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征服白家堡
春天是个萌发的季节,会让人凭空生出很多希望。那些蛰伏了一冬的单调和枯燥,会在明媚的春光里变得多姿多彩起来。人的心情也随之大好,开始蠢蠢欲动。那时刀郎的那首《2002年的第一场雪》不知下了没有,但2002年的春天却真的要比2001年来得早了一些。
一
春风和煦的下午,队长心血来潮要带我们几个去省城遛遛弯。男人逛街纯粹是在为掩盖找一个借口,旧时的男人吃喝嫖赌通常都是拿逛街做幌子。不管领导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们只管从命就好。
队长亲自驾驶警车拉着我们在高速公路上轻巧地掠过,就像那时的心情。白杨和垂柳摇曳着翠绿欲滴的嫩芽,田野里拖拉机的轰鸣打破了一冬的沉寂,农民们忙碌的身影开始让生活有了生机和活力。
我们的警车拐弯抹角的竟然停在了和兴路派出所的门前。我们的好心情随之也折煞了大半,其实兄弟们都明白,那个心结不解开,谁的心情都轻松不哪去。
二
时间不得不再次回到2001年的冬天,虽然寒风萧瑟,却是个收获的季节。经过我们一冬天的不懈努力,一个流窜在省城和我们县城之间疯狂抢劫出租车的犯罪团伙被成功打掉。我们一举破获抢劫出租车系列案件40余起,还起获了盗窃来的摩托车20余辆。战果显赫威震省城公安。但遗憾的是主犯之一的黄卫一直负案在逃。
黄卫何许人?一个因强奸、盗窃、抢劫蹲过三次大狱的老惯儿。这次打掉的这个抢劫犯罪团伙,黄卫算是名副其实的主谋。在省城抢劫出租车的犯罪行为几乎都是黄卫一手策划的。抢劫的地点多次选择在其居住的白家堡一代。提起白家堡省城人几乎没有不知道的,那是师范大学后身学府三道街里面的一个城中村。
那时的白家堡破败腐朽散发着霉味。成片的棚户里倒歪斜地挤在一起,像个掉在地上的大西瓜,虽然粘了沙子,牙碜。但里面的内容没变,还勉强能吃。那些没有彻底垮掉的棚户便是被摔烂了的西瓜瓤。那些被摔开的一道道裂缝便是白家堡四通八达的胡同,胡同狭长幽深,胡同连着胡同,每个胡同又通往不同的方向。选择在白家堡作案藏匿,黄卫显然是下了一番功夫。
冬天最冷的时候,为了抓住黄卫我们可是没少下功夫。为了省几个钱队长雇了个黑出租,在白家堡一蹲就是半拉月。大松萎在副驾驶上,大烟卷子一颗接着一颗熏得我们实在受不了。红肠、干豆腐卷、面包、榨菜丝、大哈啤搞得我拉肚子找不到厕所。记得有一天夜里大雪封门,黑出租排气管子被雪堵上了,要不是那辆破车四处漏风,车尾气差一点就要了我们几个的小命。脑袋瓜子痛的几乎就要炸开,去痛片子一把一把地吃。现在想来还心有余悸。
就要熬不住的时候,小卖铺的山东老哥喝醉了酒说了实话。那一夜老哥打着酒嗝捏着白瓷小酒盅,山东味的东北话听起来有些滑稽:“白家堡啥地方知道不?他妈十家得有八家蹲过笆篱子。啥警察没见过啊,从你们到白家堡的那天晚上就知道是来抓黄卫的,人早就他妈钻沙了。黄卫他姐夫是白家堡这片的老大,黑白两道通吃!知道不,什么蹬三轮的、扛大个儿的、做买卖的、小混混那个不是他的眼线。看你们在我家也没少花钱了,告诉你们实底,黄卫家就是胡同里头的那个黑铁门,人得有半冬天看不见了,现在就黄卫他老妈一个人住在那。”蹲守终于有了一个体面的、合情合理的告一段落的理由。
三
那天从和兴路派出所出来,我手里掐着黄卫的户籍证明问大松“领导,什么情况?”,大松掏出一颗烟卷叼在嘴上,点着火长吸了一口,两道白烟从鼻子里笔直地向外喷出来:“去白家堡,管他在不在家,正面接触他妈,就算敲山震虎。抓不抓到人回去都请你们喝酒!”。
这一次去白家堡顺利得多,警车直接扎到了黄卫家的门口。黑铁门半虚掩着,院落拥挤而狭长,杂七杂八的破烂胡乱地散落了一院子,像是要逃难还没来得及跑掉。房子是接在别人家主房北山墙的偏厦子,房门没锁,走廊黑暗、低矮、潮湿。我们躲避着杂物鱼贯而入。走进里间的大屋,浓烈的烟味夹杂着霉味使得小屋充满了晦气,低矮的窗户无精打采的泛着青光。炕上盘腿坐着个枯瘦的妇女。妇女嘴角的烟卷忽明忽暗,爆炸式的烫发让你很难分辨出妇女的确切年龄。靠门口坐着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秃头,满脸横肉,白色老头衫的领口露出一截金链子。靠近窗户一侧的炕沿上也坐着个男子,板寸,圆脸,由于背身对着窗户,让你很难看清男子的面目。
小屋里一下多了几个彪形大汉立马拥挤起来。炕上的妇女不动声色依然在专心抽着旱烟,倒是门口的秃头站起来侧身对着我们,似乎随时做好了出手的准备。瓮声瓮气的破锣音从喉管里挤出来:“你们哪的!找谁啊!?”
没等我们回答,作国抢前一步,几乎和秃头鼻子碰着鼻子,脖子上的青筋显然要比秃头的金链子还粗上一圈:“咋呼啥?!省厅大案队的。”作国山东味的东北腔带着十足的倔劲。秃头梗着脖子但气势明显软了下来:“大案队咋了,大案队也不该私闯民宅吧”。
大松走到炕沿边坐下:“这位阿姨是黄卫的母亲吧,”大松边说边掏出烟卷:“我们是来找黄卫的”,大松递给妇女一支烟,妇女迟疑了一下还是接了过去,大松又回身递给秃头了一支:“我们的一个案子涉及到黄卫”大松递烟的手悬在半空,窗台下炕沿边上的男子摆摆手,“他不会抽烟”秃头说。
大松依然不紧不慢:“既然惹事了,跑不是办法,不找到黄卫我们是绝对不会收兵的。”“你们找黄卫,我还找他呢,这死孩崽子从去年冬天就一翅子没影了”妇女显然从我们一进门的唐突中回过神来“你们要是能找到他那就太好了,我老太太求你们赶紧找找他,赶紧找”妇女双手合十给大松做了个揖。“我们来的目的就是希望你做母亲的能劝劝黄卫,主动到公安机关投案自首争取宽大处理。”
“这位警察同志,你是不知道啊”黄卫的母亲直起腰精神亢奋起来,夹烟的手开始在空中翻飞:“你问问他俩,我整天跟腚儿告诉也啥事不当,三十六、七岁了,蹲了三回笆篱子,媳妇都说不上”,黄卫的母亲吸了口烟:“我求你们赶紧给他抓起来,最好给他枪蹦了我也闹个省心。”
“大哥你别听老太太瞎说,黄卫到底犯啥事了?”秃头呲着牙叼着烟卷,公鸭嗓子依然像副破锣。“黄卫的事还需要进一步核实,这得需要找到黄卫。”大松转过脸来盯着秃头:“你跟黄卫啥关系啊?”秃头依然用嘴角叼着烟卷“我俩光腚娃娃,从小一起长大的。”秃头的回答要比先前温和得多,明显是要跟我们套套近乎。
秃头看了一眼黄伟母亲,“这年头别怕事,出事平呗,咱家又不是没人,老太太别上火,上那火没用。”
大松、秃头、黄卫母亲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着,屋子里洋溢着虚假的和谐和温存……
四
“这哥们儿叫啥名啊?”我随手从电视柜上拿起一本影集,“咋的,还有他啥事情?”秃头把烟屁股搥灭:“他是卫东,和黄卫我们都是好朋友。”
影集里的照片是黄卫母亲过生日时照的,我抬头瞟了一眼炕沿上的板寸:“没啥事,这不随便唠嗑吗。”小个,圆脸,这个卫东完全符合黄卫的特征,只是分头变成了板寸,体型也稍微胖了一些,但这些变化并非人为不可控制。据同案交代,黄卫从来不照相,所以我们在抓捕黄卫的那段时间没有搞到一张照片。
影集里的最后一张照片给了我些惊喜。戴着寿星帽的黄卫母亲坐在大寿桃前笑容灿烂,十几个男男女女在身后围成半圆。站在母亲身后的男子应该就是黄卫,小分头、小圆脸、小矮个。“影集里没有黄卫的照片,那死孩崽子从来不照相”老太太坐在炕上冲着我说,言语流利,听不出丝毫的异常。
“老太太生日过的挺隆重哈”我边说边用眼睛扫了一眼炕沿上的板寸:“卫东家住哪啊?”我紧挨着板寸坐在电视柜前的凳子上。“我住电影机那边”板寸终于开腔了,声音很细很尖,完全不符合我的心里预期。
“对了,电影机在哪来的?”我继续看着板寸,板寸晃了两下脑袋,脸上似乎还飘过一丝轻蔑的坏笑,这笑容极短促,几乎就是嘴角微微翘了那么一下。
“电影机不就在学府路头上吗,大哥咋的你不信我啊,考我呢。”声音依然尖细但有了些力量。“考什么考,我上大学就在学府路上,以前老去电影机那边亲属家串门”。
我把手里的影集往炕沿边上一搁,板寸不得不挪了一下身子往前蹭了蹭屁股。就在板寸哈腰的瞬间,从木格子窗户射下来的一道光柱刚好打在板寸的后腰上,腰带上的那串钥匙闪过一丝皎洁的光。
我看了一眼门口:“卫东看来和黄卫关系不错,总来这看老太太吧?”板寸并没有急于回答,他用手把影集往炕里推了推:“总来啥,我今天是第一次来白家堡,我哥不带我来我根本就找不到这,我跟黄卫不都通过我哥认识的吗,他俩好。”我低着头摆弄着手指:“哥们,指甲刀借我使使,手指甲劈了。”
板寸从腰带上取下钥匙链的动作连贯而轻巧,看不出丝毫的破绽。我接过钥匙链开始认真地修剪着指甲:“老太太,这房子多大面积啊,是自己的还是租的?”我边说边剪边走出大屋,穿过走廊,小心翼翼地推开房门。此时屋里唠得正欢,那些虚伪的温存竟让我有些局促和不安。
我迅速地在钥匙串中找到一枚钥匙,插进房门有些发涩的锁眼,随着钥匙的转动,干涩的黄铜锁芯不情愿地一起转动起来,生了锈的铜锁舌乖巧地收了回去。我一阵惊喜,拔钥匙的手竟然有些微颤。好在里屋的聊天还在愉悦地进行中。我快步走到生了锈的黑铁门前,找到另外一枚钥匙,这一次动作利索得多。黑铁门上的老式暗锁再次乖巧地听从了指挥。
我不露声色重新回到了里屋,大松看了我一眼随即便掐灭了手上的烟头,作国也侧身堵在了门口。我晃了晃手里的钥匙串,板寸突然怔了一下,但马上又恢复了镇定。
我走到板寸跟前,递过钥匙的手突然收了回来:“这串钥匙想拿回去可不太容易,明白不?”“我咋了?”板寸又尖又细的声音开始有些颤抖。“你第一次来白家堡腰上怎么别着黄卫家的钥匙!我们早就知道你就是黄卫,我们希望你老实点,对抗只能加重罪行!”。
我靠近板寸:“不想在你母亲面前动武,希望你也好自为之”。其实当我拿着钥匙出门的时候,大松、作国已经心领神会了。
黄卫乖乖地伸出了手臂被上了手铐,黄卫明白,在几名年轻魁梧的警察面前,他的任何挣扎和抗拒都将是徒劳的。秃头上前象征性地撕吧了几下“大哥别抓错人呢,有事说事呗,别动硬啊,不行咱给你们张罗点钱,先别带人呢。”
老太太瘫坐在炕上,一头碎卷发在烟雾缭绕的青光里更加的枯萎灰白,干瘪的嘴角不停地抽搐“快,快,快给他姐夫打电话啊”。
“都给我一边去吧!今天谁来都不好使!”作国带着山东腔的东北话永远都那么充满霸气。当我们的警车驶出那条胡同口时,黄卫的大汉字传呼机响个不停“拖住他们,我们马上就到。”…....
五
审讯黄卫进行的异常艰难,经过多个回合的较量,关键节点甚至还和他的2个同案进行了对质,在铁一般的证据和事实面前,黄卫最终低下了头。
随后的交代如竹筒倒豆,很彻底,甚至还有几起我们并不掌握的隐案。在押送黄卫去看守所的路上,年轻的老惯儿像秋天里被霜打了的茄子,皱皱巴巴失了水分不说,再也没了精神。“要不是那串钥匙,再有两分钟我姐夫就带人来了,都准备好送我去大西北了” 。黄卫歇斯底里的自言自语中找不到一丝让人同情的理由,那些懊恼和悔恨依然和正确的人生方向背道而驰…….
从看守所出来已是午夜,刮了一整天的风突然间变得轻柔和温暖起来,那些春的气息渐渐浓烈并且在身边快乐的流淌,像带着爱人体香的丝巾在皮肤上轻轻摩挲。
大松坐回到副驾驶上,烟头忽明忽暗像夜里的星星,熬红的眼睛放着光彩:“有一本写狼的书叫什么名字来的?”“《狼图腾》!”作国的山东口音在夜空里浑厚而低沉,依然充满了力量……
警车载着几名年轻的警察在午夜的街头掠过,像一个刚刚完成了使命的狼群……那些坚忍不拔、锲而不舍的正义和执着在灰色的天幕里被无限的放大开来,像呼伦贝尔辽阔的草原,更像阿什河奔流不息的河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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