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陆耶耶
(一)
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
云姑已经记不得何年何月嫁进孙家的了。
儿辈们问起来,也就凭着记忆胡乱诌说上几句:“那凤霞盖头火红一片,新娘子全身都穿着红,喇叭唢呐噼里啪啦响着,震到人心里去,真真是喜庆极了。”
后来呢?儿辈们总这样问。
后来呢?云姑也这样问自己,一眨眼间为何就到了这般岁数。念叨着念叨着,记忆也愈发模糊,终究也记不太得了。
到底是老了,云姑这样想着。
可这几十年日子过去了,四四方方大院儿里抬头望去的天似乎从未变过。
云姑下意识把手往袖口里探去,摸到一个清凉的物件。她伸出那枯枝般苍老枯槁的手,呆愣许久——
倒是记起来些了,关于那快要没有人记得的岁月。
(二)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云姑原名甄云止,容貌惊华,传闻出生时连天上的云见了都停止不前,于是出此名。
是京城落户的尚书之家甄家的嫡女。出落大方端庄,二八年华之际寻亲的人就踏破了门槛。
甄父甄母认真虑选,挑出了孙家的嫡孙——孙家的长子在外带兵,次子也在朝廷之上谋取了一官半职,算是说得上话的高位。
有了亲事,甄母本也舍不得这个乖巧的女儿,借着孙家老太太过世应当让其守丧为由,硬拖了下了几年,定在云止十八岁那年成婚。
名门贵族之家,嫁过去就直接做了少夫人,衣食住行样样不缺,况且听闻这孙墨奕长相俊美,为人温和。婚约的事情一传出,便引得京城许多女儿家们羡慕。
他人都道:“甄家大姑娘好福气。”
唯有甄父在面对云止的时候,会轻轻叹口气,道:“云姑,甄家如今在朝堂之上孤立无援,远不及表面那般风光。唯有找到依靠,才能真正扎根⋯⋯为了甄家,委屈你了。”
一句“为了甄家”,云姑只得悄悄地把那心头唯一一丝不愿意也压了下去。
反正没有今天这个孙家,也会有明天那个李家、王家。到哪儿不都是一样吗?
她叹口气,从这四四方方院子里抬头看向天。火红的夕阳渲染一片,更像是红色的墨被倒翻,晕染开来。
花灯节那夜,云姑本着“如若嫁了人恐怕再也没机会去观赏花灯,体会女儿家闺情了”的想法,趁着傍晚出门。
奈何随身丫鬟碧珠好说歹说要云姑带上面纱。
“这般斤斤计较为何呢?反正我明后几年就要出嫁,也已算半个妇人家。”云姑心底不甘的嘀咕。
干脆一了百了,偷偷向府里要了身男装。出门。
碧珠来报时,甄父是知晓的,可破天荒的没有制止,只是摆摆手道:“罢了,就让她由着性子一回。”
花灯节到了晚上才算热闹。
火红的花灯,熙熙攘攘的人群,手挽手的夫妇,带着面纱身材姣好的女子。
云姑拉着同样扮着男装的碧珠的手,在人群中来来回回不停穿梭。
“咚咚咚”一阵击鼓声响起。
“来一来看一看了哟!猜灯谜大赛即将开始。胜利者有奖哟!”
寻声望去,高高的台子上围了一圈桌子,上边放着十几盏做工精美的花灯。
“走!咱们看看去!”云姑拽着碧珠,不明分说就挤进了人群。
“哎哟!”云止一下子跌坐在地上,揉着酸楚的胳膊抬头望去。
“你⋯⋯你大胆!你可知我家⋯⋯公子是什么人!居然敢撞倒!”碧珠双手叉腰,瞪大了眼珠子一副咄咄逼人的模样。
背对着自己的男子衣着清雅,青灰色长袍,头发束的整齐一丝不苟。
“实在是抱歉,鄙人眼拙,没看到公子。”不卑不亢,是很干净的嗓音。
云止呆愣着看着递过来扶自己的手,碧珠正着急的想一把拍掉他的手。闺阁女子不得与陌生男子有肢体接触,即使她女扮男装,但这点她也应当遵守的。
可云姑觉得自己大概是傻了,竟然下意识握住了对方的手,借着力道站了起来。
碧珠微张了嘴巴:“公子⋯⋯”
甄云止佯装镇定,拍了拍身上不存在的灰,道:“谢公子了。”说罢,才抬起眼来真真正正看清来人的脸。
说不上多惊艳,但是很温柔的长相,温和的眉眼和嘴角若有若无的笑。
对方轻轻浅浅的笑着:“在下苏行歌,不知公子何人。”
碧珠使劲对着云姑使眼色,她酝酿一了番,才将刚想脱口而出的“甄”字咽下。
“吾名云止。”
苏行歌突然噤了声,仔细的端详着云姑的脸。就在她紧张怀疑他是否认出自己来时,才听闻对方发出一阵悦耳的轻笑——
“人如其名。”
自黄昏时分到天色完全暗下来,云止都和苏行歌在一块谈天说地,从天南海北的新鲜趣事儿到帝都皇室的秘闻。
云止不但知道了他几年来的游历,也知他这次进京也是想谋个一官半职。
“苏兄真是踏足四方,知识渊博。在下佩服,此番进京考试必能有所成就!”云姑坐在河边的亭子里,看着面前一盏盏漂流在水面上的河灯。
“苏某也祝愿云兄能成大业!”
云止转头望去,闪烁的烛光一盏盏随着水波荡漾。打亮了苏行歌的侧脸,在黑夜中显得神秘而让人沉醉。
真是⋯⋯好看呐。云止这样想着。
(三)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花灯节过后,生活都恢复了常态一如从前。
甄云止还是那个貌冠京城的甄家大小姐,知书达理端庄大方。
就好似不曾有过那一夜,不曾女扮男装偷溜出府,不曾对酒当歌畅谈天地,也不曾⋯⋯遇见过苏行歌。
可日子总是数着一天比一天少的。
离出嫁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全府上下都十分的忙碌,喜气洋洋蔓延了整个甄府,甄母亲自操办,忙里忙外置办着嫁妆。
大抵也只有一个人十分空闲了——
“诶碧珠,你说,行歌说南方有波澜壮阔的海,一望过去全是蓝色的,是不是真的?”云止百般无聊的用手支着头,坐在自家的院子里。
“奴婢没见过,不曾知晓。”碧珠毕恭毕敬。
“那你说,行歌说南方有烟柳小桥⋯⋯”
“大小姐。”碧珠走上前一步,为她披上了一件外衣,语气中含有警告,“您也是快要出嫁的人了,可切莫从口中再提起其他男子的姓名了。”
云止不再语,只是抬头望着天。
“小姐,门外有人托奴才递上来这个。”一声细微的声音从院子外传来。
碧珠皱皱眉,这大抵又是哪个收了钱财没长眼睛的家伙,这种乱七八糟的东西还是别污了小姐的眼。
“进来吧。”云止却答。
是一个小巧的锦盒,云姑打开瞧了一眼就合上,神色淡然的吩咐着:“碧珠,你去帮我把藏书阁里的经书取来。”
碧珠深知这是云止想要让自己回避,屈膝作礼,道:“是。”
听到门关上的声音,云止这才小心翼翼的再次打开锦盒,里边是一封信,三个隽永的大字——“云兄收”。
云止看着那三个字发了长久的呆,半晌才打开信封。
上面只写了寥寥几句——
“花灯节初相见,一遇误终生。
如若云姑有情,等我考取功名,必上门迎娶。
奉上家传玉镯一只,只传我苏家主母。”
云止翻来覆去将信看了好几遍,心中如鼓敲,一阵一阵扰的心乱如麻。
这才将信放下,捻起放在锦盒最底下的玉镯。
玉镯整体晶莹剔透,是不可多得的上成品,内圈里刻有一个“苏” 字。
云止沉思了一会,快速的朝着甄父的房屋走去。
父亲一定会同意的,他那么宠爱自己,一定会的⋯⋯
(四)
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据主屋的下人们回忆,那天脾气温和的甄父少见的发了怒,不知具体原因为何,只是这怒火明眼是对着大小姐的。
大小姐被甄家老爷撵出屋,却始终不肯走,跪在门前一言不发。
甄父下令谁都不许去扶她,并把下人和闻声而来的甄母一并屏退了下去。
最后直至第二日凌晨,才瞧见大小姐被贴身丫鬟碧珠搀扶着走出来,正是深秋,那跪了一夜的膝盖也落下了病根。
甄云止怎么也没想到,那个平日里宠爱自己的父亲会拿自己一生的幸福去做交换。
她受他传唤进屋,本以为父亲终于是心疼自己了,心下一喜,一进门却看见这样一副场面——
他两袖一扫,将书桌上的物件一并扫扫落:
“云止啊云止,你便这么自甘堕落?好好的孙家你不要,偏偏要一个来路不明的穷苦书生?且不说他能否考去功名,即使他真的考上了状元,那一个势单力薄的人,能和孙家比吗!”
云姑红了眼眶:“那您就要拿女儿一生的幸福去做您仕途的筹码吗?”
甄父背过身去,背后是一幅巨大的山水画作,黑色的晕染,仿佛压的人喘不过气来。
“你还小,不懂这世间的情情爱爱,才见过一面如何能生出情感来?你本是富贵命,别一时头脑发热选错了路。”
云止不语,心中的委屈却愈发增大。
“云姑啊,”甄父说的十分缓慢,却字字清晰“一切,为了甄家。”
云姑的身子一下子滞住,半晌,才恭恭敬敬磕了个头:“女儿明白了。”
是啊,她不应该只追求自己的感情,她还要守护这个甄家,她还有弟弟妹妹,她是最大的了,她要守护他们。
云止坐在院子里回想着发生的一切,眼前却恍惚出现了那个明媚潇洒的少年来。
青灰色的长袍,头发束的一丝不苟,样貌 说不上多惊艳,但是很温柔的长相,温和的眉眼和嘴角若有若无的笑。
她将手探进袖子里,摸了摸那个晶莹剔透的镯子,眼睛却看向天空。
行歌云止,终究是辜负了。
(五)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老夫人,醒醒了。外头有人求亲。”丫鬟清脆稚嫩的嗓音传来。
云姑睁开眼,从躺椅上坐起身来,一开口,声音枯燥不堪:“求谁?”
“是府上的大小姐。”
云姑仔细想了想,有点映象,是个很乖巧的孩子,生的可爱,记忆里还停留在两三岁的时候,如今竟也到了出嫁的年龄。
“又是何人求亲?”云姑看了看桌上的铜镜,镜中的自己头发苍白,满脸皱纹,哪还有当年貌冠京城的模样。
“是苏家。”丫鬟毕恭毕敬的答到。
云姑身形一顿:“苏家?哪个苏家?”
丫鬟略有些疑惑的抬起头:“就是那城北苏家,苏家的老爷子几十年前考上了状元,便平步青云,深得先皇器重。”
云姑恍惚间又想起那个青灰色的身影,只是如今已变得模糊不堪:“知道了。”
丫鬟还停在原地不肯走,踌躇了会,说到:“是苏家的老爷子亲自带着孙儿来提亲的,指名想见老夫人,亲自攀谈亲事。”
一旁站了许久的碧珠听此终于出了声:“老夫人,见见吧⋯⋯”
云姑抬头,碧珠如今也已经上了年纪,从一个明眸皓齿的少女变成了老嬷嬷。
他们都老了,他们都不再年轻。
“算了,就说我身体不适,让他们自行决定吧。”云姑缓缓的说着,闭上了眼睛。
丫鬟应了声,正要退下,却听云姑呵了一声:“慢着。”
说罢,抬起手臂,轻轻的退下了手腕上的玉镯,摩挲着内圈的“苏”字,眼神流露出久违温柔。
许久,才让碧珠用手帕包起来,交给下头的丫鬟。
“把这个送给大小姐。”
她早该还给他的,这苏家主母的镯子,她硬是“霸占”了好多年。
该是还回的时候了,物归其主,赠予苏家未来真真正正的当家主母。
丫鬟退下后,碧珠走到云姑躺椅前,道:“老夫人,您这又是何苦呢。这么多年了,您心心念念想见他一面,如今又为何要放弃呢⋯⋯”
云止轻轻浅浅的笑了,眉眼中满是温柔,她指着自己的脸,说:“我不过人老珠黄的老太婆一个了。可是,我只想让他记住我年少时最美的模样。”
她虽然老了,却也有少女的矫情,她也只想让心心念念的爱人,永远的记住自己最美的样子。
如果如此,即使一生不见,又何妨?
碧珠一下子跪倒在云姑面前,老泪纵横:“小姐⋯⋯碧珠当年是不是做错了⋯⋯”
当年云止是想过要逃,和苏行歌一起,去看他口中所说的南方波澜壮阔的海,烟柳画桥的美景。
她想告诉他,没有荣华富贵没关系,没有功名地位也没关系。
她只想和他一起,每一年,都看尽京城的花灯。
碧珠却在她行动之前发现了,将这事儿告诉了甄父。甄父自此对她严加防范,连府门都不出一步。也因此和程行歌断了联系。
有时候她会想,那一夜的花灯节是不是只是一场梦。可当她摸到那只玉镯,才又体会到,她是真真切切的经历过,也是真真切切的爱过。
“不怪你。要怪也是怪我自己⋯⋯我不应该在那最年少的年纪,遇到惊艳了一生的人。”
(六)
云姑合上眼睛。
她做了一个梦,梦里的她坐在花轿里。
那凤霞盖头火红一片,新娘子全身都穿着红,喇叭唢呐噼里啪啦响着,震到人心里去,真真是喜庆极了。
同样穿着火红衣服的苏行歌撩起她的花盖头:“不知娘子何名?”
云姑笑了,一如当年。
“云止。”
苏行歌突然噤了声,仔细的端详着云姑的脸。
半晌,才听闻对方发出一阵悦耳的轻笑——
“人如其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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