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头海怪

光头海怪

01

天色渐暗，沿海的渔村里，一个小孩手提两只肥鱼，正疯跑着，像是有什么要紧事似的。

“阿公，阿公，今天村里的人遇上海怪了。”小孩未进门就兴冲冲的嚷到。

老人闻声而出，和小孩撞个满怀。

“哎呦，哈哈哈哈哈”，小孩咧着笑个不停，那笑声仿佛因还没长出的牙有点漏风，脑袋上扎的小揪揪不停的晃动。

老人宠溺的捧着他的脸说:“下回可不敢这么跑了，快说说怎么回事”。

“刚刚大虎他们家遇上海怪了，我亲眼看到的，大虎刚下船，那海怪就把船掀翻了”。

小孩的眼睛因兴奋而闪闪发亮，“阿公，就是你跟我说的海和尚是不是，果然一模一样，太有趣了”。

老人眉头微皱，手不自觉的捋起花白的胡须，“我原以为我这辈子不会再有机会看到海和尚了，不曾想又出现了”。

“那有什么，反正它又不会害人”，小孩歪着头道。

“傻孩子，可是保不准人不会害它啊”。

02

几十年前，这种叫海和尚的海怪曾成群结队的出现在这个村落的海岸上。

海和尚人头龟身，但浑身赤红。它长了一张娃娃脸，如八九岁的孩童，脸上光洁，双颊浑圆，只是鼻子不过两个黑洞，眼皮透明，眼睛常眯成一条缝，而且头上无发，月光一照，俨然一个海中大灯泡。

这个海怪和诸多海怪一样，长得不是很好看。

但是性格古怪的可爱。

海和尚喜欢船缆绳上的桐油味，船靠岸时，翻动缆绳，就会引来海和尚。

它跟在船后，发出小猪一样的呼噜声，你若回头看它便把船掀个底朝天，若不回头，它就会觉得你无视它，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一样会将你的船掀翻，再逃之夭夭。有时甚至会连带着船游走，潜到深海去，渔民找都找不到。

渔民们对它奈何不得，有人说只要对着它喊“光头，光头”，它便知是在嘲笑它。他知道自己相貌丑陋，生性又害羞，听到人骂他“光头”便会被赶跑了，而且会记住笑他的人，永不来犯。

那是海和尚的黄金时代，入夜时分，几乎每家每户的船舷都趴着一两个海和尚，海上升起明月，满天的星斗撒下光辉，海和尚的光头便也亮起来了，映衬着冷冷的月光，一时夜空与大海似乎不分你我，都闪闪亮亮起来，蔚为壮观。

03

睡梦中，小孩梦到了月光底下成群结队的海和尚，渔民们点起篝火坐在海边欣赏这一景象，颇为热闹。

忽的一阵大风刮过，篝火没了，人群没了，月亮与星星不见了，海和尚也不见了，世界仿佛只剩下他一个人，大海突然变得死一样的宁静。

小孩啊的大叫了一声，从睡梦中惊醒，吓得老人也翻身坐了起来。

“做噩梦了？”老人摸了摸小孩的头问。

“嗯”。

沉默良久。

小孩名叫海生，父亲在他未出生便在海上遇难了，母亲难产而死，村里小孩大多夭折，平日只一个叫大虎的玩伴，可惜大虎生性残忍，高傲孤僻，很不好相处，于是平时除了他阿公并没有可说话的人。

“阿公，你再给我讲讲海和尚的故事吧”，小孩突然开口央求道。

老人笑了，“别说海和尚，我肚子里关于海怪的故事，不早就被你挖空了”。

“可你没说后来海和尚怎么不见了。”

老人的神情突然变得严肃，眼神也似乎哀伤起来。

“罢了，告诉你也无妨，反正我的孙儿心地善良，绝不会像那些海盗一样。”

“海盗？”

“嗯，我年轻时海和尚虽多而顽皮，但不伤人，倒也相安无事。”

“海和尚有一弱点，用藿叶引火炙烤它的眉心，便能听到它发出汽笛似的尖锐长鸣，声音在海面上逆风也可传出几十里。曾有一海盗利用海和尚的长鸣以壮声势，其声穿云裂石，往来船只无不惊骇，海盗们便趁此声威，洗劫了商船，手刃了船客。”

“那海和尚呢？”

“死了，疼死的，而且自那以后，其他海盗纷纷效仿，大肆捕捉，没多久海和尚就不见了，而且再也没有出现过，海和尚记性好，应该是怕了。

“现在想来，说不定有逃走的，不过怎么又回来了呢。”

“阿公，因为现在没有海盗了啊，他们会回来的吧”，海生的眼里有了希冀。

“不知道”。

04

过了一段时日，村里没有再听到哪家被海和尚翻了船的消息，海和尚也没有再出现。

拗不过海生的央求，阿公带了些桐油到海边，抹在绳子上在海水里翻动，静静等待。

果不其然，一个红色的身影在海中出现了。它徘徊了一阵，终于露出光光的脑袋来。

圆溜溜的光头，透明的眼皮，还有一双十分清澈澄明的眼睛，那眼睛有些像人，却又有人没有的那份天真，十分水润干净。

“哇，它的眼睛就像星星一样”，他喜形于色。

此后海生便每晚都带点桐油来，一来二去，海和尚在小孩和老人面前便不害羞了。

小孩与海怪时常玩闹，有时泼水嬉戏，有时海和尚驮着小孩在水中游来游去，有时听阿公讲故事，它便趴在岸上，光头映照着月光，显出淡淡的亮来。

05

美好的时光总是格外的短暂，阿公不久病逝了，海生的生活也愈发的难过孤单了，海和尚成了他唯一的熟悉的朋友。

没有了阿公后，大虎常常前来叨扰，海和尚好像很是怕他。

一天晚上，大虎突然出现，冲着海和尚就大喊“光头光头”，说完还得意洋洋的做了做鬼脸。

海和尚惊慌失措，逃也似的游走了，在海面上翻出巨大的水花来，旋即沉没。

“哈哈哈光头果然吓跑了”。

“不许你这样叫它”，海生气的发抖。

“就叫，不过是个海里的畜生，光头光头光头……”

海生盯着他的嘴唇，一遍又一遍地吐出那两个冰冷恶毒的字眼，海和尚在他心中是朋友，但于旁人不是。

世界上最下流的事情莫过于此，自认为高贵人总是喜欢肆无忌惮的伤害其他的生灵。

但人，真的比其他生物高贵吗？

过了很久，海和尚才出现，海生觉得那句“光头，光头”一定让它伤心了。

因为自那以后，它时常伸出那双带蹼的手掌，触摸海生头上扎的小揪揪。

它羡慕小孩的头发呢。

06

海生决心给海和尚做顶假发，又要好看还要舒适还要牢固，不然一下水就不行了。

他夜以继日的忙碌，准备着给朋友这份特殊的礼物。

终于在一天黄昏时分完工，他兴冲冲的赶往海边，嘴角带着抑制不住的笑容。

突然，他听到一声尖锐的长鸣，他觉得浑身一震，脑袋仿佛要被震裂一般，其声悠长，响彻云霄。

他觉得脑袋轰鸣，嗡嗡作响，意识到这声音来自什么以后，他发疯一样拼命往海边奔跑。

那长鸣声时断时续，像是求饶，像是哀鸣，像是无助。

大海的那边太阳快沉没了，漫天的火烧云将海水都染红了。

在火烧云渐渐暗淡的时候，那长鸣声也渐渐喑哑起来。

海生赶到海边的时候，只见大虎正拿着点着的藿叶炙烤着绑在渔船上的海和尚的眉心，还有几个大人在船附近围观。

大虎望见他，递来藿叶“你要试试吗？这光头的叫声还挺威风的。”

海生瞪着他，眼眶通红，咬着嘴唇不说话。

“喏，我也听够啦，就送给你了”，说着便一脚把海和尚踢到了水中。

海和尚的眉心因炙烤而留下一个洞，外圈焦黄，虽然此时没有拿藿叶烤，但是仍然发出凄厉喑哑的长鸣。

在那悲哀的长鸣里，海生冲过去与大虎扭打起来，发疯一样死打，一旁的大人们讶异瘦弱的他居然有这样大的力气与能量，怎么拉都拉不住。

但那长鸣渐渐弱了下去，愈来愈弱。

他知道它活不了了。

海生放弃厮打，那顶假发也已经扯乱损坏了。

他抱住海和尚，那嘶哑的喉音仿佛将他的心揪住了，眼泪再也止不住，一滴一滴的掉。

那长鸣终究是停了，海和尚天真如星星的眸子也渐渐黯淡了下去。

07

暗夜降临了，空中只升起一轮孤月。

冷清的月光照到海和尚的光头上，显出薄而冷的光。

那寸草不生的光头忽地长出密密匝匝的新发来，那头发像杂草一样疯长，不多时便成了一头黑油油的长发。

海生掉泪了，它这样渺小的愿望却在它死后实现了。

只是那头发，没多久就全白了。

青丝白发转眼间，几许沧桑在心头。

海生望向海面，泪光之中，他仿佛看到了成群结队的海和尚，圆溜溜的光头在月光下闪闪发亮，大海中像坠落了满天的星斗。

眼泪从海生的眼眶中掉落。

此时的大海，只有死一样的寂静。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