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症

朱阿姨还是离开了阿莫伯伯了，春节他们来我们家拜年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她的不安，就是没想过竟然走得那么快，那么决绝。

元宵节当晚我本想在回佛山上班之前去跟他们道个别，阿姨却在电话里跟我说，“我回陕西了，我是上辈子欠了他的，现在就当还完了他的债了。”

那几天是那个冬天里最冷的几天，我已经预感了她独自一人在寒夜里离去的场景了，此一去，大概不会再回来了，但我还是试探性地问她，“阿姨你什么时候回来？”

阿姨没有回答，跟我回忆起了往事，人在无聊和伤感的时候总是想从往事里寻找安慰。

那差不多是二十年的事了，那年阿姨还是三十多岁风华正茂的年纪，我父亲和莫伯伯同年，五十出头，不算老，但也不年轻了。

我父亲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分手了，是父亲一个人带着我的。我还不到五岁的时候，阿莫伯伯承包了一座山林用来种植荔枝，他跟我父亲是老同学，看我父亲一个人带着我不容易，叫他去给他帮忙管理种植，条件是允许把我带在身边。那时候，朱阿姨是以莫伯伯情人的身份待在他身边的。

莫伯伯跟他法律上的妻子早就没有了感情几乎断绝了来往。虽没有离婚，但分手十多年，他们的子女已都把自己当成单亲家庭的孩子了。

那些年，莫伯伯正处于事业的上升期，阿姨不仅精明能干，替伯伯分担了很多工作，还善解人意，时不时给我们组织一些活动，一起做饭啦，上山采摘野果啊草药啊、还时不时出去旅游！他对我们父子俩也很照顾，父亲说，那时候阿姨老是乘莫伯伯不注意，给我塞零花钱，说是零花钱，但都是五块十块的，那时候我父亲工资一天也就十几块钱，因此父亲一直念着阿姨的好。

阿姨一直很关心我们，“记得以前在山上，你爸最疼爱你了。关于你妈，我问过你爸爸一点，可他也没多说，我就没问了。再后来我让他来做工时，允许把你带上来，我帮他照顾你，他好安心点！可他也怕阿莫有说辞，怕欠情！”

我听了感动，“阿姨，我喜欢听你讲这些，你多跟我说说吧！”

阿姨说，“阿莫那个人，听我说你爸多么好，还不乐意了，是我说了很多次坚持让他来，他才终于答应去你们家带你爸和你一起来的。你们来了，我也很开心，那时候的你，也给我们带来了很多笑声，尽管你不大说话，老看你爸爸的脸色！”

我惊讶于自己小时候就有那么成熟的心智，苦笑道，“那应该就是早熟了哈哈！”

阿姨说，“我也惊讶，你小不点一个，怎么看起来心事重重的！你爸那时候不容易啊，除了阿板（另一个工人叔叔）阿莫也找不到像你爸那么能干的人，他对工资要求很低，唯一的要求是要把你带在身边。就是看你那么懂事，他才不放心把你放在你乡下的奶奶身边，他也是真疼爱你，要你在他眼前才放心。你刚来的时候……”

我父亲后来跟我说了好多次，我刚去山上的时候，因为不习惯山里的生活，乘大人们不注意就想逃跑。有一次我跑丢了，阿姨和我爸带着其他几个工人叔叔阿姨几乎翻遍了整片山林，所幸天黑之际，有一个工人叔叔在一条小河的一块大石头上发现了熟睡的我。我父亲说，阿姨看到失而复得之后的我，激动的哇哇大哭，那情景，莫伯伯见了有些不开心。

慢慢地，我适应并且爱上了山里的生活了，过年过节回到乡下时，我简直像从大城市里回来的一样，会跟同伴们讲述山里的奇闻异事。山里可以采摘到在市面上买不到的水果、山里有一个大水库，我们都是在那里洗澡的，那就是我们的澡盆、还有一个捕蛇人，早上进山深处，晚上回家时就可以看到他身上的蛇皮袋多了一条大蛇……

我说，“阿姨，真谢谢你，你给了我一个比大多数人都要美好的童年。”

阿姨说，“真对不起，太匆忙了！我都没来得及跟你们这群老朋友道个别！不过阿鸿，我这次回来最高兴的事是看到你长大成人了。不仅长大成人了，还很懂事……”

阿姨是去年年底回来的！当年我到了该读书的年纪之后，我父亲就带我回家了，过了一两年阿姨因为和莫伯伯感情不和回陕西了，中间隔了十六年，这期间莫伯伯带着万分的愧疚和信誓旦旦的承诺去找过阿姨三次。最终阿姨选择了妥协，答应跟莫伯伯回家，照顾他。

这时候，阿姨五十多了，年华不在。我父亲也认老了，已经允许白头发在在他头顶上野蛮生长，占山为王，跟我父亲同年的莫伯伯却还是坚持定期去把头发染黑，不让白发放肆。

阿姨说，“我既然来了，就想着把余生都交给他了。阿鸿，我到这里来后每天早晚都要出去走走路的，可他不让我出去走路，说有什么好走的，我也不能和别的人交往，只能在家里陪他，他的原话是，原则上我不能出去的，也不能和别人交往！我被限制了外出的自由，在里边我和他也没有多余的交流。最近的好多事，都让我绝望！我真不知道上辈子造了什么孽，今生一直在还债！”

那是我父亲跟我说的，当年阿姨还在陕西老家时，爱上了一个去那里当兵的湖南的，还跟他私奔到了湖南。可他们之后在一起的生活并不幸福，那个湖南兵没本事，酗酒，脾气暴躁，经常对她拳脚相加。阿姨也逃跑过几次，但每次失败之后面对她的都是更加严厉的惩罚。直到她遇到了来湖南做生意的莫伯伯，莫伯伯同情她的遭遇，为此他还跟那个湖南兵进行了一场决斗，差点出了人命。最终，湖南兵不敌莫伯伯，被莫伯伯抢走了阿姨。莫伯伯本想帮助她回陕西的，但她认定了他是个好人，想留在他身边，做什么都行。莫伯伯告诉她，他已有家室，孩子们都已长大成人，但他跟他老婆感情不和，分居了十几年了。阿姨不在意，她明白不幸的婚姻有多么折磨人，无所谓形式。那时候她已有一个三岁大的女儿，她把女儿安顿回陕西老家之后跟莫伯伯来了广东。

就这样，阿姨成了莫伯伯的“秘书”，伯伯在外努力拼搏的时候，她很好的完成了一个贤内助的角色。那几年，他们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成了我们那一片不多的几个“万元户”之一。

阿姨说，“他控制欲太强，太霸道。其实我知道，他太孤独了，他却不知道，钱没法填平他内心的空虚。在山上时，你爸爸在那里做工，对我很好的，像我的大哥哥，我心里很温暖的。有时候，我也会和他聊聊天，他这个人没什么恶意，尽管聊的不多，却让我感觉很温暖。对于你，因为条件有限，那也不是我的家，我都没把你照顾好，可你有个温良的爸爸，尽管条件差点，可他还把你养的身心健康，善解人意，常怀感恩之心……你还这么小，就这么不简单，多好啊！那时候我也知道阿莫是什么样的人，也是一次次的都希望他有所改变，可都没有的，这么多年了，经济的改善，他并没好好想过什么，心里的人事有时候经他说出来，听着可怕。我不是老师，给他解惑他未必听我的。他有他的一套不容别人指正的道理，想要指正他的道理，他非把你搞得你头破血流。”

父亲说，他和莫伯伯小时候都很穷，也不太受父母待见，因此都很要强。可能孤独的种子就是在这时候种上的，别的小孩都是扎堆在一起的，他们都是孤零零的像是随风飘散的蒲公英，因此才被对方注意到了，但也是各自飘向自己的远方，基本是互不打扰。青年时，他们被安排在一个生产对里共事过，一起插秧的时候，伯伯还对我父亲发出过类似“苟富贵勿相忘”的感慨！自尊心很强的父亲说，他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不容侵犯。所以只有我父亲平时喜欢和他待在一起，甚至还有点崇拜他，其他人或多或少的都有点鄙视他。

后来改革开放，欣伯伯和我们村一个叫中美的去了深圳。他几乎是抛家弃子的去的，那时候他和他老婆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了。我父亲当时也苦于家庭内部的纷争，他也找过我父亲，但我父亲始终没有勇气。深圳，那是多么大的一个世界啊，据说每一条路都能分出几十上百条岔路口出来，那不会很容易就迷失方向了吗？几年后，中美回来后就迷失自我了，据说先是偷了别人的老婆，后来自己的老婆被人偷了，也破了产，回家后没多久就疯了，疯着疯着疯死了。那几年莫伯伯跟我父亲断了联系，应该说跟所有人都断了联系。

那几年他因为犯罪，坐了牢，再次出现在村里人的视野时，人们发现他身边多了一个时尚靓丽的女孩。他带着那女孩回来是想和他老婆离婚的。他老婆原本当他已经死了，看他光鲜亮丽的又回来了，更不曾想莫伯伯和她见面第一件事就是商量离婚，他老婆听完悄无声息地去了一趟厨房，出来后突然抽出一把菜刀出来，向那时尚女孩砍去。要不是莫伯伯手疾眼快，那女孩早已成了他老婆的刀下亡魂了。女孩估计被吓得够呛，第二天卷了莫伯伯的许多钱便匆匆逃离了那个是非之地了。事后，莫伯伯跟人提起时，说是送了几万块钱给那女孩子做路费了，毕竟耽误了人家最美好的几年青春了。

这事以后，村里的男人们纷纷感慨，坐了牢的男人就是不一样，大手笔。女人则把莫伯伯当成了村里头一号败类，让他们的男孩子都以他为反面教材。

莫伯伯虽然和他老婆离不成婚，但接下来几年报复式的更换身边的女孩子。那几年他有钱，还主持了村里翻新祠堂的工作，还修了几条路。他能耐大，人们在骂他的同时还不得不去求他办事，而他在这一点倒是很大度，力所能及的事他都会帮忙。

奇怪的是，他给人们的好处越多，人们对他的骂声越大，人们对他的骂声越大，他越是得意。后来他破产了，女人们都离开他了，人们对的骂声也少了，他又一次消失在人们的视野里。

在我的印象里，阿姨和莫伯伯都是亲人，我还是希望他们都能好好的，我对阿姨说，“我相信伯伯是爱你的，要不然那么多年了他不会还一直念着你，他只是不知道怎么表达爱意，还是希望你能多给他一些耐心！”

阿姨听完的安慰，倒控制不住了，“如果爱一个人就是要把人家控制得死死的，那多可怕！阿鸿，我真替你有一个好爸爸而高兴，你爸和他是一个世界里的两个人。不管你爸有什么倔脾气，人生处事观，他经历了什么，有什么样的心理历程，至少他的心理是健康的……阿莫经济比以前改善多了，可他的心理复杂、扭曲比以前有增无减。我说的比较琐碎……我跟你说一个事，有一次我和他聊他的家里事，聊到关于他老婆住院的事，那是年前，他的儿子儿媳都去照顾他老婆。我让他好歹去探望一下，你听他怎么说，他说她怎么不去死了，过年还连累别人。不管你和你老婆之间有过什么，可你们现在也是儿孙满堂的人了，生病了自然要得到家人温暖的呵护……也不能因为房子是你拿钱修起来的，就说哪天惹他不高兴了，要把他家里所有人都赶出去，他回家去住……他的大孙女因婚姻不顺，现一个人在香港谋生，你听他怎么说：她过的好不好，做鸡赚钱，不是我要关心的人。他不想他这孙女也是他自己的大孙女，不管在做什么工作，你不了解，不关心，别人问了还说她做鸡……这种话是做爷爷信口说的出来的？他这大孙女，以前小时候，只要我在这里，放寒暑假她都会去山里住一段时间的，是个小可爱，小时候也爱和我待在一块……”

莫伯伯再次出现在人们的视野时，他又一次在为与妻子离婚而做斗争。这一次，他是带着泪水去的。他向她老婆承诺，如果同意离婚，他可以把他那几年累积的不菲的财产分给她。可他老婆好像是吃定了他一样，坚决不同意。他气得掀翻了面前的一张桌子，作势要打人，可巴掌举起来后停顿片刻竟调转方向朝自己的脸颊扇去，一边打，一边哭诉。

当年是他老婆看上了他，他老婆让他父亲动用了关系几乎是把他强买过来的。他不爱他，自从娶了他之后，还被扣上了一顶小白脸的帽子。但实际上，他因为不爱他，她一家人一直在打压他，不给他任何出头的机会。他报复她的方式很特别，在外人和孩子面前他表现得体贴慈祥，可是当他们俩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他一言不语，视若无睹。也许，她可以接受他不爱他，但她受不了他对她的折磨，久而久之，恨从中来，她事事与他作对，还举报他“投机倒把”。他为此被游街示众，遭受人们的毒打和冷眼，而她为此成了大义灭亲的新一代独立女性代表，受人敬仰……

不堪的往事向猛兽般向他穷追猛打，他累坏了，哭着向他老婆求饶。他老婆说，“是你一直在纠缠我，不肯放过我的是你。你怎么老是突然出现，死了也好哇，我也太累了，你滚吧，不要再让我看见你了。”

他哪里是想跟她离婚，他是想跟过去决裂。

现在，就像年轻时他对她的惩罚一样，不管他怎么折腾，她就是无动于衷，现在轮到他受折磨了。他体会到了她当年的孤独，真是天道好轮回，孤独这头巨兽又来吞噬他了。

……

从那以后，莫伯伯和他老婆几乎是老死不相往来了。他后来赚到了很多钱，也帮助他的两个孩子成了大老板，身边也换了不少女人。他的身边总是花团锦簇，女孩子左拥右抱，但他大部分时间都是一个人。他在城里买了不少房子，在乡下也盖着大别墅，吃饭要到大饭店去，出行要开“奔驰大G”。朱阿姨算是在他身边待得最久的一个，也不过两三年。

阿姨说，“处了几年，隔了那么多年了，他真是越老越顽固了。他那些东西都是买给别人看的，实际上，那些房子一年住不了一两次，过年你也去拜年了，那间房子，我没去前，跟厂里的宿舍一样，他那床被子少说得有三年没洗过了。每次坐他的大G，有多舒服我没体验过，我都不敢和他多嘴，害怕他一激动控制不住方向，他太浮于表面了。回村里他还喜欢往人多的地方开，控制不住的按喇叭，都多老的人了，搞那么浮夸干什么啊！”

莫伯伯真是太争强好胜了，他什么都要争甚至要去抢，可他只是在跟自己过不去，放不下过去，对于这点，朱阿姨无力改变。她承认她老了，顾不了别人了，对于未来，她觉得她最好的安排是好好怀念过去的美好，以莫伯伯为反面典型，不执迷于过去。

“见面不如怀念“，她说她希望莫伯伯能早点想通这一点。

以下是她发给我的她跟莫伯伯告别的微信聊天截图。

阿姨（下午四点左右）：阿莫，家里有事，心里急。中午十一多，女婿打电话来了，我亲家公家里有事，女婿要回家处理，女儿店里得有人看店，小外孙上学接送麻烦，我妈年前脚也不好，不能走路，我得回去帮忙一下，本来想打电话给你说的。怕你心急，路上开车不安全，就等到现在才跟你说。原谅我只能不告而别了。我在网上定好了今下午5:30分深圳到银川、银川再转汉中的机票，到了银川得住一晚，预计明天中午到汉中，我现在已经在机场了。衣服那些我已经快递回去了，这些都是要随身携带要穿的，回去后时间不定，我们那里也下大雪了，所以我也没留。

莫伯伯没回。

阿姨（晚上七点左右）：刚下飞机，已经到银川了，今晚要在这里住一晚。你腰扭伤的情况我已经跟阿蓉（莫伯伯女儿）说了，你好好配合她去医院好好看看吧！

莫伯伯（隔天凌晨三点左右）：太伤我的心了，我说过我存了几千万打算跟你一起花掉，反正也带不进棺材里去。你提的要求我也都答应你了，太绝情了。人不负我，我不负人，你这样对我，太绝情了。

莫伯伯（隔天早上六点左右）：朱女士，一手好给你打成烂牌。在我心里你成神仙突然变成了鬼。不就是钱吗，过几天我腰好了你要走随便也会给一二万，以后虚伪的问问好肯定也会给你钱，如果和你去一趟陕西至少也要给你家里人花个十万八万。我的定期存款利息都够你一家人的工资，每年至少还能赚两三百万。我在这里请个保姆一年五万就够了，还比你年轻听话。看你又瘦又老我都不敢主动摸你，你还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你更年期的脾气，让我正想给钱让你走的。现在你倒潜逃了，弄得我在朋友儿女面前不好解释。这样的结果对我最好，了却了我的牵挂 又省钱。奉劝一句，快六十啦，好好享受生活吧，祝晚年安好！

莫伯伯（早上八点左右）：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也不惊。没事的，我己经冷静下来了。开心一点，不要有压力，想怎么过就怎么过。

半个小时候后，莫伯伯跟朱阿姨开了两个视频通话，她都没接。

莫伯伯（紧接着）：怎么电话都不接，神经病！

莫伯伯（到了晚上）：二十年来我拼命挣钱就想营造一个舒适的环境，等你年纪大了江湖上不受欢迎了，我们一起安度晚年。分开十六年我一直在牵挂你等你，谁都不会让我动真情。你来之前，那个广西女人比你年轻听话省钱，为了你我都辞退了，这次见面你还看不起我。说实在的崇拜我的人还是有的。

莫伯伯（又过了一天）：今天洗澡闪了腰，摔倒在洗手间。你是在广州还是在深圳？一时找人伺候没那么快，方便的话过来几天。我慢慢请人代替你。

莫伯伯又发了几个视频通话，但阿姨还是没接。

莫伯伯（晚上）：你究竟是怎么了，我哪里对不起你！

聊天记录就这么多。朱阿姨说她之后就把莫伯伯的微信和电话都拉黑了，她不恨他，他也没做什么对不起她的事。她跟他分手只是让对方都能保留一些美好的回忆。

我把他们俩分手的事告诉了我父亲，我父亲听了有些无奈，告诉我说，他们俩都是我们的恩人，以后见了面都要说对方的好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