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跑了五条街,终于甩开了后边的追兵。我斜倚在一家凉饮店的窗口,扯开脖子上的领带,气喘吁吁地骂张楚:“你他妈原来真是个傻逼啊!”
张楚同样气也喘不匀,嬉皮笑脸的回答:“怎么样,哥们儿这是现场发挥。”
我看了看手里的断了四根弦的红棉吉他,一脚踹了过去:“发挥你大爷的,老子的琴废了!”
这把红棉ASC吉他是我当年读初中时从一家老琴行里淘来的,陪伴了我十多年的时间,如今市面上已经很少见到,我珍惜爱护了十年,万万没想到今天被死在他的手上,我真是活剥了他的心都有了!
张楚干咳了两声,拍拍我的肩膀说道:“哥们赔你一把,吉普森的,行了吧。走,请你喝酒,庆祝一下我们伟大爱情计划的成功!”
我确定了,张楚还真是个傻逼。
他口中的伟大的爱情计划在实施之前叫做“祝福前女友”,实施之后叫做“杀死前女友。”
2
其实我认识张楚本来就是一件挺可笑的事情。
那会我刚刚大学毕业,不想去工作,晚上就在地铁站通道里卖唱,每天挣点生活费。
那天,我唱的是一首朴树的歌《我爱你,再见》,我唱歌时喜欢闭着眼睛,一是因为闭眼能够更投入,二是不想看见脚下琴盒里几张可怜的钞票。
但那天,我破了例,唱到一半就睁开了眼,因为我唱着唱着,突然身边传来了呜咽声。我被吓得一个激灵,睁开眼就看见一个五大三粗的白人汉子蹲在我面前哭个不停。
没错,是个白种人,高鼻梁蓝眼睛的那种外国人。
我闻到了他身上的酒味。一个大男人酒后在深夜痛哭,无非两个原因,一是为情,二是为钱。
我估摸着他是为情的面大,因为在我的注视下他往我琴盒丢了一张红彤彤的毛爷爷,说,“能再唱一遍吗?”
我又震惊,震惊于这外国小子普通话为何说的这么溜。
我非圣人,不负责为世俗之人排忧解难,当然给钱就另说了。
所以我又唱了一遍:
我爱你到永远
可哪儿有什么永远
是非爱恨已无须再辩
唱完后,张楚的眼泪已经干了。但他还是保持着原来的蹲姿,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我干笑两声,问他还有什么事,他磕磕巴巴的说他身上就剩下一百块现金了,就在刚刚放进了我的琴盒,问我能不能给他买张地铁票。
本着发扬人道主义精神,体现国人优秀品质,我便给这国际友人十块钱去买了地铁票。临走时他问我要了手机号,说以后请我吃饭以谢我赠票之恩。
3
我本来是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的,谁知一个月后在地铁通道再次遇到了张楚。
他背着画板,兴高采烈的跑过来,说,“哥们儿,说好了请你吃饭的。”
我们来到江边的烧烤摊,点了啤酒和腰子,一边吃一边认识。两瓶啤酒下肚,我也知道了张楚的身份,他自称是个插画家,混血儿——父亲是山东人,母亲是乌克兰人,打小就在中国长大,所以普通话说得贼溜。
我很早就听说乌克兰出美女,盯着张楚的脸仔细一瞧,发现他还真是遗传了乌克兰人的优良血统,长了一副男模的面孔。
有时候酒真是个好东西,它能很快就将两个陌生人变成可以推心置腹的密友。干完第六瓶啤酒后,张楚告诉了我那天我们第一次遇到时我为何会把他唱哭。
他从身上摸出一盒烟来,语气郑重地向我介绍,“来认识一下,这是我前女友。”
我当时就懵圈了,有些尴尬的打哈哈,“我只知道右手可以做女朋友,前女友这个称呼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哈。”
他摇摇头,晃了晃手上的烟盒,说,“是这个!”
我仔细看过去,他手中的烟盒是白皮儿的,正中印着一枚烫金的X。
我接过一支烟,和我平时抽的区别很大,通体白,烟身长,烟嘴也长,而且细,抽了一口,没劲。
“以前我也不喜欢这牌子的烟,但我前女友爱抽,后来不知怎么的我也喜欢上了。”
张楚说,他分手是在冬天,二十六岁。
“她说我们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她想要一个安稳幸福的家,但我给不了她。”
“我求过她,求她不要走。再给我几年的时间,我会证明给她看,但她说,我们还是不要各自耽误对方了。”
在我们第一次遇见的那天,张楚在街头再次看见了他的前女友,还有她身边开着宝马西装革履的男人。
“其实当时我想冲上去的,但我看着那辆冒着尾气的宝马车和她开心的笑容,就瞬间没了底气,我觉得她是幸福的。”
而那天晚上,那首《我爱你,再见》准确无误地击中了他的心脏和泪腺。
4
江风猎猎吹来,张楚吐了一地。
我劝他,“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姑娘不多的是。”
他点上一根烟,烟雾缭绕中眯着眼睛说:“我也想忘记她,后来也见过睡过其他的姑娘,但就是不行,真他妈忘不了。”
我被啤酒噎的说不出话。我说,“没想到你们外国人的爱情也会被money干掉啊。”
他掏出身份证往桌上一拍说,“中国人!”
“我妈是留学生,年轻时候和我爸爱的轰轰烈烈,山盟海誓的,但那都没用,后来结婚了生下了我,觉得爱情不是那么回事啊,一点也不热烈,柴米油盐琐琐碎碎,曾经的风花雪月都没了。后来我妈就走了,再也没回来过。我记忆里根本没有我妈,我也压根都不会说乌克兰语。”
“我学的绘画,从小到大我一直也觉得我画的不错,以前姑娘们觉得我会画画,说我像个艺术家,很多都围着我转儿,她也一样。但现在不一样了,姑娘们现在就觉得我就是一给杂志社画插画的,你说一画插画的能有什么出息?虽然这是我引以为傲的手艺,但是这不够啊,我依然买不起车子房子,依然给不了她想要的生活。”
“以前我爸常说我妈薄情,有一阵我觉得我前女友也是薄情的人,但后来又觉得也不是这样。你说人一姑娘想追求点好的生活没有什么不对吧?你满足不了人家那就不能怪别人离开。”
“我曾经在网上看过一句话——你舍得情深,就别怕被辜负。我觉得说的真对,当初的一心一意和情深痴爱都是自愿的,怨不得别人。我懂这个道理,但就是说服不了自己,我他妈就是不明白,明明曾经那么爱过,我还在这死去活来,她怎么就能一身轻松地放下呢?凭什么?”
凭什么?就凭你爱的更深,所以你放不下。
管你是中国人外国人还是混血,在这红尘俗世,谁都逃不掉梦想和现实。
5
第八瓶的时候,我也已经醉了,张楚也还剩下最后一点意识。我问他,“现在你和她还联系过吗?”
他指尖的烟燃至尽头,烧到了他的指肚,但他也没扔下,“没有,听朋友说她年底就要结婚了,她没告诉我,也许是真的吧。”
我扶起他,指着马路对面对他说,“你看,就隔着这条马路,咱们这头是大排档烧烤,屌丝来的地方,但你看对过,是别墅酒店海景房西餐厅,我们可能一辈子都去不了的地方。你说它们离的近吗?当然近,就隔着一条马路嘛,但它们又那么远,远到我们穷尽一生都可能到达不了。”
张楚又吐了一地。
我恍惚又看见了那一刻——我也曾经历过的刻苦铭心和情深。
我对张楚说,“礼尚往来,喝了你的酒,听了你的故事,那我也还你一个吧。”
我指着马路对过一家富丽堂皇的酒吧,“你看那家酒吧,它可能是这座城市里最好的酒吧,里面有一个会唱歌的姑娘,她留长发,穿连衣裙,爱吃馄饨,弹红棉吉他,也喜欢唱朴树的歌,而且唱的很好。”
“那怎么了?”张楚昏昏的问。
“很久以前,我也在这唱过歌,和她一起唱,我们唱《恋恋风尘》、也唱《那些花儿》,晚上我们会踩着影子一起回去,偶尔也会去路边吃一碗馄饨,她不爱放醋,爱放辣,我和她刚好相反。我曾经设想过和她在一起后的无数个场景,想过爱,想过吃,想过和她一起穿行世界看遍远方。”
“可是,她的长发、连衣裙和吉他最后全与我无关,她属于一个同样开着宝马车的男人。”
“这是我一生最大的失败,但这并不是她的错,那个男人比我有钱,比我优秀,甚至他比我更要爱她。所以我愿赌服输。”
江风拂面,酒醒了些,张楚嘿嘿笑了,“你说,我们不都是傻逼吗。”
6
那天晚上,我把张楚扛回了家,一室一厅的房子,到处都是画板和手稿,卧室的正中央挂着一幅女人的素描肖像——长发大眼,神清貌美,笑容可掬,清纯的像电视剧里的邻家姑娘。
我坐在客厅的沙发里,抽着张楚的娇子,在想我们为什么会为了一段无疾而终甚至隐晦伤痛的感情而心甘情愿地赔上半生。
费尽气力地想把心中那个根深蒂固的人抹掉,却总是失败,曾经的回忆总是在不断汹涌至心口,一遍又一遍剐弄,然后腐烂溃败,心脏被慢慢的蛀蚀出一个巨大的深渊,有关于那个人的一切都能在触碰你的瞬间将你逞强的组织融化瓦解,这就是你的逆鳞,你的软肋。其后要有无数的牺牲者前赴后继地跳进你心中的这口深渊,去填平这可怕的创面。
直到这口深渊被无数的牺牲者填平,最后一个跳进来的人来才会重新占据你的心,才会重新获得去爱的能力。
形形色色的人都是药,究竟哪一个能够让你获得重新去爱的能力,只能尝百草般地逐一去试。
有的人会很快遇到,而有的人则不知道什么时候遇到。我和张楚属于后者。
感情这个狗东西,有毒,我还解不了。
7
那半年,我和张楚结下了深厚的友谊,每个周末都会去江边拼酒,然后喝到头痛欲裂再歪歪倒倒地走回去。
十月份的时候,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进了一家音乐公司做策划,于是便结束了地铁卖唱生涯,经常加班,和张楚拼酒的时间也随之少了许多。
张楚急赤白脸找我的时候我正在公司喝着双倍浓的咖啡提神写策划,他让我立刻到江边,声音里有大风。
入冬的季节,寒风已经刮的人刺骨的疼了,他浑身酒气,手机攥着一张稿纸,“快,我刚写的词儿,喝了好几瓶我才来的感觉,你帮我谱上曲儿。”
“不想再做画家了,要改行当卖唱歌手?”我接过他手中的稿子,上面是一首并不怎么有韵律并且俗套的歌词。
“她要结婚了,我总不能空着手去吧,好歹也深情过,我想祝福她。你看我写的词还行吧?”
我看着稿纸上的“幸福”、“快乐”等字眼皱着眉问他,“这次真放下了?”
“如果我说没有,你觉得我的祝福虚伪吗?”
我没说话,默默给歌词谱上了曲。
那段时间,我每天晚上都去教张楚唱这首歌,刚好,当他学会这首歌的时候,婚礼也到了。
但直到婚礼开始的前一刻,我才知道张楚压根就没收到请柬,他是买通了酒店的门童从后门偷偷溜进了酒店的大堂。
等到迎宾结束,司仪开始主持婚礼,他站在大堂尽头的椅子上,抱着吉他唱起他自己写的歌来。
其实,张楚的声音唱歌很好听,如果不是在歌曲的最后他临时篡改了歌词,我们也不至于被人打的夺路而逃,我的那把红棉吉他也不会断掉四根弦。
8
那天我们在逃出五条街之后,再次坐在了江边的烧烤摊上拼酒。
“差一点我们就被人锤死在大街上,你说你丫是不有病?”
“你不是说你是去送祝福吗?你这他妈叫祝福?”
我喋喋不休的讨伐他。
他喝完瓶中的最后的一口酒,嘿嘿笑了,声音飘荡在江风中,问我,“你知道我是怎么爱上她的吗?”
“那是个傍晚,在江边码头,她坐在石阶上吹口琴,一堆彩色的氢气球拴在旁边的石头上,飘来飘去,她身后是晚霞,红彤彤的,打在她的侧脸上,形成一片好看的光晕,她别在耳后的短发垂下来了一绺,被风轻轻吹了起来。她也看见了我,然后对我笑了。就是那一刻,我突然就不舍得离开这座城市了。”
所以呢,你就爱了?
男人真是低等的动物。
“其实我不是临时改的词,最后那两句歌词我早就想好了在婚礼上唱给她。我曾经爱过她是真的,我要祝福她是真的,但我想杀死她也是真的,她在我心里藏的太久了,我要亲手杀了她。”
我突然觉得酣畅淋漓,像是有人帮我疏通了刻意阻塞的泪管。既不是愧疚也不是感动,和以往任何一种情绪都不同。
我终于明白该如何去填平心口那个深渊,不是靠着前赴后继跳进去的牺牲者,那都没有用,最简单的方法是你亲手杀了它的源头,把它狠狠的从你的心里消灭掉,源头没了,深渊它会自己慢慢愈合。
你不愿再流眼泪,就要掐紧手掌流出鲜血。
曾经的爱是真的,现在的了断也是真的。
我打开手机,点开那个在深夜里无数次凝视过的头像,在那句“以后我们别联系了”下面郑重的敲下一行字:好,祝你幸福。
然后删除好友。
我的心,是从未有过的豁然明朗。
张楚又醉了,他闭着眼睛,轻轻哼出婚礼上被他篡改的那首叫做《祝福》的歌:
亲爱的姑娘,我祝福你,
祝福你,永远不孕不育,
我爱你,再见。
希望看完文章的你们能点一个“喜欢”,这是对我最大的鼓励。谢谢!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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