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幽鸣
我在朋友故乡的山村里住了一夜,就在春末夏初的五月。那个山村就像自己的故乡一样:山坡上的树,绿意盎然;山弯里的竹,修长青翠;田野里收割的油菜,金黄的铺了一地;远远就能看见劳动的身影,连枷响起的声音把狗叫和鸡鸣送至跟前……
临近黄昏,我才到朋友家的小院。那是一座半山坡上的院子,院子后面就是一片树林和竹丛。门前正对一个山凹,门一开,满山的绿意就一下子涌进屋里来了。
我们在院子里摆上桌子,男人、女人和孩子围坐起来,一阵欢呼。农家的饭菜里,夹一块青绿的牛皮菜放进嘴里,就会闻到泥土和汗水的味道——那时候,我们吃的不是食物,仿佛在咀嚼着人间的烟火。
夜色渐渐笼着山村,没有月亮和星星的黄昏,黑色一下子收拢过来——我已经好多年没有见过这样的黑夜了,四周都是一样的黑,质地深沉,辨别不出哪里是山?哪里是树或者是竹?
朋友拉开房檐上的路灯,照亮了我们围坐的小木桌,还有桌子上的茶水——从杯口微微地冒着一点热气,那一缕水蒸汽凝结的烟很快就飘散了去,被夜的黑吞噬得了无踪迹。我看见了四围的树和竹丛的轮廓,黑暗里它们都是一样的颜色。
有一袭风吹来,树林里发出一阵响声,像有人把一根树枝突然折断正冲破树叶枝丫的阻挡迅速地往下掉,又沉沉地坠在地上。那声音先是“咯吱”地响了一下,接着就是“沙沙”的声响——有人在树林里拖动着刚掉下的树枝,紧紧地贴着地面向某个方向移动,卷袭着地下掉落的树叶和枯草。一两块石头或泥块被它裹着带走了,又从斜坡上滚落下去,“咚咚”的几声里,像人正急忙地赶着路,那声音是鞋底触碰着坚硬的路面,从地的深处发了出来。
那种脚步声越走越快,急促而沉重,已经快接近我坐的桌子旁边时,声音突然消失了。我向四周一看,妻子和朋友就坐在我旁边,正谈论着城里与乡下的差异。孩子们在堂屋里看电视,一会儿叽叽呱呱地交谈着什么,我仔细一听,却什么也不明白。
夜是彻底地黑了下来,山村的一切都放弃了对黑夜的抗争,归于原生的状态。也只有夜的黑,才能把世界的一切归于平等和无声。
山弯里有一两声狗吠,“汪汪”地刺破夜的黑暗,像呻吟,又像拼命地挣扎——初时洪亮而远大,带着久远的沧桑感,随即就渐渐被夜色摊薄、稀释,消失在无边的苍茫里。
突然又一两回叫声,附和着前一阵狗吠。那定是年轻的一条公狗——带着生命旺盛的力量,响亮而清脆,山弯回响着它有力的呐喊,从一边荡去另一边。它在夜的深沉里用豪迈宣布着自己的地位——未来的村庄里,就有它的一席之地。
风儿突然停止了,狗吠也淹没在夜的深渊里,朋友与妻子感到夜的凉意,进屋里去取一件长衫。我独自坐在小院里,感受时间在夜的黑色里流动。耳边听见远处山凹里传来细弱的声响——嘁嘁、喳喳、笃笃、呱呱、咿呦咿呦、滴呦滴呦……
那声音由远而来,又从我的头顶飘过,仿佛绕着我的身子,我全身都被那声音包裹了起来。当我侧耳倾听时,却又不知它在何方,我一下子迷失在大自然的一片幽鸣和安详之中——
那声音把我引向儿时故乡的小河边。春天已经来临,阳光和暖,小河平静得像镜子一样。熏风匝起时,微微地抚着水面,水波一漾一漾地荡向河岸,把乱草推往河的中央,发出一阵细微的“唰唰”声响,回荡在耳畔。
我把光着的脚轻轻地伸进水里,一圈微波沿着脚的四周扩散开去。水温暖而柔顺,像母亲的手轻轻地揉搓着它,有一种微微的痒。我全身的血液在静静地流动,使每一个毛细孔都轻轻地张开,肌肤渐凉,全身通透。我感觉自己突然就飘浮了起来,像风筝一样随春风飘向远方,越飘越高,仿佛春天里的一切就在我的脚下。我成了万物的主宰。
我的生命里正享受着这样一阵虫鸣:它有时候弱小细微,若有若无,像遥远的天边上闪烁微光的星星,看不清晰却又实实在在地存在着。它有时候又十分洪大,像突然奏起的交响乐,把生命的乐章演奏在黑夜的树林、竹丛、田野、山弯以及路灯下的小木桌旁……
朋友们嫌山村的夜过于幽静,开起了家里的音响,唱起久远的歌谣。歌声里带着某个时代的强音——青春无限的美好已经被沉重和沙哑的嗓音携带得很远很远,最后重重地抛在日月隐没的黑夜里。
我听着这些微弱的、洪亮的、沙哑的、沉重的声响,分明感受到强大的生命力和号召力,它们在追忆一个季节的美好,但最终也没能掩盖三声血啼:
“桂桂阳、桂桂阳”,从白日到黑夜,又从黑夜到天明。
——我听见了夏季奔来的声音!就在那个山村的黑夜里久久不息!
2021年5月8日夜于金犀庭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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