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回故乡探亲,到银湖畔散步,拍照。当我静静地伫立于银湖之畔,沉思默想间,彭叔魁梧的身躯,音容笑貌,红朴朴的脸,敏锐的双眼,总是在我的脑海中浮动。然而,无论我如何念想他,想再见他一面,也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
彭叔是我的一个宗亲,年长我几岁。小时候,在故乡的田野、山岭丘陵间,或九洲江畔,他带着我去拾粪,割牛草,上山砍柴。或者到河里筛蚬,罾虾,下大塘、上埌和下埌,摸螺踩蚌。
彭叔对我讲得最多的是,一个割草人的笑话。他说,有那么一个割草的人,一太早,迷迷糊糊就拿上镰刀,挑着一担粪箕出去割草。
他找到一条高高的田基,站在低低的田里挥镰割草。才割了几把,脚一滑,晃了晃身子,鼻尖触到了草丛中的一堆狗屎,湿腻腻的,他以为是蚯蚓喷出的泥浆,也不太在意。
可一股臭味直冲鼻子,他便想,这条田基有臭味,我就到另一条田基割。他一连换了几条田基,臭味依然。他暴躁起来,生气地说:一条垌都是狗屎,臭哄哄的,老子不割了!
说到这个懵懵然的割草人,我们都会哈哈大笑,笑得很开心。我们的笑声,在田垌中荡漾,久久不散,传得老远。
我年岁渐长,读的杂书多了,有了些生活经验,总觉得这并没有什么好笑的。不过在小时候,我们在乡野间,又能想出什么令人捧腹,让人喷饭而又更幽默,更有意思的笑话呢?
有一年正月初几,炮竹红红的纸屑,还在大宗祠的石阶下随风飘飞,彭叔就带我满田垌跑,去捡粪拾柴了。那时我们过的,就是一头牛屎一头柴的生活。
当我们脚踩禾茬,走在塘肚那片全村最肥沃的田野上时,蓦然发现沿着大塘水涵一路南去的水沟,有一洼浅水,约两三根扁担连接起来那么长,水不盈尺,乌鱼、胡子鲶、鲫鱼挨挨挤挤,成群结队,那鱼背黑压压的一小片。这明显是除夕前排水捉鱼时,随水而出的鱼,未被人发现,好象就等着我俩来捉一样。
我们好一阵狂喜,心噗噗跳,生怕不远处的高门楼,有人走出来发现,我们也不哼声,扔下扁担,倒掉粪箕的牛屎,双手端着粪箕,就捞起鱼来。
我们各自用粪箕往水洼中一插,端起来就会有几条鱼,活甩甩地跳,将鱼倒在干田里,它们也就尽力腾跳三两下,便无助地睁着一双双小眼,无奈地仰视着那一片灰蒙蒙的天空。
我们原本是挑着一头牛屎一头柴的,这一刻“见利忘义”,倒掉了柴草和牛粪,用一担粪箕装了鱼,拔些稻茬遮盖了,欢天喜地,说说笑笑,一路挑回家。
彭叔很小的时候,就失去了双亲,唯一的一个姐姐,早已远嫁化州地。因为受着种种无法言说的生活制约,这骨肉至亲,人世两姐弟,一对苦命的人儿,也不能相依。
无奈无助中,他只能随叔叔一家生活。而叔叔一家数口,生活本就艰难,吃不饱肚子,在上世纪50年代,是常有的事。
好在,彭叔性格豪爽,专爱为我们这些小屁孩抱打不平,不让村里那些顽劣的屎缸棍欺负我们。我们这些小屁孩,自然也会象工蜂拥戴蜂皇一般,悄悄的从家里拿一条煨蕃薯,两只芋子,或一条禾线籺,塞到他的手里。
有时候,有那个小屁孩一旦摔了跤,或碰破了皮,出了一点血儿,又哭又闹,泪眼婆娑,唉哟连连,他都会背起就往那小屁孩家跑。
天底下的父母,哪有不痛惜自己儿女的?有人肯帮自己的儿女,善良的人,都会感动,无金无银好送,舀一碗粥饭,或端出薯芋给他吃,也是情理中的事。打横好过正分,也就饿不着他。也可以说,彭叔是吃百家饭长大的。
我在廉江中学读书期间,彭叔在故乡小镇谋生,打砖,拉沙,去湖光岩那边的甘蔗良种场砍蔗,到林场挖树穴,凡能挣一点点生活费的活儿,他都干过。
银湖(局部)。雁韧摄1964年夏,当我回故乡度暑假时,彭叔正和百余个男女青年,为河唇林场挖树穴,住在雷州青年运河管理局东侧山岗上的简易工棚里。
他托负责买菜做饭的人带口信给我,要我到他那儿玩。
我到他那儿后,与他同食宿,同床夜话,他总是温言细语,鼓励我好好读书,给我讲些为人处世的浅显道理,叮嘱我无论在什么生活环境中,都要与人为善,和睦相处,真诚待人。能如此,生活压力必定会轻松些。
他们上山挖树穴,栽种桉树,是由林场派人管理的,规定尺寸,逐穴验收。在光秃秃的岭上,他们光着膀子,只穿一件短裤,腰扎水布,赤足翻山越岭,挥舞锄头、两头斧、铁铲等简陋的工具,俯首弯腰,猛掘猛挖。
在那段日子里,我目睹他们经受酷阳烤炙,风雨侵袭,一身汗水,整个白天,都从上身,往下流淌,一滳滴落在地上。
岭上既有疏松处,也有粘结密实处,这都好对付。可往往会遇上石子地,鹅卵石、乱石掺合在一起,或砂砾板结的地方,一锄下去,叮当作响,轧轧有声,火星四射,震裂虎口,痛得人呲牙咧嘴。
有时候,还有闪避不开的灌木柴头,盘根错节,不花狠功夫清除,就无法挖出符合规格的树穴。
那时候的工价低微,劳动价值太不值钱。一个挖好的树穴,验收合格,才得三两分钱,稍一不符规定,就得返工。他们每天挖上百把个树穴,就会累得筋疲力尽,腿脚酸软,举步维艰。午时从山头上下来,只想喝水,不愿吃饭。那种累,非亲身经历,都难以想象。
他们是集体进餐的,有专职的炊事员,其薪酬按林场杂工计。凡挖穴之人,均有粮食补助,任由吃饱,伙食费则从各自的工薪中扣除。
彭叔原本是拿他的饭卡,为我另开一份饭菜的,伙食费由他承担。一起挖树穴的都是族中子弟,兄弟叔侄,从小一起玩到大,其中也有与我特别要好的,他们都争着为我开饭。争来争去,众口一词:学生哥子,回来度假,都是亲人,吃饭无须记卡,吃多吃少,大家分摊,无须计较。
我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虽无好菜,有饭吃饱,环境又好,山青水秀,空气清新,一个暑假下来,我的体重,竟增加了十余斤。彭叔和阿才他们,都说我的脸色变红润了。
雷州青年运河管理局三面环水,北侧是一眼望不到头的鹤地水库,库水茫茫,水天一色,库中水域有许多由丘陵变成的孤岛,岛上树木苍苍,野草青青,芒茅起伏,野鸟群栖,吱喳和唱,宛如人间仙境,美丽幽静的世界,奇妙,是一个令人向往的世外桃源。
东面是一带起伏跌宕,蜿蜒盘旋,跨越廉化两地的山岭,连绵一百数十公里,从广西陆川沿九洲江两岸一路南下,到鹤地一带分为两路,一路向西,沿江而去,直至北部湾安铺一带。一路向南,到石城唐山岭一带立定脚跟,便有了辽阔的廉江大垌。
雷州青年运河的渠首,就在运河办公楼的东侧,紧靠一脉山岭。庞大的,巨无霸式的水闸,控制着水库水源,掌控湛江市的生活用水和雷州半岛灌溉农田的用水。
水闸的南面,是一处缓冲水源的水域,有一条美好的名称:银湖。银湖方圆数里,水清而静,是一个天然的泳池。过去,从开春到初冬,日日都有成群结队,成千上万的人在此游泳,垂钓,蔚为壮观。只是近年,为了确保用水质量,管理当局落实了一些保障措施,人们不能轻易下去游泳了。
那时候,每日黄昏,当落日余晖,眷恋着鹤地岭,不舍离去的时候,彭叔他们从山上收工归来,第一件事就是跳进银湖,洗去一天的积尘、汗渍和疲惫,然后才一身清爽,上岸吃饭。
而我,闲来无事,日日在银湖游泳,尽兴上岸,就坐在湖畔的榕树下,静静地读书,神清气爽,感觉记忆力特别的好。
有一次,我从10米高的闸基一跃入水,如跳水比赛的跳板运动员一般,头向水中冲去,恰好就撞中一石砖,幸好有水力相阻,减轻了冲力,头虽有点痛,幸无大碍。
暑假即将结束时,我提出要返校,彭叔特意请了半天假,送我到火车站,为我买了票。然后带我在镇上逛了一圈,花了三块钱,为我买了一个小木箱,提起来十分轻便。
我至今仍记得,那只油上黑漆的木箱,是菠萝蜜木板做的,长方形,长两尺,宽尺许,深八寸,可并排装上厚薄不一的近三十本书。
从此,这个木箱与我相依相伴四十余年,乡居十年期间,我将它当书桌使用,依着它写过不少文字。只是2011年粉刷家中墙面时,搬来搬去弄散了,才被家人扔掉。
后来呢,彭叔也同我们那个时代的青年人一样,乡居数年,又回城工作,生活,娶妻生子,培养儿女成长。如今他的儿孙,过得好好的,自不必我费更多的笔墨了。
运河管理局办公楼前的石碑。雁韧摄 那个时代,彭叔他们,就是用这样简单的工具,挖穴种树,绿化荒山的。雁韧摄2012年7月31日夜初稿,2020年8月30日2稿,首发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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