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月明珠有泪

沧海月明珠有泪

1

大概是晚唐年间，故事发生的地点名称已不可考，暂且称它为无名镇吧。

此镇毗邻东海，青山围绕。镇上的人大多以捕鱼为生，百姓安居乐业，一派繁华清明。爱好游山玩水的王孙公子，文人骚客，常常从天南地北赶来，一睹盛世风采。

来到镇上的人都会问上一句，这东海边的墓碑是何人所立？埋葬的又是何人？

这天，镇上来了位锦衣少年。他问了同样的问题。

正在卖力吆喝的小贩停下来，不紧不慢地说，去镇子最东面的竹林里，有位老书生，他或许知道你想知道的一切。

少年心下好奇，羽扇一挥，朗声道，我这就去会会。

沿着熙熙攘攘的街道一路向东。经过酒肆，茶馆，和一片郁郁苍苍的竹林。天地一下子开阔起来。头顶上方是朦胧的天空，漂浮着澄澈见底的湛蓝，那黛色的苍山便不动声色地屹立在这湛蓝之中，远处不时传来阵阵海浪声。

少年在心底暗叹，真真是个山清水秀的钟灵宝地。这样的地方，适合隐世避俗，更适合封存往事，酿出岁月悠长、味甘醇厚的酒。

看来，今天恐怕要大醉一场咯。

少年玩味一笑，摇动手里的羽扇，大踏步地向不远处的篱笆小屋走去。

还未踏进庭院，就听到屋内传来声音：想听故事，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声音苍老却有力。

少年觉得有趣，便道，好。

这世间的情，到底为何物？

少年一愣。本想是四书五经，天文地理，可偏偏是这个让无数英雄竞折腰的“情”。他左思右想，始终想不到一个贴切的答案。

请回吧。

少年年轻气盛，脱口而出，情可是天，也可是地，可成风，可落雨，可以是这世上任意的存在，你这问题，实在无解。

说罢，少年转身欲走。

且慢。

少年心下一喜，三步并作两步踏入院内。只见一位白发老者缓缓走出，衣着打扮尽显书生的儒雅素净。看来来对地方了。

少年执扇作揖，恭敬叫道，先生。

老者坐着不说话，少年也不恼，跟着他席地而坐。耳边是生生不息的海浪声。

老者望向少年，喃喃道，四十年了，你是第一个听这个故事的人。

有风传堂而过，阳光正好，竹叶潇潇，和着时而舒缓时而激烈的海浪声，少年觉得心神安宁，像是跌入了万丈梦境，不似人间。

沧海月明珠有泪

2

一书生乘船进京赶考，途径此地。恰逢天降大雨，船身触礁，书生跌入了茫茫大海。

之后蒙一老妇人所救，书生活了下来。但不知什么缘故，他记不起自己的家乡，记不起生辰年岁，亦记不得自己的名字。

老妇人见他可怜，遂赐名为阿生。

书生感激涕零，见其身边没有侍奉之人，便决心留下照顾她的晚年。

她当初就居住在这里。老者眯着眼，抬手指了指少年身后的小竹屋。

没有人知道老妇人叫什么名字，亦不清楚她来自何方。只是当人们意识到有这么个人存在时，她就已垂垂老矣。

她喜欢讲故事，尤其是关于大海的故事。镇上的幼儿都爱穿过茂密的竹林，缠着她讲故事。

“这传说呀，咳咳......这东海里生活着鲛人一族，可活千年，泣泪成珠，价值连城；擅长织锦，披在身上轻若鸿羽，有人说鲛人体内的鲛珠可治百病，有令人起死回生的功效......”

“婆婆，婆婆，听闻他们很是凶残，时常使得海浪滔天，将过往船只上的渔夫抓来吃，可是真的？”

“净是胡说！鲛人一族世代与人类比邻而居，温顺善良，时常救起海里的溺水之人倒是真的！”

围在老妇人身旁的一群孩童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叽叽喳喳地继续追问道：“那她们是不是长得青面獠牙，十分吓人？”

闻言，老妇人笑出声，露出所剩无几的牙齿，脸上堆起了层层褶子。

孩童撅着嘴还欲追问，身后一直默不作声阿生开了口：“好了好了，都回去吧，婆婆要休息了。”

待孩童离去，老妇人才缓缓地说，应该是美的吧。声音轻得像是深夜里的呓语。

阿生恭恭敬敬地站在她身旁，递上一杯热茶，轻唤一声：婆婆。

“阿生，咳咳咳.....”

阿生眼疾手快地抚上她的背，一下比一下轻柔。自从他留在这里，婆婆日渐消瘦。

“婆婆，明日我便去请郎中”。

“劳你费心，不过我这身子，我最清楚......”

阿生垂下眼，不再说话。

清冷的月色倾泻了一地，远处传来阵阵海浪声。

她椅坐在窗边，幽幽地发出如风一般的叹息。

“阿生，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在东海海底，生活着鲛人一族。

他们深居海底，织锦为乐。族中长老定下规矩，未满百岁者，不得出海。

可总有鲛人想去领略海上的风光，那鲛人便是鲛族最小的鲛人九儿。

她想感受人间风雨，走遍万里山河，去看看热闹尘世，去瞧瞧长老口中那俗世里的情爱。

于是，在一个月圆之夜，她偷偷出了海。

天上的月亮像是玉盘，又大又亮。海面泠泠发亮，远处有莹莹火光，墨色山峦。万物无邪，夜色温柔。这就是人间啊。

九儿高兴地摆动着鱼尾，激起大片大片的水花。

她朝着海岸游去，忽闻抑扬顿挫的朗朗之声。

因未满百岁，无法幻化双腿。九儿躲在礁石后，望见一少年立在海边，昂着头，对着悬在天上的明月念念有词。

她觉得这时而低沉时而高亢的声音实在好听。她游过很远的海域，见过海底很多的生灵，听过无数次的潮涨潮落，可没有任何的声音像今日听到的这般美妙动听。

少年的声音里有人间烟火气。

九儿再游近些，望着少年的侧影，不自觉得跟着念出声。

岸边的少年听见声响转过身，九儿躲闪不及，竟与少年打了个照面。

少年惊得说不出话，好一会儿才磕磕绊绊地开口:“敢问姑娘，是人……是……是……鬼？”

九儿看着他呆愣的样子轻笑出声，声音婉转如黄莺，像是灼热夏日里的一阵清风，听得人心神俱净。

少年听得痴了。

九儿见他如此，大了胆子，平日长老“人心险恶”的警告抛在脑后，说道:“我本是海里镇守一方的海神，这几日夜里总是被不知名的声音打扰，害得我好不安生！今日来看，竟是你在此作怪，该当何罪?”

少年面色发红，慌忙拱手作揖道:“仙子莫怪，鄙人顾生，是进京赶考的书生，在此地稍作休整。因白日酷热，故时常夜间吟诗作赋以解心中郁闷，不曾想竟惊扰了仙子，实在抱歉。”

说罢，少年依旧保持着行礼的姿势，不敢移动分毫。

九儿终于忍不住，再一次笑出声。

书生抬起头，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原来是个书呆子，罢了罢了，我念你态度诚恳，饶你一回。”

顾生大喜，“多谢仙子。”

九儿不屑地摆摆鱼尾，说道:“我才不是什么仙子，我是这东海的鲛人，专吃像你这样的书呆子。”

顾生瞥见她掩于水下泛着晶莹亮光的身子，愕然噤声。

九儿起了逗弄的心思，挑着柳眉问道:“你害怕了？”

顾生定了定心神，回道:“我相信姑娘是没有恶意，说是吃人之类的话，怕是为了自保”，他顿了顿，接着说:“姑娘放心，我顾生绝不是迷恋钱财、贪图美色之人。”

九儿抿嘴笑，这个人类真有趣。

月光下的她，朦朦胧胧，流光溢彩。顾生看得情生意动。

她微微昂起头，问道:“你是人类，那必定去过许多地方吧？”

顾生点头。

“那你可否和我讲讲这人间风光?听长老说人间有四季，交替不息。有落花，有飞雪，有万丈高山，有郁郁森林……这些你可都见过?”

“那是自然”，顾生回道。

“原来人间这般绝色……可惜我未满百岁，无法出海……”，九儿落寞道。

“你若愿意，我可以每日讲给你听。”

九儿星眸璀璨，直直地望着他，“那你给我讲讲人间的锦绣山河，四季轮回，日月星辰……还有人世的情爱可好？”

顾生眉眼弯弯，目光温柔，“好。”

九儿微微一笑，漫天繁星黯然失色。

“哦！我要走了”，说着便九儿要潜入海里。

顾生急忙喊到：“等等，敢问姑娘芳名?”

九儿抬眸，眨了眨眼，“叫我九儿好了……”

“那九儿姑娘，明晚这个时辰，我在这里等你”，说完这话，顾生的脸已通红一片。自己竟明目张胆地与鲛人相约。

九儿扭头对他浅笑，眼波流转，顾盼生辉。顾生一下子失了言语。

眨眼间她便没入海底，长长的，晶莹的，泛着粼粼月光的鱼尾，一跃而下。了无踪迹。

只留下层层涟漪，和海中破碎的月亮。

顾生盯着海面看了好久，终于缓过了神，如同是大梦一场。

沧海月明珠有泪

3

人类少年与鲛人九儿就此相识。

他们日日相约，夜夜相见。顾生给她讲人间的日月山川，江河湖海，奇人异事，才子佳人……九儿沉醉在他的声音里，不知今夕何夕。他朗声吟诗时，她便默声跟读。

九儿看着负手而立、眉眼生动的少年，心猛地一动，好像多了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像是有一条溪流，潺潺地流过他的眉眼，流进她的心底。

她不懂得那是什么，只是痴痴地望着他，像是潜入最深的海底，沉醉迷离。

顾生唤她，九儿。

她晃然回过神，面色微红。她对他说:“不知怎的，这几日我总是日日盼着夜幕降临，盼着见你，听你讲话。我看见你，便心底欢喜。我莫不是害了什么病？”

顾生听得心旌摇曳，望着她的眼睛道:“我亦如此。”

月色皎洁，照得九儿熠熠生辉。

顾生情难自禁，顾不得短靴长衫，拔腿就往海里走。

两人距离不足一尺，他伸出手，想触碰又缩了回去。到底是个书呆子。

九儿勾起嘴角，抬起玉手，轻颤着抚上顾生的脸。

她冰凉的指尖在他眉眼间游离。原来人类这么温暖。

真想一生都这样暖，她在心底喟叹。

“顾生，我愿和你时时刻刻待在一起”，九儿在他耳边轻声道。

顾生红了耳朵，胸膛热浪滚滚。然后，侧头在她脸颊落下一个吻。

那是一个比月光还要温柔上百倍的吻。

九儿一生都没有如此开心过。

她问：“这便是人间的情爱吧？”

顾生笑着看她，“你是我的情爱。”

你是我的情爱。

4

翌日。

天色灰暗，狂风骤起，大海波涛汹涌。

顾生如约而至。来见他心爱的女子。

他提着灯笼，裹紧衣衫，向海面凝望。

只见海面上有黑影浮动，须臾间便抵达岸边。

顾生还未走近，那黑影忽然开口：“你便是那胆大妄为的人类顾生？”

顾生心里诧异，回道：“正是在下。”

那黑影嗤笑一声，露出赤红的舌头：“本将乃东海的巡海夜叉，今日奉命而来告知于你，速速离开东海，终其一生不得踏入此地半步！”

“可是出了什么事？九儿姑娘何在？”顾生焦急道。

“这世上没有什么九儿姑娘，只有鲛族九公主沧月，你休再胡搅蛮缠”，说着那黑影化成成年男子的模样，恶狠狠地朝顾生飞出一掌。

“我本要取你性命，但九公主于我有恩，这一掌权当个教训，你安心去做你的书生吧。”

顾生抹去嘴角的血迹，缓缓道：“我顾生对九儿姑娘的情义日月可鉴，谁都不能阻挡我和她在一起。”

那巡海夜叉冷笑一声，“区区人类，苟活于世，犹如蝼蚁，朝生暮死。你拿什么与大海抗衡？”

顾生眼眸漆黑，“自然是你们不知道的东西。”

这人间的爱，便是有情人的强大武器。

“不知天高地厚。”

一阵疾风袭来，顾生失了知觉。

天光乍现，海浪涛涛。

顾生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脑袋钝痛。昨晚一幕幕闪现，他失魂落魄，当下便寻船出海。

他划着船桨，向大海深处前进。

“九儿......九儿......”，顾生使劲气力呼唤。

他坚信她能听到。

当然，鲛族的长老们亦能听得到。鲛人与人类相爱，终不为世间所容。

于是，波涛翻涌，狂风呼啸。

渔船摇摇晃晃，一个大浪袭来，顾生站立不稳，跌入大海。

他本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一介书生，那抵得过这丈高三尺的巨浪。几番挣扎后，渐渐沉入海底。

顾生一寸寸坠落，恍然觉得这吃人的海水竟出奇的温柔，似是她的指尖轻轻抚上他的脸。可惜一生相守的誓言，终究成了虚妄。

老妇人忽然停下，望着大海的方向，眼里闪烁着晶莹的光。

阿生听得入了迷，问道：“后来呢？”

“后来，后来九儿用鲛族圣物救回了顾生......”

“那他们......”

“九儿贪恋人类少年，被长老驱逐出海，成了寻常人类......她终于得偿所愿......和心爱的人厮守一生......”

老妇人的声音越来越小，直至低不可闻。

阿生忽而笑了，眉眼生动，“那便好......”

阿生寻了衣服，披在婆婆身上。眼神在月色下，有些晦暗不明。

“阿生......”，她低声唤他。

“我在。”

他紧紧握住她干瘦的手，眼眶发红。

“我走后，找个好姑娘......这样便了却了我最后一桩心事......”

“不......我会找世上最好的郎中给你治病，一切都会好的......”，阿生声音微微颤抖。

老妇人慢慢地，慢慢地合上了眼，皎洁的月色笼罩在她身上，朦朦胧胧间，消失不见。

摇曳的烛光，忽而灭了。

阿生终是没忍住，泪如泉涌。

东海边一夜之间出现了一座墓碑，无人知晓是何人所立。

沧海月明珠有泪

5

“老妇人还是骗了他”，盘腿坐在地上的少年忽然出声，“鲛人没有和顾生在一起，对不对？”

老者抬眼看他，轻轻叹了口气：“是啊，她骗了他.....”

等九儿寻到顾生，为时已晚。她游回深海，寻药无果。鲛族长老告诉她，这世间唯有鲛人一族的鲛珠能令人起死回生，但鲛人要为此付出惨痛的代价。

“什么代价？”

“失去鲛珠，青春不再，容颜尽失，你会变成年近百岁的人类。”

九儿咬了咬唇，“好。”

“可就算他活了过来，也会前尘尽忘，记不得你了.....值得吗？”

“值得......他是我的情爱。”

朝为红颜，夕为老妪。

他喊她婆婆，她唤他阿生。

就算前尘尽忘，这样也算是相守到老了吧。

听罢，少年站起身来，揉着酸疼的小腿，喟叹出声：“果真是个精彩的故事。老妇人便是那鲛人九儿，不过最后阿生到底有没有记起她？”

老者睁着有些浑浊的眼，缓缓开口：“自然是记起了。”

少年轻轻一笑，心满意足地拱手告辞。

待少年离去，老者点了灯笼，颤颤巍巍地朝大海走去。

他跪坐在墓碑旁，伸手拔掉几根枯草，轻声说：“上次讲到哪儿了？哦......我记起来了......话说在长安城内......”

老者絮絮叨叨了好久，直至下起淅淅沥沥的雨。

他轻轻抚上墓碑，喃喃道：“听闻鲛人死后，化为云雨，升腾于天，落降于海。九儿，你会不会也化为这人间的风雨陪我？”

他记起她离去的那个夜晚，他问她，值得吗？

她微微一笑，对他说，你是我的情爱。

你是我的情爱。

关于无名墓碑的故事终于被传了出去，少年所到之处，人人都知道了这样一个故事。

有诗人作诗为证：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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