片。在外自然是点菜，而在家时，不是一碗清汤寡水的面条、干巴巴的蛋炒饭，就是黏黏乎乎一堆的几个汤圆，再加上寥寥的几个字:很好啊、无所谓、习惯了，等等——算是看图说话，汇报生活质量。
真是个属鸭子的！——月芸心里嘀咕。肉都快煮烂了，嘴还硬！
话是这么说，月芸还是心里很难受。自从经济下滑，林东所在的行业受到了很大冲击，可以说举步维艰。月芸知道他业务艰难，心情不好，也不怎么爱说话了。两地分居的夫妻，月芸也只有多发发微信，既是牵挂，也想多安慰安慰他，希望他保持好的心态，也许熬过去，就好了。
林东是个懒鬼，住单位宿舍时就是公认的“乱室英雄”。月芸每次去探亲，放下行李箱就是挽起袖子搞大扫除，清洗脏兮兮的衣服，擦拭跑工地弄得泥糊糊的鞋子，清除那些成堆的泡面盒子和啤酒瓶，月芸总是边做边难受。这哪是正常人该过的日子啊？他应该有一个女人来照顾的，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月芸在700公里以外的国企上班，鞭长莫及。
跑工地的人，一般饮食都不怎么按时。这些年来，林东的肠胃也不太好了，月芸不放心，每年过年林东回家，总是抓着他去做体检，查查没什么大碍，她才安心。而林东又天生对做饭无感，吃馆子和煮面条，基本就是生活常态了。哪怕月芸把冰箱塞满，按时发做菜的微信叮嘱他怎么做怎么吃，也是然并卵。他依然是面条蛋炒饭的对付，不肯在做饭上多花一点心思。“老婆！我现在要想怎么活下去！哪有时间精力想这些P事！”说多了他会火冒三丈，她也就不再啰嗦了。
偶然在网上发现有冰冻的手抓饼买，是几天前的事。这个饼很好吃啊——月芸觉得。更重要的是，这种傻瓜食品很容易加工，油都不用放，直接锅里煎煎就OK了，太适合各种对做饭无感的单身狗了！（对于独居在外的老公，她每次自动将他划分为此类）。月芸脑洞大开，接连几天刷屏，搜卖家，搜品牌，搜最快的速递和搭配的火腿培根酱料，临到下单，大部分卖家都说不发西部，“太远了，路上怕坏”，或者，快递费贵得惊人。月芸心想还是自己人肉带过去吧！有高铁了，很快的，快五一节了，有三天假。
四月底高原城市的夜晚，细雨蒙蒙，依然很冷，林东来接她时穿着薄羽绒服。车里开着冷空调吹玻璃，月芸穿着衬衣，抱着双臂，只觉得脊背冷飕飕的。车载音响放的是她不熟悉的玄幻小说，女声呆板地报着流水账，各种奇特的功夫名穿梭播报，主角上天入海，探寻墓地，不知所云。
一路无语。
抵达已是夜里23点了，家里脏乱如常。月芸急着把手抓饼放进冰箱，抽屉拉出来，看到两大盒冰淇淋。“我上午去买的，你喜欢吃的”林东说。月芸想表示感谢和开心，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说不出来，也笑不出来。
照例是打扫卫生。乱室英雄，无论是住宿舍还是居家，风格依旧。
“今天不要扫了好不好？明天再打扫？”林东央求她。
可是她要扫，她停不下来，菜盆里泡着成堆的脏碗，地面污污点点，肮脏不堪，这怎么看得下去？这几天明明闲着没事，也明明知道自己这么晚过来，简直就是故意留给自己做的！“难道我是自带工资的保姆”？！月芸越想越窝火。
这对几个月没见面的夫妻，就是这样，一个满怀怨懑，锅碗瓢盆稀里哗啦地打扫着，一个一言不发，坐着翻看手机。
谁也不说一句话。
月芸觉得自己不对，她知道现在的画风不应该是这样的，应该收拾好手抓饼就去洗漱，然后…….可是她停不下来，就是停不下来。
一夜无话。
晨曦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时，月芸已经醒来了。小区的马路还是湿湿的，太阳就在云层里急着要跳出来了。这个城市的天气就是这样，阴晴不定。月芸拉开客厅的落地窗帘，早晨的阳光顷刻铺满屋子，有喜气洋洋的感觉。也许是好天气带来好心情，月芸打算稍微收拾就熬锅小米粥，解冻火腿，搭配手抓饼，想要他尝尝味道，以后自己也学会做，不要“吃面条吃到要吐”。她也觉得自己昨晚过分了，想要好好表现，弥补一下。
林东还在睡着，月芸蹑手蹑脚地进出，洗漱，收拾，如往常一样。两人的手机都在沙发边的小几上充电，她听到“滴”的一声，擦擦手上的水渍，低头看了下，是林东的手机，来了短信息。月芸心里一动，忍不住点开，“你在干嘛”，没头没脑的四个字。
是一个女人的号码，名字很女人。
“刚起床，你呢？”月芸不动声色，回了过去。
“好想好想你”，秒回。
拎着抹布，月芸继续里里外外擦拭着。她仔细抹去茶几上的烟灰和茶渍。林东爱喝茶，隔夜的茶叶塞满了小茶壶，月芸喜欢玩具似的各种小壶小茶盅，她仔仔细细地一个个擦洗着。垃圾桶里满满的烟头和槟榔袋子，他压力大，睡不好，上瘾似的依赖这些东西，他自己知道，可是戒不了。
她知道他戒不了。
煎了手抓饼、火腿、鸡蛋，月芸一样样铺好，涂上老干妈辣椒酱，进去叫他起来吃。
他不吃，说没有吃早餐的习惯。“不要吵我啊，让我睡。”他一如既往地不耐烦，转过身，扯过被子蒙着头，继续睡。
月芸坐在餐桌边，自己开始吃这堆油腻腻的东西。阳光正好，金灿灿的铺满她的全身。就在几分钟前，她还觉得这阳光是“喜气洋洋的”。细细的金色灰尘在阳光的影子里飘舞，侧眼看过去，餐桌上也是一层细细的灰尘，实在擦了好几遍了——就像她的生活，平时看上去也是干干净净的。月芸怔怔地端详着眼前的一切，机械地吞咽着手抓饼，口里感觉到油腻，感觉到饱满，感觉到油炸食品的焦脆感，却感觉不出有多好吃了。
月芸眯眼看向窗外，阳光里的电梯楼重重叠叠，是钢筋水泥的城堡，一栋接着一栋，仿佛延绵到了天边。窗外是一条人工的小河，河岸边绿树成荫，算是小区里的绿化带。当初买这房子，就是看中窗外这条波光粼粼的小河，林东说，这个高原城市，少有河流，这小河让他想起水多塘多的家乡。
他们的老家都在湘江边。两人还是同学的时候，经常在沿江路上骑单车，追逐着，比赛看谁骑得快，还记得隔空假装接吻，咯咯傻笑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
记忆里也是这样阳光灿烂的日子。
生活如同河流，总是要继续流淌下去的。经历了这些年来的缠博，月芸变成了明白人。每次林东责怪她不顾自己的压力，还找事生非，会“咚咚”地用指节叩打着桌面，重重地强调“你可不可以相信我？可不可以不要找事？家和才能万事兴！”，一副正义凛然、真理尽在我手中的样子。月芸沉默着，目光呆滞地盯着桌子，眼里一片虚空，她不知道还有什么可说的。她很明白，假如说出她想说的，话题会绕到生活压力上。他的压力巨大，看看那一篓子烟头和槟榔渣就知道。假如这些能缓解他的压力，那么就假装什么也没看到吧！
只是在他因为月芸偷看了他的手机，暴风骤雨地大发雷霆时，月芸想问他：家和的基础是什么呢？信任的前提又是什么啊？又忙又累的人，是不是就占尽了天下的道理呢？家和万事兴是一点一滴的爱滋养出来的，并不是拍桌子拍出来的啊。
我也有心！我也有心！我也有感觉。——月芸在心里小声地哭喊着。
可是她终究什么也没有说。
孩子要长大，生活要继续，家和才能万事兴。
这个道理她明白。
只是，她知道，那样冰冻的手抓饼，需要用冰袋和泡沫箱包裹的，要坐高铁赶过来快快放进冰箱的、沉甸甸的一大包，拎得她手痛的手抓饼，她是再也不会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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