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顾梦洁走了后,杨钰振奋精神,决心再也不能荒废时光了。于是辞掉了那份看起来毫无前途的工作,重新打开电脑,捡起来搁置了两个多月的学习计划。这样白天找工作,晚上学习,倒也发现其乐无穷,为了强迫自己,杨钰决心在自己学成之前切断朋友圈的所有联系,以免被朋友圈那些无谓的信息分了心,便发了条说说:“从今天起,断网,原手机号码停用,新联系方式待通知。”并把网名后备注了个“(拒网聊)”。
这一停,杨钰当真坚持了两三天不上网。到了第三天,杨钰按捺不住登上微信,原以为自己这一玩消失,那些平时打打闹闹的网上姐妹们会刷爆自己的朋友圈,然而朋友圈里冷冷清清,那条说说除了收获一堆点赞之外,也只有上海见过面的那个网友私下问了一句:“又在玩消失,受什么刺激啦?”杨钰微微有些失望。她并不是明星,随便发表一条生活日常都有一群人转发评论,自己平时在朋友圈再活跃再风生水起,朋友圈少了谁都是一样在运转,她恍然意识到,别人并不会围着自己打转,她要真离开了恐怕也没人会当一回事。
杨钰很是沮丧。但这并不是眼下她所能顾及的事,新工作找了快一个星期了仍没有眉目,房东倒是和她越来越不对付,处处挑杨钰的不是,这让杨钰很是恼火。她既然决心改头换面,自然想换个比较好的环境,便想着趁着这几天物色物色新住处。
但杨钰还没来得及搬走,林欣忽然找上了门来。林欣来之前没有打招呼,杨钰倒是喜出望外。对这位几年也见不了一次面的嫂子,杨钰唯一印象就是一年到头都随大哥杨钊在浙江做生意,几乎年年不归家,以前过年的时候还会大包小包的往家带些礼物,给杨军,给她和亲戚家的孩子,风里火里的走亲访友,还没反应过来呢,夫妻俩又开始了新的一年的赚钱生涯。所以林欣虽然是外地媳妇儿,乡村邻里对其口碑都还不差,能干,大方,懂事,这是村里人提到林欣时常常挂在嘴边的词语。今年过年因为和杨钊闹矛盾没有回家,倒让杨钰分外想念起她来。
林欣的到来无疑让杨钰本来觉得杂乱烦躁的生活一下变得有色彩了起来。于是也不急着换房子了,好不容易定下的学习计划也“被迫”暂停,正好杨钰新工作还没找好,便天天陪着嫂子逛街,买衣服吃小吃,林欣倒是大方,陪杨钰买了几身衣裳,抢着付了钱。
林欣在杨钰这里住了三四天,似乎没有回去的意思。杨钰不由心下嘀咕:嫂子和大哥一样,也是顾钱不顾家的人,这几天怎么这么有闲心天天陪着自己玩?杨钰旁敲侧击问了几次,林欣都含糊而过,似乎不想谈论这个话题。杨钰暗暗留上了心,还没到晚上,大哥杨钊就打电话来了,杨钰还没来得及说话,杨钊劈头就问:“你嫂子是不是在你那?”杨钰说是,那头杨钊还没说话,林欣听到了,忙抢下手机,说:“你大哥吧?别理他!”杨钰见林欣面色不善,心想莫不是两口子又吵架了?
这一晚上林欣便都没怎么说话。杨钰想劝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她似乎天生就不会安慰人,加上这又是人家夫妻之间的私事,她也插不上嘴,便在一旁陪着沉默。
晚上房东又来闹过一次,说杨钰经常大半夜才回来,响响动动的,邻居反响极其不好,又说租房里不要带其他人来,到时候电费水费得要多收。杨钰心情正不好,正好房东倒霉撞上来,杨钰老大不客气一顿骂,丝毫没有好脸色。房东是一个六十多岁的本地妇女,又胖又矮,圆滚滚的,像一只吹饱了的气球,平日上下班高峰时和上班族抢公交座位经常骂架的少不了伊,广场舞的常客,听墙角的专家,又怎么忍得下这口气?当下一边拍巴掌一边跺脚,口水唾沫横飞的骂了起来:“天杀的贼坯子!有爹教没娘养的烂逼烂屌子,讨嫌的八只眼,嘴尖毛长活嚼蛆,谁教你这么二逼卵子哟?”她骂起人来脖子直扭,一咏三叹,带有浓重的盐城方言味,像唱戏一样,杨钰虽听不懂,却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于是针锋相对。要不是林欣拦着,估计两人当时就能打起来。
受了这莫名的气,杨钰一晚上情绪都很低落。本来是准备好好劝劝嫂子的,倒反过来让林欣对杨钰一顿安慰。杨钰气呼呼的说:“我过几天就搬走,谁稀得受这闲气!本来我就不想住了。”林欣说:“和气生财,像我们在外面做生意的,什么样的人碰不到?要是都跟你这样斤斤计较,生意还要不要做了啊?”杨钰说:“嫂子你不懂,这些本地人仗着自己有几个臭钱,就不把我们这些外来人当回事,往死里欺负,我来盐城快两年了,遇到好几家房东,就没一个好东西!”
林欣笑说:“呐,你也说你换了好几家房东了,为什么关系都处不好呢?别的人也一样租房子住的,他们为什么不和房东骂架?”杨钰冲口而出:“那是他们懦弱不敢去争!”林欣说:“你倒是愿意争了,你得到了什么?你说人家懦弱,那人家损失了什么?”杨钰一愣,有些词穷,说:“路见不平就要有人管。刚才她那副嘴脸你也看见了,我不也是咽不下这口气吗?”林欣说:“所以说啊,你还是心放得不够宽。这世上的人,世上的事,那是桩桩件件都瞧得顺眼的,要是自己看不上的,不喜欢的就去反对,那你活得有多累?嫂子是过来人,知道你心大,眼睛里揉不得沙子,但是对人对事,如果不把姿态放低,又怎么能让别人知道你的好呢?”杨钰明明知道自己已经被林欣说服了,仍是不服气,说:“得得得,你总是有理,赶紧睡觉吧!”
第二天林欣起得早,杨钰照例睡懒觉。电话响的时候,林欣正在敷面膜,在卫生间喊杨钰接电话。杨钰不情不愿的拿手机接了,电话一挂,立即条件反射似的坐起来,林欣正好看到了,问:“你干嘛呢,一惊一乍的?”杨钰神情复杂地看了林欣一眼:“大哥找来了。”
林欣的脸色变得很不好看,杨钰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只好看着刚刚进门满面风尘的大哥杨钊,笑问:“大哥生意不忙了啊,怎么都有空往我这小庙跑?”杨钊说:“我来找你嫂子。”林欣回一句:“找我做什么?我跟你是什么关系?”杨钊叹了口气,说:“当着钰钰的面,你干啥呢?不嫌丢人?要闹回家闹去!”林欣声调一高:“什么叫我闹?姓杨的你说话有没有良心?”
杨钰早知大哥大嫂经常拌口角,她自认在这里帮不上什么忙,有心留两人私下解决,便说:“还没吃早饭的吧?你们说话,我去买点吃的。”林欣站起来说:“我跟你一起去。”
杨钰忍不住了,说:“你们干嘛?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能当面说清楚,偏要吵架,吵架能解决问题吗?”话一说完,不由一愣,这不正是顾梦洁经常劝她的吗?复又想起昨晚自己和房东大吵大闹嫂子林欣也是好言好语的劝自己,然而今天一下子角色互换,掉了个个儿。杨钰不由得想,人啊,真是奇怪,说起道理似乎人人都明白,可真要自己去做,却又是那么难那么难。旁观者与当局者,处境不同而带来的心境落差,恐怕并不是一两句道理可以说得清楚明白。
杨钊说:“还要我怎么说明白,林欣,你摸摸你的良心,你弟弟要结婚要买车,你瞒着我大把大把往娘家拿钱我说什么了没有?我给我爸妈钱你就一肚子意见!”林欣说:“我给我弟才多少钱?你给你家多少钱?买车能跟买房子比吗?”杨钊说:“他们养我大半辈子,我是家里的长子,给点钱他们在县城买套房子怎么了?我在外面赚了钱,让他们在家里住土屋子,村里人怎么说我?我的脸往哪搁?”林欣立即抓住话头:“说来说去还是为了你的面子。”杨钊感觉被林欣套进去了,忙话锋一转:“什么叫我为了面子,我还不是为了军军读书方便?农村的老师哪有县城的老师教得好?”林欣说:“我早说把军军接到外面来上学,你死活不愿意,你看看爸妈在家都把军军惯成什么样子,成天除了玩手机游戏什么也不懂!”杨钊叹气说:“老两口心疼孙子,我能怎么办?再说了,小时候军军哪里磕着碰着你都怨他们没带好儿子,他们敢打骂军军吗?”林欣说:“你天天翻这些旧账有意思吗?”杨钊说:“好,不我翻旧账,说点最近的,去年过年,我就给家里打了5000块钱过年,你倒好,偏为这事跟我闹,连家都不回了!”林欣说:“过个年而已,要花那么多钱吗?我们的钱又不是大水打来的。”杨钊问:“那你弟弟呢?买个车总共才十几万,你一万块钱的红包眼睛都不眨一下,‘嗖’的就出去了,还瞒着我,这就不心疼钱了?”
林欣平日里也不这么敞开了跟杨钊吵,此刻似乎杨钰在旁边,更增添了她的底气,因此下面的话有一半是说给杨钰听的,声调便格外的高:“我就这么一个弟弟,难道不应该吗?我当初嫁你家里人就反对,说找个离家这么远的以后见面就少了,现在我们生活好了,就不该报答他们吗?”杨钊说:“现在这个社会,还有什么离家远不远的?反正都在外面打工,你家人见面是少了,那也没见你回过几次我老家!我爸妈就不用报答了?”杨钊的声音同样的大,很明显,也是说给杨钰听的,以期杨钰这个局外人能够站在自己一方。
杨钰大致听懂了两人争吵的话题。但她这个“局外人”是个名副其实的局外人。她本就不擅长劝解别人,以往只有她生气让别人劝的份儿,劝架帮腔,实在是她力所不能及的事。在感情上,她是站在嫂子林欣这一边的,可是杨钊毕竟是自己的亲大哥,帮谁都显得面子上不好过。她甚至不由得觉得嫂子实在过于窝囊,婚姻大事,怎么如此马虎,受了这么多年的气还能委屈自己,要是换了她,一定找一个对自己百依百顺的丈夫,一定不会因为这些琐碎烦心事整日里争吵。想到这里,杨钰不由得惊了一惊:万一自己以后结婚了也是这样怎么办?万一自己也陷入到这些无休无止的柴米油盐的斤斤计较里该如何自处?她不由得深深后怕起来,是不是一旦结婚,就意味着自由自在的时光一去不复返?是不是一旦结婚了,就意味着身为人妇和母亲的双重身份,再也无法活成自己希望的模样?
杨钰虽然不知怎么劝解他们,但好在中国人有个传统,没有什么矛盾是饭桌上解决不了的。便借着机会请他们到附近的“望湘园”吃晚饭。
“望湘园”大门外有一个自助冲洗照片的机器,可以将手机上的照片通过微信二维码上传到机器上打印出来。杨钰说:“大哥大嫂,我给你们拍张合照吧!回头给小军带回去。”林欣初时不大情愿,见杨钰提起杨军,勉强应了,杨钰便洗了三张。
饭桌上,杨钰打开手机和杨军视频,杨钊和林欣见到杨军便有说不完的话,杨军在手机那头却沉闷着不怎么说话,一个劲的“嗯”,林欣说着说着,眼睛也红了。挂了电话,林欣说:“这孩子从小没爸妈陪在身边,性格上难免孤僻,唉,只望他长大了不要怨我们。”杨钰也知道像杨军这样的留守儿童因为父爱母爱的缺失,很多同龄人的幸福快乐都无法享受到,平时不觉得,越是到这种时候越是感到亲情的浓烈。杨钊安慰说:“等咱们忙完了这阵子军军也暑假了,咱们想办法把儿子接到店里过两个月。”林欣默然点头。
杨钰知道两人的不愉快大约是过去了,也打心底为两人高兴。快吃完了的时候,最后一味酸辣汤姗姗来迟,杨钰吃得有些饱了,勉强尝了一口,说:“怎么这么辣?”杨钊说:“我怎么尝着有些咸。”林欣反驳说:“吹吧,明明是酸好不好?”杨钰心想:小小一味汤羹,不同的人品出不同的味道,酸甜苦辣咸都占全了,这不正是生活的味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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