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生是个拉黄包车的。
他家里穷,上上下下有好几张嘴,尽管尾生是最小的孩子,还是早早就辍了学,出去给家里省口饭钱,还能自己挣点钱。
尾生总是在天将将亮的时候就出去了,他拉着他的黄包车跑过青石板桥,路过馄饨摊,两只脚跑个不停,没有歇下来的时候。只要他跑的快,就能趁着有钱人家的小姐公子上学的时候多跑几趟,多挣几个大洋。
这是尾生的小聪明了,西洋学校里的学生给的钱多,还好说话,他常常去学校门口或者那片高高耸立的洋房街口等着生意。
尾生其实识几个字的,也爱学习,就是家里面没有钱。他现在才十五,天天拉车风吹日晒,已经不像是个孩子了,显示出成年人的担当。
他在学校门口等着的时候,常常看见学生们拿着大字报,一群人聚在一起,大声讨论。有时说政府,有时候骂当权人。
尾生看着这帮学生意气风发的脸,只冷眼旁观。他马甲上破了好几个洞,是他娘拿破衣服补的,布鞋上也打了好几个布丁。底下的穷人哪里想到这么多,他每天想到的最多的就是明天能拉多少人,又能挣多少钱,家里能不能多买点米,他能不能多吃点饭。
这大概是他心中全部的想法了。
偶尔,他也会艳羡一下这群穿着制服,拿着书的学生。想象一下自己没有辍学,继续念书,最后成为一个体面的上层人。出入有车接送,能去高档的西餐厅吃牛排。但这些念头也只在他脑海里过一过,就没了,穷真是一种让人没有底气的东西,他觉得想一想都是不应该的事情。
最近,他常接送的是蒋小姐,教育厅长的女儿。第一次见蒋小姐从学校门口出来的时候。
她提着珍珠小包,头发上别了个蝴蝶发卡,不知道是什么做的,在太阳底下闪得晃眼。明明是一样的衣服,她还被一群人簇拥着,尾生就是一眼就看见了她。
尾生后来想,这大概是命中注定。就像每一片雪花都有自己的归宿和使命,自己大约是一定要遇见这个人的。
所以遇见了,就是自己的一生。
尾生跟其他拉车的,在学生出来的时候就拥上去,本来离学校还有一段距离的他们,像是闻着了肉味的狼一样,慢慢靠近。毕竟坐车的学生就那么多,万一自己的生意被抢了怎么办。尾生也是这样,今天的他甚至想挤到这个发光的少女身边去。
他成功了,也许是他过于用力的狰狞表情取悦了少女,也许是少女看他可怜。总之,这位优雅的小姐踩着自己的高跟鞋,一步步踏在尾生的心上,坐到了他的黄包车里。
那一刻,尾生甚至觉得自己连吃两碗红烧肉都没这么开心。
尾生稳稳的拉着车,他不想让这位小姐感到颠簸,以至于觉得自己的选择是错的,这个拉车的一点也不好。他抿着嘴,只沉默的拉着,目光盯着路面,时刻注意着周围有没有什么不长眼的人突然窜出来。这样很累,额头的汗大滴大滴地落下,掉进眼睛里,他也只是飞快地眨了眨眼,不耽误继续拉车。
突然,车上的小姐开口了:“我叫蒋珍珠,你叫什么。”
可把尾生吓了一跳,一般坐车的人是不爱说话的,他们不待见这群拉车的土包子,觉得他们什么也不懂,跟他们说了也是白说。尾生也觉得自己接不上话,所以从来不说。
但蒋小姐问了,他只讷讷的开口:“尾生,我叫尾生。”
“是尾生抱柱那个典故么,说人坚守约定那个。”
“不,不是。”尾生不知道这个典故,但他怎么好意思说是因为自己是家里最后出生的孩子,所以就叫尾生吧,自己爹娘都没有什么文化,哪想到典故起名。
他把自己的头埋的更低,这种巨大的身份差距让他觉得自己是被太阳照到的墙角的污泥,他想尽力的蜷缩自己,却发现怎么隐藏,都没有作用。
好在蒋小姐没有计较这些,她开始讲一些琐事,讲现在的时事。尾生就时不时应和一声,虽然听不懂,但是蒋小姐语调里带着的欢快和气愤他都能感觉到。
到目的地之后,蒋小姐大方的给了两块银元,然后走向那扇带着花纹的铁门。尾生看着雕花的门,看她穿过长长的走廊。跑的满头汗的脸一下子变凉,他攥着黄包车的扶手,清清楚楚的看到了巨大的差异。
尾生只拉着自己的车离开了。他觉得珍珠是最美好的东西,可爱又宝贵,应该配上上好的红绸缎细细珍藏,自己都不配把目光放到它身上。
虽是这样想,但尾生还是不自觉的第二天又来到那座雕花铁门附近。他也没能用别的方式接触到她,他矛盾的不敢靠近,却又想要多看几眼。
其实他也不确定,蒋小姐是不是已经去了学校,是不是今天不想坐黄包车,他又因此丢了几个生意。尾生尽力抹平了衣服上的褶子,正了正自己的帽子,就盯着那个铁门等。
幸好,蒋小姐今天还是坐了他的车。她语气里带着惊喜:“你还是昨天那个师傅吧,叫尾生对不对,今天好巧还是你拉我去学校。”
其实一点也不巧,所有的巧合都是人为的惊喜。尾生沉默地弯腰拉着车,嘴角却悄悄弯出了一点笑意。
渐渐的,蒋小姐已经坐过很多次尾生的黄包车。她不嫌弃衣服打了几个补丁,也没上学的尾生,把他当做自己的朋友,还让尾生喊她珍珠。
尾生每次都只笑笑,还是继续喊蒋小姐。气的她拿珍珠小包砸他,其实力度一点也不大,不痛不痒的。但尾生还是躲闪了几下,让蒋小姐出出气也是好的。
蒋小姐平日里爱说一些学校的趣事,老师讲了什么,同学今天又做了什么。尾生喜欢听她乐呵呵的,像个小太阳,琐碎的事情在她嘴里也变得格外生动起来。
她今天却是一脸愁容,坐上车,一声也不吭,只蹙着眉头兀自思索。其实她不说,尾生也知道发生了什么,最近局势越来越紧张,警察局逮捕了一个学生,就是蒋小姐学校的。
尾生素来是不关心这些的,但今天他破天荒的先开口:“蒋小姐,有什么烦心事么,说出来看尾生能不能帮你。我虽没什么本事,好歹是个人力,哪里用得着您说话。”
“没事,我只在想我的同学,他被关了进去,何其无辜,仅仅是说了当前的局势,政府不作为,只拿学生出气,我们在想办法,看怎么救他出来”
“有用的着我的您开口,我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或许是被尾生这句赴汤蹈火给逗笑了,蒋小姐也就顺势说起了别的话题。
很快,尾生就知道蒋小姐说的办法是什么了。他在学生游行示威的队伍前排,看到了蒋小姐的影子。他不知道蒋小姐是怎么躲过家人出来的,但最近其他黄包车的闲聊让他知道,这帮学生很危险。
他甚至连自己的车都顾不上,匆匆找了个巷子藏着。就跟着游行队伍一起走,他看着这帮学生目光坚定,意气风发的喊着口号,心里的不安却越来越重。
政府怎么可能不管呢?政府管的话,这帮学生的下场又是什么呢?
果然,走了没几条街,前面路口就堵了一群警察厅的人。最让人吃惊的是,他们手里还拿着枪。为首的先是跟学生商量,让他们散了该回哪里去哪里。
后来不知道怎的,跟几个学生起了冲突,学生一定要求放人,还想冲过去。
慌乱中,不知道是哪个先开了枪,只见一个学生衣服上流出大片大片的鲜血,刺红了其他学生的眼。于是局面更加糟糕,更多学生去抢枪。
尾生不想管其他学生,他只想把蒋小姐安全的带出来。顾不上其他,匆匆闯进了一片混乱,在枪声与哭喊声中,他找到了惊慌失措,被挤到人群中央的蒋小姐。
他拉着蒋小姐就走,把她护的严严实实的。不知道撞到几个人,但恍惚间自己好像中了几枪。在他带着人跑过几道街之后,终于迟钝的感觉自己胸口在流血。
他想:只要蒋小姐没事就好。然后便重重地倒了下去,他看见蒋小姐趴在他身边,哭的喘不过气来,很想伸出手帮她擦一擦,可他手上都是血,再擦花了蒋小姐的脸。
他开始大口大口的吐血,怎么也止不住,视线也渐渐变得模糊。他看见蒋小姐的家人终于赶来,拉着她走,就笑着朝她挥了挥手。
他用最后的力气,吼出了一句:“快走!”然后看着几个人终于拖着架着把人拉走,悄悄地自己喊了声:“珍珠啊。”
这是他第一次喊,也是最后一次了。尾生再也没有机会拉着蒋小姐去学校了。
最后的时刻,他还在想:虽守不了山河故土,也护住了自己的蒋小姐。挺好,挺好。
尾生抱柱,他也守住了自己的小珍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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