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鳝

在小城的东南面，有一片乱坟岗，那里的树很密，密到什么程度呢？夏天正午毒辣的阳光都透不进来，一片阴深深的，若是胆子足够大，那倒是个纳凉的好去处。坟头也是各式各样的，有的明显是刚立不久，从那土色就可以看出最多不过几个月。而有的显然是年代久远了，久到或许后辈儿孙们已经忘了这儿安眠着一位他们的先人。有的坟前用青石立着一块碑，记着这土下之人尚还算光鲜的一生，有的只是孤零零的一个坟头，死后还是这么不得意。

最近的雨特别多，大大小小的池塘小河都被雨水填斥得满满当当的。昨晚又下了一场大暴雨，那直冲下来的雨水冲开了一座年久失修的坟头。

屠小七走在乱坟岗上，天刚麻花亮，这树林下更显得阴森恐怖。屠小七是个胆儿肥的人，他才不顾这是哪儿呢，莫说这世上所有的鬼都是人们自己吓自己，就算真有，在地底下躺了这么长时间，也吃不住他那一拳头下去的，所以，他这一路上走得也甚是悠闲，就像是在自家院子里散步似的。

忽然，屠小七的步子一缓，借着清晨微亮的熹光看到有一座坟头被冲刷开来，露出里面朽了一截的棺木来。看那棺木显然年头已久，上面满是坑坑洼洼的虫洞。此时一截塌进了棺材里，显出一个黑森森的洞口来。——里面竟然有东西在动！

屠小七虽是一惊，却很快又镇定下来，壮着胆子仔细看了一阵，那脸上竟忽又露出喜色来，忙趋步走到那洞口边跪了下来，捋起袖子就在那棺材里面掏起来。

经过一番时间的折腾，屠小七从那棺材里掏出几条黄鳝来。这黄鳝不同于一般黄鳝那般有些土黄，竟是有些嫩白，特别鱼肚子那里，就如大姑娘的胸脯一般，光滑细腻，水嫩鲜白，每条都有成人的小胳膊那般粗细，恐怕每条都有五斤上下。在屠小七的胳膊上缠绕扭动，似是受了不小的惊吓。按常理来说，黄鳝是长不了这么大的，或许是吃了这墓中之人的骨殖才长成这般大的吧。

屠小七脱下身上的褂子，将那几条黄鳝裹在里面，缠成一个团，在袖子那里打了个死结。看那几条黄鳝在衣服里不停扭动，屠小七笑呵呵地拍了两下，自语道：“这运气真他娘的好，恐怕能卖不少钱呢。”他又拽着岸边的灌木丛下到河里，将那几条黄鳝在水里浸了片刻。万一赶到小城里闷死了，就卖不出好价钱了。

赵五六住在小城最南面，他家旁边就是金线河。由于不在小城的繁闹地带，街道上的人也比较少，只有偶尔几个风风火火跑来跑去玩耍的小孩子。赵五六平时就做着收黄鳝的生意，他将收来的黄鳝卖到饭店里面去，赚取其中的差价。这黄鳝可是大补之物，尤其对那些家有娇妻自己却已经不行的男人来说，可是个不可多得的宝物。

屠小七提着黄鳝往小城南面赵五六的家走来，老远就看到赵五六的婆娘倚在门框上，正有一口没一口地啃着根白萝卜，趿着双拖鞋，百无聊赖地盯着门外看。

屠小七走到赵五六家门前，狠狠地剜了一眼赵五六婆娘高耸的半裸着的胸口。然后状似随意地道：“嫂子，赵哥在吗？”

那赵五六婆娘撇了屠小七一眼，眼中的嫌弃之色毫不掩饰，皱着脸不耐烦地朝屋里一摆头，就再也不理屠小七了。

屠小七也是撇撇嘴，看了一眼赵五六婆娘的小脚趾，心道：“果然是小脚趾长了两个脚趾盖的臭婊子。”想着，又抬眼剜了一眼那高耸的胸口。“不过，这臭婊子还挺有货的。”屠小七奶奶告诉他，那些风骚浪荡的女人小脚趾上是长着两个脚趾盖的。

片刻后，屠小七从后院乐滋滋地走出来，那脏兮兮的褂子拎在手里，身上有股腥臭味。果不其然，那几条大家伙卖了个好价钱，足够他屠小七好吃好喝多天的。走到门口时，赵五六婆娘那根白萝卜已经啃完了，正向屋里走来，看到屠小七也不吱声，绕过他就直接走了过去。屠小七盯着赵五六婆娘那一摇一荡的臀，暗暗地吞了口口水，“难怪老赵那家伙瘦成那个样子，这婆娘可真是浪得很，恐怕也没少给老赵戴帽子。”屠小七又狠狠地剜了一眼，转过身子来，就又沉浸到得到这笔意外之财的喜悦中去了。“他奶奶的，先去吃顿好的。”屠小七拿着根草剔着牙，一步三摇地走了。

赵五六家的院子里有四口大水缸，里面放着收来的黄鳝。每口缸里都密密麻麻的，那些黄鳝相互纠缠扭动着，水面上都是吐出来的泡沫。这黄鳝的身上有股腥臭味，那味道就像将十天半个月没洗的袜子煮了一般，让人干呕欲吐。嗡嗡而来的苍蝇将院子中盖着一层，上下翻飞，叫人片刻不得安宁。

赵五六坐在屋子里，浑然不顾那绕着他飞来飞去的绿头大苍蝇，正细细盘算着刚刚那笔买卖。屠小七送来的那几条黄鳝可着实吓了他一大跳。个头竟然那么大，颜色竟然那么怪。不过，那么大的个一定是大补之物。他得好好跟那饭店里的厨子说道说道，嘿嘿，这一次恐怕得大赚一笔了。赵五六乐滋滋地想到。

赵五六院子里的大水缸里，屠小七卖来那几条黄鳝相互纠缠扭动在大水缸的中间，其他那些体型小了几号的黄鳝离着那几条约有一尺远，密密麻麻、缠缠绕绕地围着一圈，竟是在那大水缸中自觉地留出空敞的地方给那几条大黄鳝，就像是远古先民在膜拜图腾一般。那几条大黄鳝缠绕扭动，绕成了一个灰白色的大球，在那大水缸正中上下浮动。倘若有人瞧见，估计在这三伏天也会吓出一身冷汗来。

这天晚上，又下了一场大暴雨，雨水倾盆而下，雷电交加。一道闪电直劈进赵五六家的院子里，将整个院子都劈成了废墟。赶来的小城里的人又神情恐怖地连蹦带跳地吓了回去：赵五六家被劈塌的院子里，密密麻麻的黄鳝在大雨中向着金线河中游去，雨水也遮掩不住那“唰唰”的滑动声，就似铺了一层会动的毯子……

大雨过后，金线河中水暴涨了一尺有余。岸边赵五六连人带房子被劈得只剩下一片废墟。那奔腾滚动的河水中翻滚着一件雪白的东西，直到被岸边的灌木刮住，人们才发现那是一具尸体，被河水胀得雪白雪白，极像一条雪白的大黄鳝。看那面相，依稀便是那屠小七……

毕竟出了人命案，警察过来查探情况，由于尸体早就泡得变了形，很难发现什么线索了。屠小七的案子便暂时搁置下来。只是这事在小城里却起了不小风波，人们都道世上一切生物都是有灵的，可千万不要随便招惹。否则，赵五六和屠小七便是活生生的例子。赵五六是被雷劈死的，说不清道不明的，跟运气还能扯点关系，但屠小七的事，后来证明那纯粹就是谋杀了。这世上本就没有那么多神神道道的事。

当时，屠小七卖掉黄鳝得了钱，回家路上露了财，被混混霍祥盯上。屠小七本也不是什么正经人，他自己也混，但混中自有混中手，还有人比他更混的。毕竟小城就那么大，都道上混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屠小七与霍祥算不上多熟，甚至还起过些冲突，但到底也没啥大事，有人调解，就揭过去了。

当晚，霍祥趁着屠小七喝醉，想抢走他身上的几千块，屠小七自然不让，两人起了冲突，就在巷子里厮打。霍祥下了死手，屠小七醉了酒，就那么不明不白被掐死了，死后被霍祥拖着扔进了金线河。

事情之所以暴露出来，倒还真不是霍祥良心发现。虽说霍祥的确是自己跑到警察局自首的。霍祥自己想进局子，那是因为外边他实在待不下去了。霍祥好赌，欠了不少钱不说，还向毛头借了高利贷，自然没钱还，找他要债的人每天都在他家门口排着队，放话说要干了他的也有不少。霍祥躲来躲去，觉得还是躲进牢里安稳一些。

尽管屠小七的案子破了，人证物证都有，连凶手都自己供认了，但没办法，人们还是到处议论，只是却又换了套说法，说要不是屠小七招惹了黄鳝大仙，就不会有钱，自然更不会被霍祥给惦记上，既然不会惦记，那自然就不会有杀身之祸了。这么说，好像也很有道理。反正，不管怎么说，小城的人不相信这只是场为了几千块而起的谋杀，大家都觉得，要这么简单，那就没意思了，屠小七的死是因为黄鳝的报复，这样说起来才有味道嘛。越是玄乎，越是有趣嘛，家长里短论起来，也更有嚼劲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