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踪的男孩

事到如今，我仍然为四十年前那个早上的迟到而感到庆幸。

那个时候，我还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每天在学校无忧无虑混着日子。

我、大军还有小海，一起在镇上的中心小学就读一年级。我们一起上学，一起放学，一起去田里抓青蛙，一起去河里摸鱼儿，一起去山上采最漂亮的野杜鹃，送给我们共同喜欢的女孩，我们的班花，小斐。

我们曾经以为，可以就这样逍遥自在地度过每一天。然而，现实用最残酷的方式，告诉我们，世上不可能有这么便宜的事！

那天早上，我迟到了。因为，在前一天的晚上，看了让我吓破胆的《聊斋》。那时，我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可怕的鬼怪故事，如果它们发生在现实中，这个世界该是多么恐怖！可偏偏这些故事，钻进了我的梦中。我梦到一场大火，将我团团围困，火中走出一个怪物，张着血盆大口向我扑来。母亲说，小孩子梦到火，就会尿床。我掀开被子，果然湿了一片。

这就是那天我迟到的原因。

当我赶到学校的时候，那里已经化为一片灰烬。四周都是围观的人群，消防队在忙着消灭余火，老师们在清点着人数，我努力挤到前面，还没等站稳，就被班主任一把扯到同学队伍中。我看到不远处的地上，躺着三条金鱼，一条已经死了，一条还在蹦来蹦去垂死挣扎，而另一条，则在嘴巴一张一合地苟延残喘，肚子撕裂开来，内脏流了一地，上面爬满了蛆虫。

我有些惊慌，却又感到一丝失落，为自己错过了这宏大而刺激的场面而怅然若失。我在人群中，找到了大军和小海，他们还沉浸在美不胜收的大火场景之中，而我只能从他们唾沫横飞的讲解的和夸张的手势中，感受这半小时前的热闹画面，就像吃一口别人嚼过的口香糖，无滋无味。我的大火只在梦中，被我一泡尿浇灭了。

接下来，便是没日没夜的寻找，整个镇子的人都出动了。他们在寻找一个男孩，我的同班同学，我们班主任唯一的儿子。他们一连找了三天，没有找到任何线索，废墟中也找不到任何残骸。一个男孩就凭空在这个世界消失不见，没有留下一点踪迹，他们只好将他列为失踪人口。

那场大火，成了大家津津乐道的一个话题，即便半年以后，仍然有人会提起它。有的说，火灾时，他曾经看见房梁坍塌，将男孩压倒在地，有的说他曾看见男孩冲入火中，救走了什么人，也有的说，男孩化为一只黑色的乌鸦，飞入云霄。

之后，我们被安排到了附近一所学校继续读书。失踪的男孩，成了镇上的悬案，也成了老师的心病。我们班主任一直有意无意引导我们，长大要成为一名警察或者消防员。他的愿望实现了，我们那个班，有三分之一做了警察，三分之一做了消防员，还有三分之一走上了其他的人生道路。十八岁那年，我和大军、小海都考入了警校。当然，小斐依然是我们最喜欢的女孩。

多年前的那场大火，一直是警校的教学案例。火源，只是一把普普通通的稻草，而那个杳无音信的男孩，却变成一个谜。每一个从警校毕业的人，都希望把这个迷案破解，但是二十多年过去了，没有人做到。

我们三个，曾经一起模拟了那天起火救火的过程，也寻访了当初的几个目击者，却一无所获。我们试图用强硬的手段，对付那些可疑的嫌疑人，却反而给自己惹来一身麻烦。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想不明白，为什么心里会一直放不下那场事故。火并不是我放的，烧毁的也不是我家，只是一所我就读不到一年的小学校，我甚至因为它的烧毁而有过一丝庆幸，我为什么要揪着这件事不放呢？是班主任的引导造成的心理症结？还是因为那一天晚上，在我的梦里也起了一把火？我搞不清楚，但这确实成了我的一块心病，比当初听到小斐亲口说出终身不嫁的决定，还要令我心痛。

这个女孩，在二十三岁那一年，当着我、大军还有小海的面，说她要做一个决不依靠任何男人的女强人，她也决不会嫁给任何人。我们都把这当作一个玩笑，哪有女生不嫁人的呢？况且还是这么温柔可爱的女孩子。

但是，小斐做到了，她真的没有嫁人，也真的变成了一个商场上的女强人，令我们这些曾经爱慕过她的人感到惭愧。我曾经悄悄问她，这么做是为什么，她只是笑笑，没有回答。

这也成了一个谜。

不知是因为事情过去太久，我将他淡忘了，还是原本对他就不熟悉，我竟记不得那个男孩的模样。若不是记得我的班主任姓高，恐怕连他姓甚名谁都不晓得了。我有时甚至怀疑，他会不会是我梦中的那场大火，所虚构出的一个影子，他真的存在吗？我时常问自己。

那所被烧毁的学校，一直就那样放置了许多年。从我们读书、工作，到成家立业，那些断壁残垣看着我们渐渐长大，渐渐老去。这些年，一直有人说，想要在原址上规划建设几套商品房，却从未付诸实施。或许，那块地太小了，不足以撑起他们的野心。

但在老同学毕业三十九年聚首的时候，小斐宣布了一个令我们意外的消息，她要在那块地上重新建一所小学，就像我们当初那所学校一样。当然，设施要更好，老师要更多，水平也要更高。

我很好奇，她为什么要在三十九年这个时间节点，宣布这样的消息，而不是三十五年，或者四十年，但我没有追问原因。我对她的财力并不担心，但对这所学校并不怎么看好。这只是一个几万人的小镇，已经建设了四五所小学，有什么必要再多一所呢？

不止我，我的老同学们，都对这所学校能否运营下去，充满疑虑，而她似乎并不在意。

当然，那一天得知的消息还有很多，比如那个失踪的男孩，他的父母在不久前过世了，我们那个姓高的班主任，至死也再没见过儿子一面。

小斐不再是当初那个温柔可爱的小女生，而是一个雷厉风行的女老板。就在宣布重建的消息后不久，她就以并不怎么高的价格拍到了那块地，只用了半年多时间，便建起一座面积不大但十分精致的私立小学。

我们偶尔还会谈论起那个失踪的男孩，如果他还在世，如今也快步入花甲之年了。我们几个老警察，心中的这个结，不知还有没有机会解开。

我忽然想起火灾那天的三条金鱼，我真的看到了吗？还是我梦中的景象？我不敢确定，但这不正是现实中的人吗？小海已经死去了，他在一场抓赌的行动中，被赌徒用水果刀刺中心脏，丢了性命。他死的太窝囊，警校学的一身本事，也抵不过一把小小的水果刀。虽然被追授了二等功，可是人已经死了，有什么用呢？大军得了肺癌，他烟瘾太大，当发现的时候，癌细胞已经扩散到了全身，就像那些该死的蛆虫，爬满了他的全身，不知他还能坚持多久。而我，尽管再混几年，就可以安安稳稳退休，但我早已厌倦了这死水一般的生活，如果生活可以重来一次，我一定不会选择如今这般平庸的人生。我常常怀念，那个调皮捣蛋的顽皮少年，尽管不是一个听话的好孩子，甚至还有点点坏，但比起如今这个空洞麻木的灵魂，更加鲜活有力。

当第一批新生入学的时候，我和所有在世的老同学都来参加了新学校的开学仪式。看着孩子们稚嫩的脸庞，回忆着我们曾经拥有的童年时光，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年代。大军也来了，他坐在轮椅上，嘴巴一张一合气若游丝，任由女儿推来推去。不过，看得出来，他有些兴奋，精神比在病房里好得多。

短短四十年，那些曾经活蹦乱跳的孩子，如今都变成了满脸沧桑的年迈之人，只有小斐还是像当年一样漂亮，一样风采卓然。

“你还记得当初那个失踪的孩子吗？”我问小斐。

“当然记得，怎么会忘呢？”小斐爽快地回答，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

我看了她一眼，不知道这个微笑代表着什么含义。

老同学们都聚到了一起，招呼我们过去，要拍一张大合照。小斐自信地笑着走了过去。

“3，2，1，茄子。”

这是大军和我们拍的最后一张照片，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下过病床。当照片冲洗出来的时候，我特地跑到医院给他送去。

“这个佝偻着腰，一脸伤疤的老头儿是谁？”大军的女儿指着照片上一个模糊的身影问。

“就是个过路的吧。”我看了一眼大军，漫不经心地说。

我分明看见，照片上那个陌生老头，冲镜头比出了一个“V”字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