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月折海棠
文丨素国花令[莫落血棠]
老人家眉目温柔,声音徐徐。
“这树根儿烂了,这棵树便活不成了,你能狠下心动手砍去,是好事。”
“那事情本就是造孽啊…老爷和大小姐那么好的人,怎的儿孙皆是糊涂虫。你为大小姐讨还公道,也是应该。”
“老朽帮不了你什么,但我手里,有老爷的铁牌,老爷临终前仍不放心大小姐,让我拿着他的信帖,日后可以指定青家未来的当家人。”
“我迟迟没把东西拿出来,只是因为还未寻到真正能撑起青家的人。老爷和我…一直在等大小姐啊。”
温从戈垂下眼睛,他知道,他的外祖父一直在等他的阿娘回家。
那位老人信任着自己的女儿,甚至不惜在事发时力排众议,可最终,他还是没能保全她。
当时的青雪虽侥幸活了下来,却觉得无颜面对父亲,再也没回来过。
她甚至,都没来得及见父亲最后一面。
齐阿伯哽咽着说道:“我年幼时,便是大小姐的亲侍,那件事…也怪我没能保护好她。”
温从戈伸手搭在齐阿伯的肩膀上安抚道:“旁人心思歹毒,又怎能怪罪到您头上?”
老来心娇,齐阿伯一想到眼前这孩子这么多年吃的苦,如今还要反过来安慰他,当下便老泪纵横。
“你是个好孩子…我本以为我到死也…现如今,青家交托于你…我便是现在闭眼,也能放心了。”
“嗳,您可莫要多思,您呐,一看就是能长命百岁的人。”
温从戈扯了扯唇角,捏着柔软里衣擦了擦他脸上的泪,温声开口。
“阿伯,我知道您想把青家交给我,可我已不在族谱之中,现今若任家主位,名不正,言不顺。能撑起青家的人,并非是我。”
齐阿伯沉默了下,对眼前这孩子更是心疼。
当年青雪在青家外祖死后,便被人强硬地从青家族谱中除了名,她的孩子,自然也不在青家族谱之上。
这人,真的是什么都知道。
齐阿伯思索道:“那依着你的意思,可是有合适的当家人选?”
温从戈点了点头,说道:“青家主脉,有个孩子尚还不错,青家交给他,也不算旁落他人手。”
齐阿伯幽幽叹了口气,捻须点了头:“既是你选定的当家,那必然也是个好孩子。你…可要留下来?”
温从戈笑了笑:“我野惯了,喜欢到处乱逛,只希望您能替我留在青家,再劳累几年,帮衬他一把。”
齐阿伯想了想,指了指身后的年轻人:“我年纪大了,有些事也力不从心。这是我家幺孙,名叫齐璟。他是我一手带大的,就让他给你打个下手,你莫要嫌弃。
充当背景板的少年,猝不及防被自家爷爷点到名字,冲温从戈俯身行了个礼,温从戈冲他抬了抬下颌算作示意。
霜雪顺着领缝落进脖颈,天愈发冷了。
齐阿伯满是心疼地用粗糙掌心,抚了抚温从戈的脸。被人触碰,温从戈倏然掐紧掌心,遏制住了出手的动作,偏头露出个乖巧地笑。
“怎么了阿伯?”
“好孩子,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一定过得不好,瞧你,脸都快瘦没了。”
齐阿伯语意温柔,语气满是关切,历来没有长辈亲和至此的温从戈,自然也从未遇到过这样的关切,一时间,有些愕然失措。
他收神扬起一个笑:“劳您挂念,我过得还不错。”
齐阿伯一脸不信,却也未再追问。
温从戈沉默了片刻,决定扯个谎出来。
他说道:“阿伯,我啊,还想看看大好河山,日后再回来。阿娘去世后,我便改姓为温,去走了江湖。行侠仗义,劫富济贫,过得倒也自在,还遇到了很多好友知己。您是长辈,我也不爱那套虚礼,您喊我阿眇便是。”
若非魏烬知晓个七七八八,这一刻,他倒真的觉得温从戈是个意气风发的江湖少侠。他指尖动了动,可在齐阿伯这长辈面前,到底是克制收敛着情绪,没去牵温从戈的手。
齐阿伯摆了摆手:“我不过是青家出去的下人,算什么长辈?这样,我喊你一声儿温小爷,你可不许不应。”
这话他说得坚决,亦有些不容反驳。
毕竟若真论起来,青雪该为上任家主,她的儿子无论排在第几位,都将是此任家主才是。
齐阿伯虽早已不是青家仆从,却仍兢克守礼,不敢逾矩分毫。
温从戈没辙,无奈叹了口气:“行,听您的。”
齐阿伯转眸看向魏烬,眯了眯眸:“还未请教,这位是…”
“啊,在下姓魏,魏烬,是阿眇的…”
魏烬还没想好怎么介绍自己,温从戈便接了话——
“是我的心上人。”
温从戈主动承认了魏烬的身份,偷眼看了一眼齐阿伯。苗疆虽也开放,但大多都是男女之间,也不知齐阿伯他老人家能不能接受。
齐阿伯一脸了悟地点了点头,除此之外,倒也没什么其他表情。
老人家看着魏烬,语气带着几分自豪:“你小子能看上我们家温小爷,眼光不错。”
魏烬摸了摸鼻尖,这话他没法儿接。
齐阿伯拍了拍脑门儿,又道:“瞧我,老糊涂了。我家温小爷能和你在一起,是你的福气才对。”
少年人齐璟扶了扶额,一脸没眼看。他家爷爷竟还有两副面孔么…?
魏烬倒没觉得这话有什么不对,喜滋滋应道:“您说得是。阿眇能和我在一起,是我的福气。”
小老头儿一脸诧然地看向魏烬,倒觉得他顺眼了不少。
这人瞅着端方,是个好脾气的。齐阿伯心里虽夸着,不过面上却还是板起了脸。
“好小子,你可不许欺负我家温小爷,不然老头子我和你拼命。”
温从戈捏了捏鼻梁,无奈看了魏烬一眼。魏烬轻咳一声:“我哪敢欺负他啊?”
齐阿伯颇有几分蛮不讲理的态度,瞪了一眼,恼道:“怎么?敢你就欺负?”
魏烬急忙否认道:“不不,是我说错话了。阿眇那般好,我怎么舍得欺负他?”
听到这话,齐阿伯哼了一声儿,这才满意地摸了摸胡子:“这还差不多。”
齐阿伯活了这一大把年纪了,他不怕温从戈有心上人,只怕他如他的大小姐一般,所托非人,他没能守护好大小姐,自然希望他家大小姐的儿子,能开开心心的。
温从戈哪里看不出齐阿伯的心思?被他那小孩儿行为搞得哭笑不得。
他拉着老人家的手说道:“时间不早,阿伯你昨夜恐也没休息好,先找个房间睡一觉吧?剩下的事,有我处理。”
风雪中,齐阿伯点了点头,摸了摸温从戈发顶。悠悠地叹息飘入耳际,可叹什么,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温从戈负手身后,目送齐阿伯转身走了两步,拍了拍齐璟的肩,低声叮嘱了什么,这才迎着风雪远去。那道身影走得并不快,慢慢地融于昏暗天光之中。
魏烬凑过来,心里忐忑道:“我这…算是过关了吧?”
温从戈点了点头,一脸理所当然:“那是。这世上也只有魏小爷你这般好的人,才配得上我。”
魏烬终于笑了一声,揉了揉温从戈的发顶。
齐璟偷眼打量了一下两人,摸了摸下巴。只觉得自家爷爷的担心太多余了,瞧瞧,人俩挺般配也挺恩爱的嘛。
东际将白,黎明将至,天光昏暗。
睡觉是睡不成了,温从戈只得拉着魏烬,转身走到大堂落座。
青家新换的下人中,尚有温从戈的人,很有眼力见儿地泡了壶茶端上了桌。温从戈抬手倒了两杯茶水,推给魏烬一杯,执杯抿了口提神。
雨前龙井,是好茶。
魏烬对那茶不感兴趣,只托着下巴看着温从戈,齐璟没多久也进了门。
“温…温叔。”
齐璟犹豫了一下,果断叫了声儿叔。
他恰如其时地站在温从戈身侧,将一块儿刻着青字的铁牌和信帖交到桌上。
“这是家主令和老家主留下的信帖,如今,物归原主。”
那铁牌被打磨保存得尚好,只那封信帖,边沿微微泛黄。
温从戈起身拍了拍齐璟肩膀,将那铁牌和信帖收好,说道:“多谢,我去看看那孩子。”
齐璟点了点头,眼睁睁看着另一位像个尾巴一样追着温从戈出了门。
“阿眇,等等我。”
还是个少年人的齐璟,像个老头子一样幽幽叹了口气。两情相悦的人,真腻歪啊,比他阿爹阿娘还要腻歪。
出了大堂,转了个弯,不远便是厢房。路上,温从戈折了几支早春海棠,这海棠不如客栈的海棠开得艳丽,花上染了血色。
他摘了一捧,才向厢房走去,站在门口的下属向温从戈两人行了个礼,他摆了摆手推门进去。进门便见那孩子发丝散乱,红着脸拉着衣服领子,带子系得乱七八糟。
青蕤吓了一跳,磕巴道:“你…你怎么不敲门就进来了?”
温从戈轻笑一声:“这是我家,我哪里去不得?”
他的家?
青蕤微微错愕,很想问问温从戈到底是不是青家人么,可他不敢。
若他是青家人,又缘何要灭主脉一门?若他不是,那他又是谁?这些疑问,萦绕在青蕤心头不得解,自然也无人可解。
温从戈寻了个空瓶,将那一把海棠簪进了花瓶里。昨夜风雨凭窗,他也月折海棠。
魏烬将门扉掩蔽,温从戈不紧不慢地整理好海棠花,便走到那发呆的小孩面前,半蹲下来将其系乱的衣扣重新系好。青蕤回神垂眼,便看到那纤白修长的手指,利落地将衣带打了一个漂亮的结。
魏烬负手左右瞧了瞧,说道:“这小孩儿有些瘦了,衣裳都不合身。”
温从戈点了点头,随即说道:“没事,等事情解决了,叫人来量身做几套。”
他抻了抻青蕤的衣摆,将腰带扎好,复又从袖带中摸出了那块儿代表青家家主的铁牌,将那铁牌拴在了青蕤的腰带上。
从此刻开始,青蕤便是温从戈选定的青家家主。
青蕤别扭地开口:“谢谢眇叔…”
“嗳,先别急着谢我。”
温从戈整理着青蕤的衣袖,将他腰际多余出来的地方掐出合适的褶皱,看着显不出衣服不合身,方才收回了手。
他摁着青蕤的肩膀推到铜镜前,语气淡然:“青家的下人已经换过,身契会有人拿给你,你的教习先生明日过府。你若是做得不够好,也是要受苦的。”
温从戈伸手从梳妆台上拿了木梳和发绳,又回到青蕤身后,俯身给他束发。他给青蕤额前留了几缕碎发,扎了个马尾,又辫了几根三股辫掺杂其中。
温从戈把玩着木梳一脸满意,青蕤仰起头来看他,眨了眨眼。
“我倒是不怕吃苦啦。不过——为什么不是你来教我?”
温从戈手上一顿,扬手将木梳丢到梳妆台上,发出一声响。铜镜中,映出温从戈泛红的眼尾和小孩儿稚嫩的脸庞。
温从戈轻嗤一声儿,拍了拍手:“想得美,我教不了你。”
门扉被叩响,梁栖的声音传了进来。
“主子,青家旁支已到,吵吵着要见主家家主。”
温从戈应了一声儿,算作知晓。
魏烬倚着桌边轻笑一声:“来得可够早的。”
温从戈哼笑:“这不挺好?早来早了。”
青蕤问道:“需要我做什么吗?”
温从戈弯腰揽住青蕤的腰身,手臂一带,便将那小孩抱在了怀里。
“等会儿你什么也不用做,交给我。”
青蕤望着近在咫尺的人,犹豫了一下,轻应道:“好。”
——the end.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