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走出村子,上了土路,路两边树木阴翳,巨大稠密的枝丫不断向中间合拢,围成了一个悠长碧绿的洞穴。穿过这长洞,上一个大坡,就到了河堤。河堤极宽,与它相比,周边的大树都变得十分渺小。
河堤向右一转,走过一二百步,就到了一个长长的缓坡。小鱼便骑着车子溜下去,速度越来越快,唯有听见风在耳边呼啸。没一会儿,就看到了那横亘在天际宛如银带的的河流。
几乎每个暑假,小鱼都会跟着爹来这条河里捕鱼。
一来小鱼乖巧懂事,从小就被村里的大娘大婶喊着“小大人”,他知道这样可以帮爹省点力气,多赚些钱交学费!
二来小鱼喜欢这条河,他看着这条河从原始枯水期的一线细水,变成了现在采砂过后的滚滚巨流,总觉得这条河与自己的命运有着无数的关联。
捕鱼的船是个小铁皮船,漆成了大红色。爹说:红色吉利,招鱼。说:这条船很大,能够装三四个人渡河。说:这条船划起来飞快,比在河边沙滩上走路还要快。
小鱼认真地听爹讲,心里满是崇拜。
捕鱼的网是粘网,用极细的白色丝线编织成不同的网眼,上面有一条绿色的尼龙绳子担起主纲,下面再坠上黑色的铅坠。
下网的时候,爹站在船头上,一手高举,并将顺好的网苗拦在臂弯处,好似抱着一袭华美的银色长袍;另一手放线,极为轻柔地拨,手指好似在跳着一曲绝美的韵律芭蕾。
小鱼是划船的,他看着那美丽的银丝一片片滑落进黛青色的水中,倏忽不见,好似天空在吸进一片片的白云。
小鱼是不会游泳的。真是好奇怪!爹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玩水高手,还会踩水,身子能够直立着一起一伏地在水中下网,却愣是不愿教小鱼。
小鱼央求过多次,但爹总是拒绝,问得急了,爹就凶他,“你学这个干什么,淹死的都是会水的!”
小鱼觉得爹总归是爱他的,虽然有时候脾气确实像一团火。
这条河早就存在,或许流了几千年,几万年。她很美,但很少有人在乎她。铺天盖地的金沙滩,清澈见底的长流水,散漫着碧绿醉人的一年蓬、小柳树,偶尔还点缀着不知名的白色和黄色小花,像极了天上仙女精心缝制的一袭花裙子。
那个时候,小鱼觉得这条河是属于他和爹的。
直到有一天,突然炸了锅,河里的沙子竟然成了稀缺的资源,可以换成一把把的人民币。人们开始红了眼,不断有黑褐色怪物一般的抽砂船涌入这里,在水中“呼隆隆”地冒着刺鼻的丑陋黑烟,然后挖上来一兜兜的混着水的沙子。
不知怎么地,小鱼总是感觉这洇在水里的沙子,竟然有浓浓的的血色。
起初,河道被挖得一条一条,好似美人被指甲划破了脸;再后来,一条条的沟壑,被贯穿起来,这时候美人的脸上变得坑坑洼洼;最后整条河里再也看不见金黄的沙子,它们要么被挖走,要么逃命似的躲在水下,这时候美人变成了眼眶空洞的骷髅。
所以,小鱼后来看这条河的时候,总是心惊胆战。从上往下看,半个手臂深的地方都是深青的一片,再往下看便是浓厚的黑色。小鱼觉得这河底肯定沉着太多的冤魂。
他看水的时候总是紧紧地扒着船帮,小心翼翼,仿佛一不留神,就会被河底黑色阴影中突然冒出的水鬼拉进去。
2
唯有一个例外,那就是河中心的小岛。小岛大约有几十亩大,光是绕着划一圈船就得个把小时。岛上的景色很美,外围密密麻麻地圈了一层厚厚的鸭蛋青的芦苇,暗黄色的芦根层层交织,盘根错节,好像要把整个小岛紧紧地裹在自己手中。
上面长满了靛青的蒲草,细长的叶子结了红彤彤的蒲棒,像是一支支小蜡烛。小鱼是摘过蒲棒的,那玩意儿闻上去有一股淡淡的清香。岛心疯长着几株年轻的柳树,碧玉般的叶子泛着银光,在太阳底下恣意摇摆,也不在乎什么优雅造型,统统是淡青色泛着银光的一个个大椭圆球。
小鱼很想登上这个岛的,他刚上初中,和所有那个年纪的男生女生一样,脑子里满满的都是对于未知世界的好奇。
他就想登上这个岛,无非是去看看一直不住叫唤的不知名的鸟儿,去摘现在很少摘到的蒲棒,去折几枝弯弯的柳条。抑或是单纯就是看看这个岛是什么样子,哪怕是和自己期许的一点也不一样!好歹,他去过,便不枉此生。
小鱼很庆幸能够临近这个岛。每次他和爹划船经过,他们都要感慨一番,好大一个岛!小鱼便撺掇爹带他上岛看看。爹就跟他讲这个岛的好处,这个岛上如果能够种上庄稼,准会有好收成。玉米,那是一地的绿油油;葵花,那是一地的金灿灿……
“爹,上去看看吧,我从来没有上去过!”小鱼央求着。
“改天吧!”爹忙着放手里的网线。
“你总说改天?我就想去看看,一会儿的功夫。”
“岛上也没什么,就是一片芦苇荡。”
“可还有柳树,蒲草和好多鸟儿!我能够听见好多鸟叫声,好像就在跟前。”
“赶紧下网,天就要黑了!”爹看看天,太阳快要沉下去了,桑葚紫的嘴唇吐出一股淡蓝色烟圈,只一会儿,便消失在白茫茫的水雾中。
小鱼只好低下头,继续划船,他想爹实在太累了。为了供自己上学,爹一刻也不闲着,他不应该在这件小事上任性而为。
有好几次,网下完的时候,小鱼都把网线绑在岛边伸出的芦苇上。他感觉那是他在轻轻触碰这个小岛,他能够真切地听到上面鸣啭啁啾的鸟叫,有些鸟叫离它特别近,似乎只要往前走上两步,就能够轻易抓到它们。
爹说这鸟是“苇喳喳”,专门躲在芦苇荡的极深处做窝,生性活泼爱叫唤,根本捉不到的。
小鱼还想央求让他爹去岛上看看,但他最终没有说出口。或许说了,也是白说,他想着。
没想到,爹虽然没有让他去岛上,却允许他划着船绕着岛转一转。一忽儿,“呼啦”一下,飞起一只锦鸡;一忽儿,“唧唧”几声,惊起一滩鸥鹭;更多的是“苇喳喳”,一直在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好像每天都有吵不完的架……
小鱼的心随着漫天的鸟叫,瞬间痛快了很多,这个岛位于河流的正中心,除非有船,否则极少有人能够涉足。小鱼是何等地幸运,有生之年,能够瞻仰这条河里唯一的小岛。
或许今年,最晚明年,这个小岛便会被采砂船鲸吞虹吸掉!想到这里,小鱼又忍不住一声叹息。
3
正惆怅中,小鱼一抬头,竟然看到了一群野鸭。确切地说,是一窝野鸭正从岛上“扑通通”地滑进水里。领头的是一只大母鸭,扁扁的黄嘴巴,弯曲的亮绿脖颈,流线型的灰黑色躯干,正昂首往前游。
后面带着七八只半大鸭子,有时连成一条线,一个个井然有序地紧跟着鸭妈妈;有时调皮一下,一个个围在母鸭身边,前后左右都有,好似一群护卫舰保护着巨型航母。
它们游得非常好,浮在水面上,好似被水托着身子,绕着小岛轻松自在地往前游,仿佛整个世界只有它们在享受这份闲适。
“爹,有野鸭!真好看,多么好的一家子啊!”小鱼怕惊恐了野鸭,按捺住兴奋的心情,小声对爹说。
“在哪里?”爹抬头,赶紧对小鱼说。
“那里!”小鱼指着前面。
“划过去!砸死两个,晚上就有肉吃了,给你补身子!”爹命令小鱼,从中舱麻利地抄起一根长长的杨树竿子。
“啊?”小鱼惊讶得合不上嘴巴,但又赶紧举起桨,“扑棱棱”划起来,桨尾打出的水花泛起了一堆堆的白雪。
“往正前面划,偏了!”爹使劲喊小鱼,指挥着他调方向。
小鱼划船的次数本来就很少,又被爹这么一喊,瞬间慌了神。船开始打转,怎么也不听小鱼指挥了,小鱼急得满头大汗。
爹又想着急,但什么也没说,只是快步从船头走到中舱,一把接过小鱼手中的桨,不容反驳地命令道:“我划,你站船头上打鸭子。”说着,爹顺手把杨树竿子递过来。
“爹,你放心吧。这么多的鸭子,我这一棍子下去怎么也能打到三五个!”小鱼拍着胸脯,信心满满地说。
爹没说话,使劲划了几下桨,桨深深地嵌进水里,向后劲拨,那船便如离弦的箭一样飞奔出去。小鱼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快的速度,脚跟有些不稳,晃了好几晃,好似站在一个球上,若不是双腿岔开得足够宽,非得一个趔趄向后倒去。
许是这个岛从来都是人迹罕至,野鸭最开始并不在意,也不怎么怕人。直到那船飞奔着冲自己过来,鸭妈妈才慌了神,“嘎嘎嘎……”发出一长串急促的叫喊声,赶紧领着这群小鸭子飞快地划水逃命。
有些小鸭害怕极了,呼扇着翅膀,贴着水面用脚掌划了几步,激起了几团浅浅的水纹,好像轻功水上漂。可是,这些野鸭还不够大,不会飞,就又钻到水里,惊恐地睁着纽扣样的黑眼珠,使劲贴在鸭妈妈身边划水。
小岛周围鱼虾很多,小鸭子吃得很肥,圆滚滚的,得有半斤多。如果能够打到两三只,晚上就有肉吃了,而小鱼很多年没有吃到这种荤腥了!
距离越来越近了,小鱼越来越兴奋,爹把船划得飞快,似乎只要四五步就能追得上那些野鸭。
小鱼撑开了那长长的杨树竿子,双手握住往后一凛,作势就要打将出去,但是又觉得瞄得不够仔细,又等了等,似乎在找寻最佳时机。
“打啊!”爹在后面使劲喊。
“再等等!”小鱼回道,他不忍心,但又不能违背爹的命令。
“赶紧打,船要撞岸上了!”爹吼道。
小鱼想打,又不敢打,心里琢磨,“这是多么圆满的一家子啊!如果打死了几只,那么鸭妈妈会多么伤心啊!”
“快打啊!你个死孩子!”爹骂道。
小鱼见爹催得急,狠狠心,合着眼一竿子打了下去,偏了十万八千里。
爹在后面捉急上火,小鱼刚想再补上一竿子,哪知道鸭妈妈拼命地拖着摇摇晃晃的身体,领着那群小鸭子看准一个芦苇荡缺口,就飞快爬上去了。
有些小鸭子因为太过惊慌失措,在攀爬过程中,一度滑溜了下来,嘴巴直接戳在了岸边的淤泥里。
“再打啊!你愣着干什么?”爹喊着小鱼。
小鱼挥着长长的竿子,又打了一下。这一棍子打得又狠又准,可是没想到芦苇荡着实太厚,只是打下了几根长长的芦苇杆,零零散散地飘在光滑的水面上。
“死孩子,让你打,你不打,都跑了吧!”爹一边骂,一边夺过长竿子使劲摔在船舱里。
小鱼低垂着头,不敢看爹,小心翼翼地说:“这些小鸭子反正还不会飞,要不咱们上去捉?”
爹气鼓鼓地说道:“岛上很多地方都是空的,深得很,被苇根缠住就上不来。野鸭子那么机灵,你一上去,它们立马跑回水里,你捉什么?”
小鱼低垂着头,一句话也不说了。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河面上升起了浓厚的白色水雾。小鱼主动接过爹手中的船桨,“爹,你歇着吧”,就慢慢划着回去了。
“你这个孩子,这心……唉!”爹欲言又止,爱抚地摸了下小鱼的头,又重重叹了口气,便蹲在船头点起了烟卷。
一条红色的船,两个细长的人儿,最后是一团小黑点,他们的船渐渐地消失在弥漫的水雾中,远处又传来野鸭们欢快高昂的“嘎嘎”声……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