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弃之地

作者: 阿健的路边摊 | 来源:发表于2022-08-10 13:08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神灵,来吧

    吟诵这片土地的故事

    你是我们的母亲

    我们是你的庄稼

    我们都生自

    你的灵魂

    1、塞维利亚

    巴尔沃亚二世站在船头,颠簸在漫长的蓝色黄昏中。海鸥划破无暇的蓝色虚空,空旷寂寥的叫着,飞鱼扇着它那几乎无形的翅膀,贴着海面飞行,鲸鱼跳跃在破碎的光影里,追随远方渐逝的夕阳。落日终于沉入大海,海天间霎那沸腾绚烂,似创世,又似末日。巴尔沃亚二世看到前方黛色的山丘起伏连绵,其间环抱的土地孕育着朦胧暧昧的薄雾,那是种召唤的姿态,就像众神召唤着她们的子民,大地召唤着黑夜的来临。

    上岸后,巴尔沃亚二世还在惯性地摇晃着,他单膝下跪用手抓起一把海滩的白沙,一只寄居蟹惊慌的钻入沙中。他亲吻了一下手中的沙子,在胸口划个十字,然后撒向空中。

    没想到再次踏上这片土地,已过了十年。

    十年前,巴尔沃亚二世跟随皮萨罗离开故乡回到卡斯蒂利亚王国的塞维利亚,皮萨罗对他说,这里是你父亲的故乡,塞维利亚,这里是一切文明的起源。在塞维利亚,他见到了未曾谋面的奶奶和几个姑姑,她们正等着巴尔沃亚带回荣耀与财富,但没想到回来的却是巴尔沃亚的死讯、耻辱的罪名、以及一个和当地土著所生的异类。家人对巴尔沃亚二世的态度是不闻不问,由其自生自灭。红皮肤小杂种,这是周围人对他的称呼。他开始怀念故乡的生活,在那里,父亲巴尔沃亚是总督,母亲卡帕塔琪是酋长的女儿。虽然住着简陋的茅屋,但他有着王子一样的地位,他不愁吃穿,出远门时有土著抬轿,每个人见到他都要点头致意。他跟村里最好的猎人学习捕鱼打猎,父亲的随从皮萨罗,教他文明世界的一切,那里的文字,那里的语言,那里高耸的石头建筑,那里和这里一样美丽的海滩,停满各式的大帆船,那里是世界的中心。那时起,巴尔沃亚二世的梦想就是回到父亲的家乡,那个传说中的天堂,塞维利亚。然而现在他知道这里并不是天堂,他们住在一条铺着碎石的逼仄的街上,充斥着妓女和赌棍,这里的每个人都要比岛上的土著坏一百倍。巴尔沃亚二世继承了父亲的坚毅和残忍,没过多久他就成了这里最能打的孩子。哪怕被那些比他高大很多的少年打得血肉模糊的时候,他都要凶狠地盯着对方,带着诡异的微笑喃喃道,把我杀了吧,不然你会后悔的。等伤势好转,他会找到那个打他的人,有时候一连跟踪好几天,就是为了找个机会在背后给他来上一刀。后来再也没人敢惹他,红皮肤的疯子杂种,人们开始这么喊他。

    这座城市也有他喜欢的地方,塞维利亚大教堂。他喜欢喷泉上方庄严美丽的石塑,喜欢塔楼表面精美繁复的伊斯兰花纹,他明白这座庞大石头建筑所代表的文明要比养育自己的那片土地高出很多。他喜欢在清晨时分爬上高高的钟楼,眯着眼仔细盯着南方,分辨着那条代表大海的发丝般的细线。他喜欢静静的坐在大礼拜堂里听牧师唱赞歌,高亢的声线回响在大堂,光线透过五彩的玻璃投射在牧师身上,这一切都让巴尔沃亚二世感到一种神圣。在他生长的地方,那里信仰自然之神,一切事物,一只鸟、一只猫、甚至一棵树都可以是神,但牧师说这里只有上帝这一个真神。有一次他忍不住去问牧师,这个世上真的只有上帝一个真神么?我之前居住的土地上,万物皆可是神。牧师说,那些个假神是被那些愚昧无知的人造出来的,他们拿一块石头、或砍一棵树来做一个偶像,做一个假神,但剩下的树枝和树皮却用来烧食物吃,简直是愚蠢至极的表现。巴尔沃亚二世说,我以前也相信自然之神,现在还可以再信上帝么。牧师说,只要你能摈弃之前的信仰,相信上帝是唯一的真神,那我主是随时为你敞开怀抱的。之后牧师为他做了洗礼,并送了他一个银制的十字架,巴尔沃亚二世取下自己出生后就佩戴的挂件,把十字架挂在了脖子上,一生再没取下。

    往后的几年,巴尔沃亚二世继续着他的野蛮生长。他离开了那个本就不欢迎他的家,去到了塞维利亚港,靠搬运货物为生。

    塞维利亚港是当时全世界最繁荣最忙碌的港口,那里有法国的红酒、威尼斯的玻璃、那不勒斯的木偶、塞浦路斯的蜡、锡兰的钻石 、印度的象牙、波斯的地毯、中国的丝绸和瓷器,那里还有排着队出发前往新大陆的船队。塞维利亚港的繁荣要归功于伊比利亚半岛的统一,还有哥伦布。

    1492年初,伊莎贝尔女王摧毁了西班牙土地上最后一个穆斯林堡垒,格拉纳达,然后她资助冒险家哥伦布西行探险。哥伦布率领了三条百吨的大帆船出发,他随身携带了一本《马可·波罗游记》,每页空白处都写满了他的批注,他要开辟一条到达印度和中国的新航线。1493年,哥伦布返航,凯旋的队伍在塞维利亚拥挤的街道间穿行。人们看到了色彩斑斓的鹦鹉,笨拙的貘,拳头大小的珍珠,还有打扮原始的红色人种,所有这一切都令欢呼的人群备感新奇。彼时哥伦布还不知道发现的是个全新的大陆,他首先荣耀地向伊莎贝尔女王宣布自己成功开辟了通往印度的新航路,随后他让随从打开几个小箱子,里面的射出的黄色光芒让女王和谋士们瞪大了双眼。其实哥伦布带回来的黄金并不多,只不过是一些从当地土著那里换来或抢来的装饰品、小金锭。哥伦布指着那些黄金说,在这些新发现的岛屿上有着无法估量的金矿,许多地方的黄金就埋藏在薄薄的地层底下,只要一把普通的铁锹就可以轻松挖出。另据当地土著说,在更南面的某个地方,那里的国王用金铸的大杯啜饮美酒,那里的黄金比西班牙的铅还要廉价。没错,那是一座堪比俄斐的黄金之国!听完哥伦布激情澎湃的演讲之后,女王深深陷入了对那块神奇大陆的遐想之中。彼时的卡斯蒂利亚王国经过连年的征战,国库早已耗尽,一座黄金之国正是女王急需的。她下令给哥伦布更多的资源,继续回去寻找那传说中的黄金之国。黄金国的消息迅速传遍了全国乃至全欧洲,只要用手就能挖到金子,这样的讯息让人疯狂,成千上万的人纷纷涌向港口,希望有机会前往那传说中的黄金国。除了哥伦布、麦哲伦这样有国家资助的幸运者外,大部分探险队都是由征服者本人出资。出征队伍中,除了少数的贵族和军人,其余的大多都是些生活潦倒的穷光蛋和身有烙印的枉法之徒。他们孤注一掷,期待一夜暴富,为达目的无所顾忌。就这样,西班牙所有的垃圾和渣滓都将在往后的数十年间飘向哥伦布口中的那片应许之地。巴尔沃亚就是其中之一,他在数年前参加了格拉纳达战役,但胜利的荣耀并没有给他带来财富,他依旧负债累累穷困潦倒。为了逃避追债人,他终于在1500年从塞维利亚港登上了一条去往新大陆的船,期待在那里获得新生。扬帆起航时,他站在船头回望港口,发誓没有得到足够的财富之前永不返回。当时一起登船的还有他日后的伙伴——皮萨罗。

    多年以后,当巴尔沃亚站在巴拿马广场的行刑台上时,他又一次想起了离开塞维利亚港的情形,想起当年发的那个誓言。

    但他再也不回去了。

    发现新大陆后几十年,塞维利亚港依旧沉浸在一派奇迹般的繁荣景象中。巴尔沃亚二世的日子没有太大变化,每天仍然充斥着劳苦和争斗。傍晚收工后,他经常一个人坐上海边的礁石,看蔚蓝的大海,看忙碌的港口,看那些巨大的帆船。他对那些忙碌的商船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是那些个来往新大陆的探险队。巴尔沃亚二世看清了这个世界的秩序,那是由权力和财富构成的。他带着权力出生在新大陆,到旧世界后又一无所有。他发现在这里,财富和权力同等重要,有了财富也就有了权力。他知道要实现这个梦想,唯一的出路就是加入新大陆的探险队。去往新大陆的探险热依旧持续着,不断创造出来的财富神话让更多的人趋之若鹜。巴尔沃亚二世发现出发的船要远多于返回的,西班牙王国在新大陆的势力范围正在越来越大。每周几乎都有新的探险队成立,港口鱼市门口有常设的摊位招募队员,只要签字画押就有预支的费用可拿,还有承诺的丰厚分红。但没有一个探险队愿意接纳巴尔沃亚二世这个异族人,最多只能同意他作为奴隶上船,这当然不是他想要的。他还是经常会去鱼市门口,抱着希望碰碰运气,挤在人群中听新大陆返回之人眉飞色舞地讲述那里的种种离奇遭遇。

    几年后,巴尔沃亚二世终于等到了一次机会,因为他在鱼市门口遇到了一个故人,皮萨罗。送巴尔沃亚二世回到塞维利亚之后,皮萨罗继续着他的探险事业。他返回新大陆,跟随科尔特斯北上,看着他在几年内征服了强大的阿兹克特帝国,集财富和荣耀于一身。然后他决定南下,寻找传说中的黄金国,他决心要建立和科尔特斯一样的伟业。他带着几个志同道合者,经过两年艰苦探索,发现南部确实存在着一个幅员辽阔的王国,可能就是哥伦布所说的黄金国。随后皮萨罗回到塞维利亚,向国王查尔斯五世汇报他的发现。凭着皮萨罗多年的探险经验以及征服阿兹特克帝国后获得的巨大利益,查尔斯五世当即决定资助皮萨罗成立新的探险队,任命他为后续新发现领土的总督,并且上面所有职务都由其同伴担任,探险队的目标就是新大陆南部的黄金国。

    皮萨罗几乎已经忘了这个昔日友人的儿子,但随后他马上紧紧拥抱了他。他很欣喜巴尔沃亚二世已经长成了一个孔武有力的年轻人,在他眼里他看到了和他父亲一样的欲望和野心。他把巴尔沃亚二世安排在弟弟埃尔南多手下,他相信巴尔沃亚二世的半土著身份会对他的征服大业有很大帮助。

    几个月的准备之后,1531年的冬天,皮萨罗带领着三条大船起航前往新大陆。

    船离开港口时,巴尔沃亚二世朝岸边挥手告别,那里站着唯一一个为他送行的人,埃斯梅拉达,一个靠占卜为生的吉普赛人。她有着宝蓝色的眼睛,及腰的长卷发,和他一样的古铜色肌肤。没人知道她多大了,她有着少女的脸庞,但戴上头巾弯背走路的时候又像一个老妪。他们一起生活了三年多,巴尔沃亚二世很迷恋她,她身上有着和母亲一样的温柔和野性。临走前,埃斯梅拉达拿出她那副满是污渍的塔罗牌,在他面前展成扇形,让他抽一张。他随便选了一张顺眼的,翻过来一看,是一个穿着华丽的小丑,用一根棍子扛着自己的行李,行走在悬崖边缘,牌上方的空白处标着数字0。是愚者,埃斯梅拉达说,他代表马上开始旅程的人,他时刻准备拥抱朝他奔涌而来的任何东西,但他也忘了他正在悬崖边缘。数字0表示没有,好像一无所知,但又蕴含了比其它牌位更大的潜力。这张牌并没有特别的顺序定位,可以说是一切的开端,抑或也是一切的终结。巴尔沃亚二世问,那你的建议是什么?埃斯梅拉达说,愚者不会听从建议,因为他注定只是个匆匆过客,因为他必定会在远方消失。巴尔沃亚二世说,等我回来。

    埃斯梅拉达站在港口,看着站在船上朝他招手的巴尔沃亚二世,她轻声低语,我们将会在世界的尽头再相逢。

    当塞维利亚港慢慢融进地平线,当埃斯梅拉达消失在一个浪尖,巴尔沃亚二世发了一个和父亲当年离开时一样的誓言,他发誓一定要带着黄金和荣耀回来。

    2、太平洋

    去往新世界的航程需要三个多月,皮萨罗讲述了很多他和父亲巴尔沃亚的往事。

    第一次去往新大陆,皮萨罗和巴尔沃亚跟随的是一个贵族组织的探险队,只有孤零零的一条中型帆船。在经过若干次减员和迷航之后,他们最终搁浅在了埃斯帕尼奥拉岛的海滩上。这座岛屿的总督并不欢迎这些不速之客,因为这里早已人满为患。新上岸的人也同样失望,因为这里根本没有什么遍地的黄金,当地不幸的土著人早已被洗掠一空,从他们身上再也榨不出哪怕一粒金子。为了吸引这帮家伙去开垦新地,总督派给他们土地,分给他们牲畜以及印第安奴隶,但都无济于事。无论是贵族出身的伊达尔戈骑士还是昔日的拦路强盗,都对经营农庄一窍不通,他们漂洋过海到这里,可不是为了种植小麦和饲养家畜的。于是这群乌合之众只能整日四处逛荡,寻衅抢劫,在酒馆赌窟里消磨时日。没过多久,绝大多数人就比来之前还穷了。

    在岛上过了令人绝望的两年多后,皮萨罗和巴尔沃亚终于找到机会登上了另一艘探险船。船的领队是个养尊处优的皇室贵族,他早就被艰辛的长途航行磨掉了耐心,决定去巴拿马附近看看后就返程。他们在1503年到达了巴拿马南部的达连,上岸几天后贵族便带着随从起航离开,他受不了岛上的荒蛮。余下的人则按照征服者惯用的手法,对当地土著进行了残酷的掠夺和屠杀。由于在抢劫来的财物中发现了珍珠和少量的黄金,他们决定暂时在这里建立新的定居点。巴尔沃亚凭着卓越的领导力和心狠手辣的作风成了事实上的领队,皮萨罗成了他的副手。他们对周边进行了地毯式的探索,大肆抢掠周围的土著人。他们并没有找到金矿,但在一个海边的小村庄发现了大量的珍珠首饰。经过调查后发现,当地的近海有许多珊瑚和礁岩,上面长了许多孕育珍珠的大牡蛎。于是占领整个村庄后,巴尔沃亚让当地的劳力全部下海采牡蛎,不管男女老少。印第安奴隶们背着石块,日出到日落,匍匐在海底寻找牡蛎,连喘气的时间都没有。没有哪个奴隶能活过半年,迟早他们都会肺部破裂吐血而死。海水被奴隶们吐的血染成了红色,而征服者们则对印第安人说,不用害怕,那是牡蛎的月经。

    一次征战中,他们遇到了一个强大的部落,居住在险要的半山,几个月久攻不下。巴尔沃亚决定采取围城策略,要让他们弹尽粮绝。终于部落的酋长卡雷塔派出使者,要求和谈。巴尔沃亚佯装同意和谈,早已失去耐心的他决定要在和谈期间杀死酋长。和谈地点定在半山的部落中,巴尔沃亚只带了皮萨罗和三个得力随从,多年的经验告诉他,只要杀死酋长亮出他们的火器,这些土著们就马上会俯首称臣。和谈刚进行不久,巴尔沃亚向皮萨罗一使眼色,拿出火枪就要射击。这时酋长举起双手跪下,建议他们先听下他的想法。酋长说,我们部落能征善战,与其杀光我们,不如与我们部落结盟,一起征服周边。巴尔沃亚当下就觉得这是个不错的主意,拥有一个有势力的土著同盟可以大大提高征战的效率。于是他接受了酋长的建议,和他们部落结盟。卡雷塔酋长还把自己的女儿献给了巴尔沃亚以示诚心。他的女儿名叫卡帕塔琪,意思是歌唱芳香的人。她出身时就自带异香,走路时身体会有音乐飘出。巴尔沃亚对她一见钟情,生性残暴的他至死都对这个印第安姑娘温情脉脉。

    和卡雷塔结盟后,他们迅速征服了周边的部落,巴尔沃亚把自己征服的整片土地取名为新塞维利亚,以纪念自己的家乡。1510年的一个夏日,大雨倾盆,巴尔沃亚和卡帕塔琪的小孩出生了,那也是在新塞维利亚出生的第一个混血孩子。孩子在母亲腹中时就会哭泣,剪脐带时,他四下打量,好奇却毫无惊惧地观察人们的脸庞。随后,他专注地望着棕榈叶铺成的屋顶,屋顶在雨水的巨大压力下似乎即将坍塌。他沉默寡言,性格孤僻,眼里有父亲一样的坚毅和倔强,当地的巫师给他取名叫苏雅阿帕,意思是带来希望的人。他就是巴尔沃亚二世。

    当时像巴尔沃亚和皮萨罗一样征服一小块地方的人有很多,真正让巴尔沃亚声名远扬的是另一件事。

    一次在征服另一个大型部落后,他们照例搜寻黄金的踪迹,被俘的部落酋长说,你们忍受这么多艰辛,冒这么多的风险,居然只是为了这样一种普通的金属,实在是让人费解。就在这些高山的后面,有另外一片大海,所有流入那片大海的河流都含有黄金。去往那里的路程不是很长,只要十几天,但道路非常危险,密不透风的雨林和广袤的沼泽都很致命,沿途的部落也很野蛮。来新大陆的这么多年里,巴尔沃亚从不同地方得到了很多关于黄金的线索,虽然最终证明都是假消息,但他每次都全力以赴,这次也不例外。而且这次他还得到了另一个重要的消息,就是关于传说中的另外一片大洋。这片大洋只在土著人口中相传,并没有欧洲人亲眼见过,如果他能证实这个新大洋的存在,那么他将会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一样留名青史。巴尔沃亚觉得这是上帝给他的一个启示,他要交好运了。于是在1513年,巴尔沃亚带着一个庞大的探险队伍出发了,队伍包括190名带着各种武器的士兵,一大群令人生畏的战斗獒犬,以及1000多个印第安奴隶。他们当时还不知道即将穿越的就是凶险的巴拿马地峡,即便在数百年后修建巴拿马运河时也有数千人丧生于此。

    他们首先在令人虚脱的赤道灼热中穿过一大片沼泽丛生的低洼地区,然后进入可怕的热带雨林。一队印第安人作为先锋部队,拿着刀斧在有毒的藤萝丛林中披荆斩棘,开凿出一条狭窄的坑道,后面的队伍排成一列,一个挨着一个顺着坑道前进,恰似穿过一座巨大的绿色矿井。雨林内参天大树宛若穹顶,底下幽暗潮湿雾气腾腾,无数蜇人的吸血昆虫在身边萦绕,剧毒的蛇虫百脚隐藏在藤蔓和草丛里。随时降临的暴雨让小溪瞬间变成湍湍急流,他们必须蹚水、或者从印第安奴隶临时架起的树索桥上通过。就这样,这支装备沉重的队伍拖着疲惫的步伐缓缓前行,犹如行走在幽暗可怖的蒸笼炼狱。他们还需提防土著人的袭击,手中始终拿着武器保持警惕,他们又困又累、又饥又渴,行军一周后,大部分人都已精疲力尽。巴尔沃亚知道这样的行军效率太低,于是他让所有得热病的和过度劳累的人在原地等他们返回,只带着几十个精干的手下和印第安奴隶们继续前行。

    地势开始逐渐升高,茂密的热带丛林逐渐稀疏,他们冒着赤道的烈日缓慢地向上攀登。又经过一周多的艰苦行军,印第安向导指着矗立在远方的一条山脊说,从那边的峰顶就能同时眺望到两片海洋,大西洋和另一片尚未命名的大洋。这番话也挽救了处在奔溃边缘的队伍,他们全体欢呼,休整一下后继续行军。在登顶的前夜,他们遇到了此行中的最后一个部落,一个印第安人酋长率领着数百名武士,挡住了他们的去路。身经百战的征服者们毫不惊慌,火枪齐放,那人造的闪电和雷鸣再次把印地安人吓得抱头鼠窜。这一次巴尔沃亚并没有满足于轻而易举的胜利,他要发泄一下将近三周的郁闷。他命人将俘虏五花大绑,然后让那群饥俄的獒犬扑将过去撕咬吞吃,他则拿着酒壶和皮萨罗在一旁饮酒观看,就像在罗马竞技场看野兽撕咬失败的角斗士一样。一直以来,这些印第安人对他们来说就是异教徒,就是一种低等生物,杀死他们并不比杀死一头动物难多少。 第二天快接近峰顶时,巴尔沃亚命令全体人员停止前进。他要单独前往,谁都不得跟随他,他不想和任何人分享这一荣誉,他要成为亲眼见到这个未知大洋的第一个西班牙人,第一个欧洲人,第一个基督徒,他希望和哥伦布一样永载史册。他左手擎着卡斯蒂利亚旗帜,右手举着剑,慢慢朝峰顶走去。终于,他伫立在了山顶,脚下是郁郁葱葱的群山,然后是一片延伸至天际的蓝色大海,波光粼粼。他久久地望着这片和他眼睛一样湛蓝的大海,他终于有了名垂千史的机会。他沉浸于这一刻的伟大意义之中,过了许久才把伙伴们唤上来,分享他的骄傲和喜悦。等人都到齐后,他把剑插入地面,举起卡斯蒂利亚旗帜,高声宣誓:“卡斯蒂利亚、莱昂、亚拉冈的尊贵而伟大的君主斐迪南和胡安娜万岁!我要以他们的名义,为卡斯蒂利亚王室的利益,真正地永久地占领这里的所有海域、陆地、海岸、港口和岛屿。我发誓,无论哪个亲王或者统帅,不管他是基督教徒还是异教徒,也不管他是什么信仰或者地位,只要他胆敢对这里的陆地和海洋提出任何权利要求,我都会以卡斯蒂利亚王室的名义进行保卫,因为这里的陆地和海洋现在已是王室的财产,只要世界存在,直到末日审判的那一天,它们永远都是王室的财产。”随从们全都重复着这样的誓言,有人带头唱起了家乡的歌曲,随即形成了合唱,悠扬的歌声随海风传向远方。因为他们穿越的地峡是东西走向,所以巴尔沃亚把这片海命名为大南海,巴尔沃亚让随行的文官草拟了一份证明文件,他要把这一幕永远记录下来。文官摊开一张羊皮纸,记录到:这位高贵且极受尊敬的巴斯科·努涅斯·德·巴尔沃亚司令官兼总督阁下,第一个看到了大南海,是他把这片大海指给后来者看的。”所有在场人员都在文件上签了字作为见证。几年后,环球航行的麦哲伦通过这里时,100多天都风平浪静,他欣喜地把这片海域命名为“太平洋”。

    发现大南海后的巴尔沃亚士气高涨,他带领队伍下山朝海边走去。他们分开顺着几条溪流慢慢往下走,但遗憾的是,直到山脚他们也没在任何一条溪流里找到金子。到海边的时,他们遇到了另一个小型部落,那里的土著人佩戴着巴尔沃亚熟悉的珍珠饰品,他知道这里又是一片牡蛎产区,但他现在对珍珠没有太大兴趣,他只想着黄金。当巴尔沃亚拿着一块金子问酋长有没有见过这个时,酋长点点头,然后指着南边地平线上若隐若现的山脉,说,山那边是一片有着无穷宝藏的土地,那里的统治者宴请时用的全是黄金制的杯盘,还有四条腿的硕大牲口每天源源不断的把贵重货物驮进国王的宝库。他最后说出了那个地方的名字,发音听上去好像是“秘鲁”。秘鲁,秘鲁,秘鲁,。。。巴尔沃亚顺着酋长那只伸开的手凝望远方,不停默念着这个魔性的名字。此时,夕阳从天边的乌云中掉落出来,一时间霞光万丈,巴尔沃亚瞬间被一种崇高的使命感笼罩了。他觉得这是上帝给他的又一伟大启示,上一个伟大启示带他发现了大南海,这次必定会带他去往那传说中的黄金国——秘鲁。

    回程依然艰辛,巴尔沃亚得了严重的热病,并在后来引发了一系列的并发症,这也让他在后面的几年里放慢了征战的步伐。大部分时间他都在村里修养,陪伴着小巴尔沃亚和卡帕塔琪。但秘鲁就像一个魔咒,时不时地出来萦绕他。终于在1519年,他决定重新踏上征途,他要集结队伍向南进发,寻找秘鲁,寻找黄金国。出发前,他要先去趟巴拿马,拜见那里的总督,他需要得到这次探险的官方认可,以及保证将来所征服土地的合法性,另外,或许运气更好一些,还能得到一点官方资助。可等待他的却只是厄运。达连属于巴拿马管辖,但巴尔沃亚一直没有把巴拿马总督放在眼里。他的傲慢,他发现太平洋的功绩以及占领的大片土地,这些都让巴拿马总督嫉妒到发疯。当他得知巴尔沃亚要来时,他马上想了一个恶毒的计划。巴尔沃亚及随从刚进入巴拿马市政厅就被埋伏的大队人马包围,他们完全没有提防,随即被戴上镣铐投入大牢。当天巴拿马总督就宣布,巴尔沃亚篡夺了当年原属于皇室的地盘,以叛乱和藐视国王的罪名判处他绞刑,并且没收所有财产和辖地。为了避免夜长梦多,绞刑在第二天就被实施。远在达连的皮萨罗得到消息后带着小巴尔沃亚回到了塞维利亚,他把小巴尔沃亚交给了巴尔沃亚的家人们,自己则继续着探险事业,直到这次的重逢。

    3、达连

    即使已经有了更好的航海技术、更大的船只,去往新大陆的航程还是充满了危险。三个月里,大如岛屿的章鱼差点让他们全军覆没,形如蛟龙的海兽撕碎了其中一条船,美丽的人鱼用獠牙咬碎了几个禁不住诱惑的船员的喉咙,塞壬的歌声也让许多来不及堵上耳朵的船员拼死跳入大海。航程接近尾声的一晚,风平浪静,巴尔沃亚二世倚着桅杆在甲板上眺望远方。巨大的月亮正慢慢从海面升起,月影中似有魍魉在游离,又似有亡魂在锯着枯树。忽然,他感到一阵巨大的震动,一条巨大的鲸鱼从船头越过,又重重跌入海里,月光在水幕上投射出幽蓝的虹桥,转瞬即逝。巴尔沃亚二世望着银波荡漾的大海,摸了摸脖子上的十字架,他觉得刚才的景象不凡,或是上帝给他的一个启示,他将完成父亲的遗志,发现那传说中的黄金国。

    皮萨罗的原计划是从南部大陆登陆,然后沿着他先前探索过的线路一路往南行军。由于遇到了巴尔沃亚二世,他决定让船在达连先做停留。

    所谓的家乡早已不是巴尔沃亚二世记忆中的模样。处决巴尔沃亚后,巴拿马总督派驻了新的地方官,变本加厉的掠夺,并把所有财富都运回巴拿马。没过几年,这里就成了不毛之地,只剩下些老弱的土著苟延残喘。

    离开沙滩,巴尔沃亚二世凭着记忆来到屋子跟前,事实上这也是村里唯一一所像样的屋子。令他惊讶的是屋子还是记忆中的模样,石头垒起来的墙壁和棕榈叶的屋顶,石块上他童年的涂鸦还都清晰可见。他推开门,漆黑一片,一股异香飘来,那是熟悉的母亲的味道。母亲,是你么?我是小巴尔沃亚,苏雅阿帕。巴尔沃亚二世问道。没人回答,但他听到了一些轻微的响动,以及几乎无法察觉的音乐声。他知道母亲在里面。他举起火把往里走去,看到母亲正坐在桌前,一袭黑衣。

    巴尔沃亚二世依然清晰记得母亲告诉他父亲去世了的那个傍晚,也是在这张桌前。那天晚餐前,母亲突然看起来很悲伤,她对小巴尔沃亚说,你父亲走了。据当地印第安人的传统,死者的亡灵会在死后第五天回来喝一杯奇恰酒,那是种玉米和水果混合发酵的酒。那天卡帕塔琪刚把食物拿到桌上,便看到巴尔沃亚突然坐在了桌前,他神情哀伤,沉默的喝完桌上的一杯奇恰酒就飘然离去。卡帕塔琪知道巴尔沃亚出事了,刚才是他回家看最后一眼。小巴尔沃亚问卡帕塔琪,父亲去哪了?他不是去了巴拿马,说没几天就会回来的么?卡帕塔琪说,你父亲去遥远的天国了。他们背信弃义杀了他,没有人会好心的为他合上双眼。皮萨罗把小巴尔沃亚带走后,卡帕塔琪把家里都涂成了黑色,钉上门窗,不再见人。她每日坐在桌前,不吃不喝,只为等待巴尔沃亚亡灵的再次归来。巴尔沃亚的确一度死去,但难以忍受孤独的他又数次重返人间。在巴尔沃亚最后一次离去之后,卡帕塔琪看着镜子里因为长久等待而干枯的胴体,她没什么好等待的了,身体已不再唱歌,她的嘴巴张开只有哭泣。

    巴尔沃亚二世来到母亲跟前,火光下,他看到母亲容颜如初,双眼由于长期的黑暗蒙上了一层灰色。母亲微微一笑,朝他伸出双臂,巴尔沃亚二世上前拥抱了母亲,久违的泪水从他眼中溢出,他第一次有意让自己落入了怀旧的陷阱。他想起出生时雨水打在屋顶的巨大响声。他想起抓到的第一只蜻蜓,那半透明翅膀上的四个黑点。他想起乳牙脱落后空荡荡的牙床。他想起父亲带他去看枪决的那个遥远清晨,土著人惊慌的大眼睛,像只濒死的母鹿。他想起阳光透过树叶,母亲抱着他坐在树下微笑似幻象。他放开母亲,拭去泪水,却发现母亲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老去。他伸出双臂想要再次拥抱母亲,但刚一触碰,母亲的骨头就散了架,仿佛一盒多米诺骨牌哗啦一阵混响,她的身体发出哀叹,肌肤在苍白的泪水中融化。没等巴尔沃亚二世反应过来,母亲已然消失,只剩下黑袍落地后激起的一阵尘埃、以及散逸出的淡淡淤泥气味。皮萨罗从后面走过来,搂了搂巴尔沃亚二世的肩膀,说,不必悲伤,前方尚有你父亲未完的伟大的事业正在等着你,完成这伟大事业后,你再回来祭拜父母。

    回船的路上,巴尔沃亚二世在一处破败的寺庙前停了下来,那里住着村里唯一的巫师,蛇身人面的拉菲楚拉。她有着蟒蛇的身子、少女的脸庞和长长的末端分叉的舌头。她不食人间烟火,以阳光雨露为食。她会观天象预知天气,也会看面相卜卦命运。她的蛇身连着大地,无法动弹,没人知道她多大了,早在有人定居这里之前她就长在这里。村里人唤她为先知拉菲楚拉,意思是叶子上的露珠。巴尔沃亚二世出生后一个月,母亲便抱着他来到这里,祈求拉菲楚拉赐名。拉菲楚拉见到孩子就笑了,嘴巴张得开开的,从左耳根一直咧到右耳根。据说拉菲楚拉从来没笑过,卡帕塔琪觉得这是个吉兆。拉菲楚拉说,这个孩子终将有所成就,但成就可善可恶。我给他取名叫苏雅阿帕,希望他可以带来希望,而不是毁灭。卡帕塔琪抱着小巴尔沃亚拜谢。拉菲楚拉继续说,他属火,要尽量避开水。然后,他最终会死在一个女人手里。一旁的巴尔沃亚笑了,他对身边的卡帕塔琪说,每个男人都要小心别死在女人手里,不是么。拉菲楚拉伸出长长的舌头,舌尖的分叉像两个手指一样捏着一个物件,那是一颗水珠形状的蓝色宝石,是用月亮角上挂着的一颗湿淋淋的露珠、在它没有坠地以前把它挹取、再用魔法提炼而成。拉菲楚拉嘱咐说,这颗宝石祛灾避难,让苏雅阿帕随身佩戴。另外,如果日后遇到有类似宝石的人,那是她远古的族人。

    月亮从庙后升起,巴尔沃亚二世看到前方两团绿光。走近一看,巫师拉菲楚拉正有气无力的把头搁在残破的墙壁上,三角的瘦脸上只剩一双绿色的大眼睛,脖子以下白白的皲裂着,她正在经历着最后一次的蜕皮。巴尔沃亚二世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露珠挂件早已不在,只有钉着上帝的十字架。拉菲楚拉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脖子上的十字架,缓缓地张开嘴巴,分叉的舌尖颤动着,Rakshasa,Rakshasa。。。声音越来越大,巴尔沃亚二世知道那个词是恶魔的意思,他恐惧万分地捂住耳朵,转身仓皇而逃。身后凄厉的喊声一直追随着他,直到上船、他还看到这有形的声音在沙滩上空盘旋,不愿离去。

    4、 基多

    探险队按计划继续往南航行,登陆后,他们按照皮萨罗之前绘制的地图沿着安第斯山脉继续往南走。热带雨林的行军依旧是那么艰辛,他们一路上遇到土著就抓来做奴隶,几乎没有遇到过像样的抵抗。两周后他们终于走出了雨林,队伍的左侧是连绵的安第斯山脉,右侧是一条宽大的溪流以及一些小山丘,山丘的再远处就是巴尔沃亚发现的太平洋了。烈日将尽,天际一片血红,不知名的鸟儿在四处鸣叫,郁郁葱葱的一切都在疯狂生长,大自然一派生机,然而队伍却被死亡笼罩着。他们已经失去了十个人,刚又埋葬了一个得热病而死的战士。骑兵们垂着头,步兵们佝偻着背,马喘着粗气,货车发出吱吱呀呀的呻吟。皮萨罗决定找一个略为开阔地方上好好休息一晚,重整下士气。此刻,他还不知道此行中最残酷的一场战争正在前方等待着他们。

    皮萨罗勒住马,举起右手掌示意队伍停下来,在鸟儿的鸣叫声中,他听到一个类似笛子一样的尖锐响声。他太熟悉这个声音了。皮萨罗回头大喊,有土著,准备战斗。没等他喊完,左侧的山上一片鬼哭狼嚎,人影犹如落石一般往下杀将下来。火枪手慌忙地填充弹药,骑兵们紧握手中的长矛,马儿们紧张地刨着蹄子,巴尔沃亚二世拿起盾牌举起砍刀。土著人一瞬间就到了跟前,他们或身子半裸或披兽皮或穿着古希腊式疯狂梦境里的服装有人穿着西班牙征服者残缺的甲胄有人戴礼帽有人撑伞有人反穿燕尾服有人穿着血染的白色长袜,在粗重的喘息间你可以看到那些暗红色皮肤上纹的各种波浪形太阳形小鸟和鱼的图案他们头插翎羽嘴咬箭矢手持长矛棍棒五彩颜料涂抹全身的巫师举着镶有镜子碎片的盾牌朝敌人眼里刺入千百道碎裂的日光。

    我的老天,皮萨罗身旁的埃尔南多叹道。

    第一轮射击完毕,烟雾伴着火药味飘散在空气里。箭矢刷刷地朝队伍飞来,有人身体摇晃,坠倒马下,有马被射中,或直立或猛冲,随后这个数以百计的恐怖军团嚎叫着冲出树林杀向队伍,他们眼睛外斜龇牙咧嘴,犹如一群因死亡而欢腾的小丑,他们用长矛刺杀棍棒击杀从死者身上扒下衣服用刀刃环切头颅高举割下的血淋淋头皮对裸露的尸体狂砍乱劈挖开陌生的白色躯干手捧一大把人体内脏和生殖器狂喊。巴尔沃亚二世左手用盾牌挡开戳来的长矛右手顺势挥刀将对方肚子剖开腥臭的肠子内脏流了一地,他抬头时瞥见远方有个带面具的人骑在马上,这时他感到头部传来一股巨大的撞击,一股血腥恶心之后他失去了知觉。

    巴尔沃亚二世睁开双眼,整个世界是一片无声的红色。他疲惫的合上眼皮,用手缓缓拭去脸上的血污,重新睁开双眼后,世界回来了。到处可以听见垂死者的呻吟、胡言乱语和马的嘶鸣,他看见倒地的马匹惊恐地睁大着因恐惧而翻白的眼睛有人跪在地上装填子弹肩部插着箭羽有人裸露着被割去头皮的脑袋像一个恐怖的僧侣有人被长矛钉在地上有人被砍掉一条手臂跌跌撞撞地呕血奔走然后逐渐消失在视线之外。埃尔南多过来拉了一把巴尔沃亚二世,战斗基本已经结束,我们损失惨重。巴尔沃亚二世站起来后脚一软又跪倒在地,他用盾牌撑着身子,浑身血污,散发着恶臭,犹如战争母兽刚诞下的幼子。

    夜色已悄然降临,深蓝色的天际残存着一抹血红,巴尔沃亚二世听到远处传来奇异又哀伤的歌曲。皮萨罗带他们来到一具尸体旁,喉咙口血肉模糊,脸上却很是白净,巴尔沃亚二世不认识。皮萨罗用长剑指了指尸体旁的面具,这是我们的人,居然去帮助野蛮的异教徒。

    找到居住地并不难,顺着炊烟方向走就是了。皮萨罗留下一队人马保护货车和伤员,剩下的人则向者印第安人居住地进发。村子就在溪流畔,他们看到火光,听见歌声,看到有人拎着头颅状的东西扔进篝火。笛子响起,村子骚乱起来,皮萨罗带着骑兵冲过溪流,他要大开杀戒。村里能战斗的人已不多,骑兵无情地来回砍杀着手无寸铁的土著人,随后步兵过来打扫战场,他们屠戮一切活物,他们强暴年轻的女人,用长矛挑起婴孩挂在树梢。火光下每个人的脸都狰狞如恶兽,有人被地上的血水滑倒,爬了几次都没爬起来。狼在山头嚎叫,他们远远就闻到了这片屠场的血腥。食腐之鸟张开翅膀蹲在树梢,在地面投射出巨大的三角形黑影,犹如死神正带着镰刀从地狱爬出。在村子中央的一个茅屋里他们发现了另外一个白人,裸着上身穿着兽皮,面无惧色。他自称哈维尔医生,来自马德里的一个医学世家,傍晚战斗中被杀掉的是他兄弟冈萨雷斯。他们跟随一个探险队于1525年从葡萄牙出发来到新世界,途中死了一些,海难死了大部分,登陆后又有一些死于饥饿、寒冷或者土著人,只有他们兄弟两到达了这里。他们赤身裸体,像蛇一样蜕皮,吃草根树皮,吃昆虫蜥蜴,吃一切能找到的活物,直到这里的印第安人给他们送毯子和玉米穗。哈维尔兄弟帮当地土著人治病,他们画着十字架,轻轻吹吹伤病的地方,治愈了许多人。奇迹传开,当地土著人把他们奉为来自东方的白神。几年后老酋长过世,哈维尔被推选为新的酋长。他早已改变了当初征服奴役土著的想法,他认为虽然他们是异教徒,但他们也相当智慧,他们有自己的哲学,他们遵循自然天法,从不过度获取任何不必要的事物。他觉得他们生活的世界是真正的伊甸园,不应该被打扰。随着征服者出现的频次越来越多,哈维尔感到了威胁,他开始帮助族人们对抗征服者。几年内他们消灭了几支小型的探险队伍,缴获了一些马匹、枪支和物资。正当哈维尔认为他们已经有能力抵御任何征服者的时候,他们遇到了皮萨罗的大部队。你还相信上帝么,皮萨罗问。你们,哈维尔医生环视着围住他的一众人,你们还信么?皮萨罗没有回答,只轻蔑的一笑。哈维尔怒目圆睁,看看你们干了些什么吧,你们难道不是在以上帝的名义干着最无耻最惨无人道的勾当么?皮萨罗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用手指抚摸着闪亮的刀刃,说,你背叛了上帝,我为你感到羞耻,你的家族也会因你而蒙羞,你罪孽深重,但主还是会原谅你的。说完皮萨罗用匕首在空中划了个十字,然后飞快的抹过哈维尔的脖子。鲜血喷薄而出,哈维尔像泄气的皮球一样瘫软倒地。

    当晚他们住在了村里,他们从茅屋里搬出玉米和熏肉,在篝火旁饮酒狂欢。巴尔沃亚二世头痛欲裂,他吃了点东西后走向溪流,躺入浅滩。溪水汩汩从身上流过,一丝一丝地带走杀戮的污秽。他听到溪水在卵石上盘旋的声音,以及自己遥远的心跳声。午夜时分,依旧闷热,夜空中一轮惨白的新月,巴尔沃亚二世很疲倦,他找了个草垛躺下。剧烈的头疼让他辗转反侧,他望着遥远的银河,想象自己正睡在里面,再把恼人的耳鸣想作溪水声,这才渐渐入睡。

    清晨,村子笼罩在一层薄雾之中。巴尔沃亚二世发现他躺在一个院子里,旁边是个小茅屋,屋檐下挂着几株玉米,门前有片菜地,种着不知名的植物。他想像着哈维尔医生在这里的日子,有一瞬间,他忽然想到了另一种可能,他想象着自己把这个地方休憩一新,用石块做个漂亮的围墙,也许还有一口手挖的井,满是清凉干净的井水,上面盖着一块刻有图腾的木板。或许再找个善良的印第安女孩,安顿下来,过着简单的生活,平时用满是老茧的双手打猎劳作,傍晚吃过一顿丰盛的晚饭后,看几个孩子在院落的大树下玩耍。剧烈的头疼把他拉回现实,他双手捂着脑袋慢慢站了起来。外面的火堆还在劈劈啪啪冒着白烟,巴尔沃亚二世看到一具烧焦的头颅,露着白骨和牙齿,眼睛已在眼窝里煮熟。地上遍布暗红的血迹,或是凝成布丁状的血泊,上面布满了脚印和动物的足迹。残破的尸体横七竖八,蚊蝇贪婪的舔食着腐肉。有只乌鸦正啄食一具头颅,把舌头拉出惊人的长度。巴尔沃亚二世觉得胸口有点难受,他来到溪边洗了把脸,发觉溪水声时断时续,他的听力出现了问题。皮萨罗清点着人马物资,埃尔南多指挥印第安奴隶用羚羊的肩胛骨给阵亡的战士挖掘坟墓。走之前,巴尔沃亚二世在一堵泥墙上发现一个石龛,里面的圣人有三角的头和圆圆的大眼睛,和拉菲楚拉一模一样。虽然耳鸣的厉害,他还是清晰的听到了Rakshasa,Rakshasa,。。。他急忙催马掩耳离去。

    后续的行军中,皮萨罗为了保存实力没有再大开杀戒,他们和土著互相交换东西,也顺便打听黄金国的下落。半个多月后,沿路村庄的规模越来越大,他们知道已经进入了某个有一定规模的王国。从当地人口中他们得知了王国的名字——印加。

    又经过一个多月的行军,他们来到一座有相当规模的城市,那些石头建筑虽没有西班牙的精美,但也看得出是高等文明的产物,他们知道已经来到了帝国的腹地。皮萨罗得知这座城市的名字叫基多,是印加北方王阿塔瓦尔帕的根据地。阿塔瓦尔帕在印加有着极高的威望,被认为是太阳神之子。印加帝国当时正处于兄弟内战之中,阿塔瓦尔帕正在去往南方和他的兄弟瓦斯卡尔作战,而瓦斯卡尔所在的城市库斯科才是印加真正的首都。皮萨罗决定继续向南行军。

    彼时的印加帝国北至哥伦比亚,南至阿根廷,是新大陆上最大的帝国。早在皮萨罗这次登陆之前,印加帝国就已经有了关于征服者的种种消息,诸如,征服者们坐着一座座移动的山丘自东边而来,他们身材高大,皮肤像石灰一样白,满脸胡子。他们身穿铮亮的铠甲,能把任何射过去的飞镖和石块弹射回来。他们骑着和房顶一样高的四足怪兽,嗜血杀戮。他们有巨大的武器可以射出炮弹,当炮弹落地时,一种类似石球般的东西从内部窜出,火焰四射。他们还有拿在手里的小型武器,可以发出致命的烟雾和射线。阿塔瓦尔帕的大祭司莫克特苏马先前得到了一个启示,狩猎者给他带来一只全身白色的鸟,头部有一顶圆形王冠,形如一面镜子,他从镜中看见一列列武士列队行进在他们的土地上,为首的是个高大的白皮肤人。莫克特苏马起初以为是众神之神维拉科查带着他的半人半神军队回来了,在印加传说中,维拉科查的形象也正好是白皮肤蓝眼睛留着胡子,传说他会踏着海浪从东方过来。后来他又觉得维拉科查神应该不会如此暴虐的对他所创造的人类,很可能是另一位带来灾难和毁灭的恶神。这位恶神早在多年前就带来了一种令人发烧、肉体溃烂、传染相当迅速的疾病——天花。

    5、卡哈马卡

    基多之后的道路明显好走起来,看得出来这是个有着良好规划的大帝国。又经过几周的行军之后,他们来到了一座叫卡哈马卡的小型城市。就在最近,皮萨罗发现有一小队印第安人一直在尾随他们,他们训练有素,看上去不像是土部落。这支队伍正是阿塔瓦尔帕派出来跟踪他们的。

    此时的阿塔瓦尔帕也在向南行军,他的先头部队已接近库斯科。阿塔瓦尔帕之前得到消息,有一队异族征服者正在北方通过他的地盘,大概有一百多人,还有几十个印第安奴隶。他当即觉得不足为惧,他目前最紧要的就是要先赢得王位之争。莫克特苏马把自己先前得到的启示以及担忧告诉了阿塔瓦尔帕,恶神正在迫近,帝国需要小心。阿塔瓦尔帕轻松地说道,让他们来吧,我们强大的印加帝国是不会惧怕任何恶神或怪物的。莫克特苏马劝阿塔瓦尔帕还是谨慎点为妙,于是阿塔瓦尔帕派了一支队伍前去跟踪刺探。

    皮萨罗清点了一下人马,他一共有168名战士,27匹马,一门炮。他深知靠这点人马要去征服这样一个庞大的帝国是不可能的,他决定要用科尔特斯征服阿兹克特帝国的老办法,擒贼先擒王。他派巴尔沃亚二世去到跟踪者那边。巴尔沃亚二世说,我们来自遥远的东方,在那里我们相信万能的上帝,正是万能的上帝派我们过来的,上帝要我们把他的福音传给你们。我们的大统帅希望能在卡哈马卡会见你们的国王,你们的国王将不会受到任何伤害或侮辱,大统帅会把他当朋友和兄弟来接待。

    此时的阿塔瓦尔帕距卡哈马卡非常近,只有一天的路程,他刚得到了一个绝好的消息,库斯科城已被他的部队攻破,他现在是印加唯一的王。而后他又得到消息,异族的大统帅想要和他在卡哈马卡会面,他决定要去会一会他们,看看对方到底是人是神,他们来这里到底想要什么。他觉得没什么好害怕的,他有几万士气正旺的印加战士,而对方只有一百多人,况且还在自己的地盘。

    皮萨罗得到会面的确认消息后,马上开始部署起来。首先他清空了这座1000多人的城市,一是防止间谍,二是他怕长期的相处会让印加人对他们的神秘感消失,他深知之前的胜利大多靠的就是这种神秘感。当地人惧怕他们的马匹、武器,把他们当做某种神。他探险生涯最惨痛的一次战斗就是上次哈维尔医生领导的部落,因为他熟知他们的底细,他们其实不过都是普通的人类而已。接着他开始物色见面地点,最好的选择就是市中心的卡哈马卡广场。那是一个由一圈石头房子围起来的广场,广场中心是尊三米多高的维拉科查神像。几条巷子呈辐射状通往这里,其中一条巷子比较宽敞,其余的都很狭窄。如果会面地点选在这里,那么阿塔瓦尔帕最多也只能带几百个人进入广场,然后他们可以在此伏击他们。

    两天后,哨兵看到城外的山丘上有动静,有几个印第安人举着旗帜,然后不一会儿连绵的山头上便站满了印第安人。阿塔瓦尔帕派出使者过来交谈,皮萨罗对使者说,他邀请尊敬的阿塔瓦尔帕殿下到卡哈马卡广场来会面,他们还会准备丰盛的晚宴来接待。趾高气扬的使者随后传话回来,阿塔瓦尔帕殿下将在明天下午驾到。

    夜晚,城外漫山遍野的印第安人营地,皮萨罗的军队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众多的印第安军队。皮萨罗召集了军队,说,我们绝对不能露出任何害怕的样子,如果印第安人觉察到我们有任何怯懦的迹象,就会失去对我们的尊重,会马上下山杀死我们。随后他又回忆了科尔特斯在墨西哥的英勇事迹,他说,早在十年前,我的同乡科尔特斯就用仅仅600人征服了拥有数十万军队的阿兹特克帝国,现在我们拥有比科尔特斯更多的经验、更精良的武器,我们一定会取得比科尔特斯更伟大的功绩。最后皮萨罗详细的说了自己的计划,并让队伍连夜按计划布防在了卡哈马卡广场。

    第二天刚过正午,哨兵看到远处的山丘上大队人马如洪流般向小镇涌来。哨兵惊慌失措地向皮萨罗汇报了情况,说看样子恐怕有几万人。皮萨罗留下哨兵,让他随时汇报情况,随后他来到卡哈马卡广场,对队伍说,战士们,他们来了,大概有几千人,我们一定可以应付的过来,做好准备吧,伟大的荣耀就在眼前。

    阿塔瓦尔帕集结他的队伍向卡哈马卡开进。队伍行进得很慢,快到城市时,他把大部队留在了城外,一是以示诚意,二是这个小型城市根本容纳不了他的几万大军。走在前面开道的是准备在库斯科帮他庆祝胜利的仪仗队。紧接着的是2000名清扫道路的印第安人,他们身穿五颜六色的棋盘花纹衣服,一边行进一边捡起路边的石头和小草。随后是三群身着不同颜色服装、载歌载舞的印第安人。再往后是一大群赤裸上身的印加武士,他们用赭石把脸涂成红色,手里拿着弓箭长矛砍刀盾牌。武士们的中央,阿塔瓦尔帕坐在一个几十人抬的巨大轿子上,支架都用金银包裹,四周插满五颜六色的鹦鹉羽毛。阿塔瓦尔帕本人锦衣绣服,头戴金冠,脖子上套着巨大的绿宝石项链,躺在一个装饰华丽的椅子中。他的脚边蹲着一只豹子模样的安第斯山猫,那是他准备在库斯科献祭给太阳神的祭品。

    印第安人唱着嘹亮的歌声进入了卡哈马卡,然后如水流般顺着几个巷子流向城市的中心,卡哈马卡广场,他们不知道一场永久改变这个大陆命运的战斗即将爆发。

    武士们簇拥着大轿子走在比较宽敞的那条巷子里,当阿塔瓦尔帕进入到广场时,里面几乎已经被挤得水泄不通。阿塔瓦尔帕没有看到任何异族人,他示意人群安静下来。这时中间一个屋子的门打开了,埃尔南多带着随军神父巴尔维德走了出来。人群分出一条小道,神父手捧圣经,来到轿子前,他以上帝和西班牙国王的名义要求阿塔瓦尔帕皈依基督教。他说,我是上帝派来的仆人,我把上帝的福音教给基督徒,现在我也同样来教你。我教的就是上帝在这本书里对我们所说的话,因此,我代表上帝和基督徒,请求你做他们的朋友,因为这是上帝的意志,也是为了你的福祉。阿塔瓦尔帕让手下把神父手中的圣经要了过去,想看看这个小册子里究竟有什么神秘的力量。阿塔瓦尔帕把书翻开,发现里面尽是他看不懂的文字,并无神奇。他愤怒地把书扔出几米远,说,我们只相信太阳,不相信上帝和基督,我本人就是太阳神之子。 巴尔维德捡起圣经,和艾尔南多一起转身往回走。快到门口时,神父喊了起来,出来吧!基督徒们!战斗吧!上帝的子民!向这些拒绝上帝福音的异教徒冲过去吧!那个暴君竟敢把圣经扔在地上!向他们冲过去吧,主会宽恕你们今日的一切罪孽!

    巴尔沃亚二世和皮萨罗在同一间屋里,他从帘子的缝隙里看着广场上发生的一切,他既兴奋又紧张,他知道决定性的时刻马上就要到来。他朝地下吐了口唾沫,一只蜥蜴从石头的缝隙里爬出,弯着小小的肘关节,趴在那里喝干,然后一眨眼不见了。听到巴尔韦德的信号之后,皮萨罗来到大炮旁,对炮手说,射击国王后面的队伍,不要伤到国王。说罢,炮手撩开帘子,黑黢黢的炮口对准了挤在巷子口的随从和武士。巨大的爆炸声响起,血肉随着烟雾飞溅,广场一片混乱,有人飞奔狂喊有人举着被炸掉的双手呆呆地凝视有人被碎石击碎双腿匍匐在地有人用手摘去脸上的碎肉有人跪倒在地不停向天朝拜。广场周围的门户都一起打开,火枪手开始了一轮射击,然后骑兵冲出了出来,随后步兵按照之前的部署,分别守住几个进入广场的巷子。一场预谋中的大屠杀就这样开始了,皮萨罗之前下令,一定要毫不留情,想要创造一个新世界,必先毁灭一个旧世界。

    卡哈马卡广场就像一台绞肉机,在征服者砍杀的怒吼声中、印第安人凄厉的哀嚎声中,广场地面鲜红的肉酱越堆越高,几乎已难以下脚。巴尔沃亚二世抢先杀到轿子边,他挥刀砍去一个抬轿子印第安人的腿,那人用残余的腿根支撑着,然后继续高举双手撑着轿子,直到巴尔沃亚二世把他骄傲的头颅砍去。更多的西班牙战士来到轿子旁,他们每杀死一个举轿子的就马上会有别的印第安人来接替。就这样,他们不停地砍杀,直到轿子最后蹲在了一堆肉泥之上。阿塔瓦尔帕抱着山猫坐在中央,满脸惊恐,他没有想到异族人是这样的卑鄙和凶残。阿塔瓦尔帕就这样被捉住了,他颤颤巍巍地走下轿子,踏着他子民的血肉,被关押进了广场的一所屋子。广场上的战斗已经结束,残破的尸首冒着热气蠕动着,伴随着呻吟和血浆的啪嗒声。高大的维拉科查神依旧静静地伫立在广场中央,他没有能保佑供奉他的印加子民。几十名骑兵乘胜杀到了城外,失去国王的印加人溃不成军,整个山谷犹如一个印加人的专属地狱,哀嚎声传至数英里外。

    夜色降临,骑兵们杀累后返回。皮萨罗清点人马,发现只有个别受伤的,没有一人阵亡,而被他们杀死的印第安人估计数以千计。这一天,他们创造了比科尔特斯更神奇的征服神话。看吧,神父巴尔韦德在一旁激动地喊道,如此强大的一个统治者,率领了如此强大的一支军队,却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被我们击败。这不是靠我们自己的力量就可以做到的,因为我们的人数是如此之少,这是上帝的恩泽,上帝给我们力量、让我们惩罚了这些异教徒。说完,所有人都跪地仰望夜空,画着十字架感谢上帝。

    第二天,大群的秃鹰在城外盘旋鸣叫,它们欣喜地发现了突然出现的盛宴。城外的残军派出几个贵族前来询问国王阿塔瓦尔帕的情况,皮萨罗领他们来到一个小石屋,阿塔瓦尔派正被关押在内。他早被褪去了华丽的服饰,只穿了蓝色的粗布衣,除了心情郁闷外,看上去没有受伤。皮萨罗对前来的贵族说,你们不信上帝,犯下了弥天大错,上帝派我们来惩罚你们。现在我需要你们拿一屋子的黄金和两屋子的白银来赎回你们的国王。在此之前,我将代你们的国王发号施令。贵族们望向国王,阿塔瓦尔帕无奈地点点头。贵族们随后说,这样一大笔赎金需要耗费巨大的人力物力,可能至少需要一年的时间。皮萨罗不置可否,他说,反正你们的国王在这里,何时收齐了赎金,我们就何时放人。皮萨罗确实不着急,他需要时间来消化这样一个伟大的胜利。等待赎金的这段时间里他可以派人向西班牙国王报告征服的喜讯,并要求增援,他还可以详细了解整个印加帝国,并制定可行的征服方案。贵族们离去的时候,阿塔瓦尔帕向皮萨罗提了个要求,他要求得到一个国王应有的待遇,他要求换一个大居所,并让他的数十个妻子和仆人们过来服式他。皮萨罗只同意了他能拥有一个妻子和一个仆人,他还被准许每隔一周会见一次他的家人和臣子,当然,这更多是为了方便皮萨罗向印加发号施令。

    虽然黄金还没有到来,但征服者们已经开始享受这次探险带来的回报了,他们让印加人源源不断地送来美酒食物和美女,日日狂欢。阿塔瓦尔帕被软禁在了小石屋内,他和皮萨罗相处得不错。皮萨罗向阿塔瓦尔帕了解印加帝国的历史、各个城邦的情况,教他国际象棋,教他基督教的教义,皮萨罗甚至还看上了他的妹妹。在把妹妹许配给了皮萨罗之后,阿塔瓦尔帕深信皮萨罗拿到赎金后就会把他放了,他让臣子们尽一切所能加快赎金的搜集进度。

    半年后,陆续运来的黄金和白银按照要求填满了三个石屋。阿塔瓦尔帕欣喜地向皮萨罗要求承诺中的释放,皮萨罗说他们需要先清点一下赎金,然后会讨论他的释放事宜。阿塔瓦尔帕一下子有了不祥的预感,因为他注意到了皮萨罗飘忽狡黠的眼神。

    几天后,阿塔瓦尔帕被判火刑,罪名有很多,藐视上帝,一夫多妻,兄弟残杀等等。阿塔瓦尔帕得知消息后,心中后悔万分,在卡哈马卡广场那场羞耻的欺骗和大屠杀后,他怎么还可以相信这些异族人呢。阿塔瓦尔帕万念俱空,他知道自己难逃一死,但真正令他恐惧是的火刑,因为印加人认为尸体被火焚烧之后灵魂无法重生。他跪倒在皮萨罗脚下,说他愿意受死,但让皮萨罗看在他妹妹的份上,请求他取消火刑。皮萨罗说,对于异教徒他们的惩罚只有火刑一种,除非他愿意改变信仰。于是为了不被火刑,阿塔瓦尔帕改信了基督教,神父巴尔维德为他做了洗礼,并以弗朗西斯科·皮萨罗为荣誉,给他取教名为弗朗西斯科·阿塔瓦尔帕。

    最终阿塔瓦尔帕被判了螺旋绞刑,那是来自皮萨罗家乡的特产。受刑者会背靠木桩坐在一张椅子上,胳臂被紧紧绑住。木桩在颈部高度附近有个窟窿,行刑时刽子手会从窟窿中放进去一根麻绳将脖子套住,麻绳的两端打结后,从中间插进一根棍子,刽子手转动棍子,绳子越勒越紧,最后受刑者窒息而死。这是一种缓慢而痛苦的酷刑。

    行刑被安排在了卡哈马卡广场,阿塔瓦尔帕的高级臣子和家人们都被允许来观看。刽子手带着黑色的头套,在阿塔瓦尔帕身后缓缓拧紧绳子。绳子由松至紧,开始慢慢紧贴阿塔瓦尔帕的脖子,然后越来越来紧。阿塔瓦尔帕双手握拳,腿重重地跺着地面,脸上青筋暴起,表情越来越狰狞。他的几个妻子直接被这可怕的刑法吓晕倒地。大祭司莫克特苏马眼含热泪,用他深邃的嗓音缓缓唱着印加人寻找神的祷告曲,全体印加子民都跪拜在地,跟着唱颂。

    请您听我说

    从您居住的高高的山上

    从您所在的深深的海里

    创世之主

    做人的陶工

    诸神的主宰

    我的急切地想看到您,渴望认识您

    如果我看着您,认识您,想着您

    您也在看着我,也认识我吧

    太阳,月亮,白昼,黑夜,夏天,冬天

    他们不再徒劳地走着

    而是有秩序地走向

    指定的地点

    到达美好的终点

    所到之处您都带着您的王杖

    请您听我说

    听我说

    别让我累垮

    别让我死

    你们看,莫克特苏马指着维拉科查神像说,太阳神之子的灵魂。印加人看到太阳神之子的灵魂在岩石上现出了原形,穿行在神像表面众多神秘的图腾中,最终跟着一只头顶皇冠的白色鹦鹉一起消失了。行刑台上,阿塔瓦尔帕眼珠暴起,舌头软软的躺出嘴角,一代君主、太眼神之子就这样屈辱的离世了。他的遗体被以基督徒的礼仪下葬在新修建的教堂墓园。

    6、库斯科

    就在处死阿塔瓦尔帕的前几天,皮萨罗等到了他最想要的东西,西班牙国王的任命,还有大批的援军和武器。对皮萨罗来说,此时的阿塔瓦尔帕已经是个累赘,而且印加人对阿塔瓦尔帕的信仰始终是一个巨大的威胁,适时的除掉阿塔瓦尔帕成了最好的选择。如今忧患除去,皮萨罗成了印加帝国的事实皇帝,他雄心万丈,印加的首都库斯科是他的下一个目标。至于那些赎金,皮萨罗把它们熔成了金条银条,然后大部分都运回了西班牙,用于讨好国王和购买武器人马。巴尔沃亚二世和最初跟随皮萨罗的一百多人只分到了少量的金银,不过虽然没有得到曾今许诺的巨额财富,每个人还都是被分封了各种职位。皮萨罗对他们说,不要着急,这只是个开始,黄金国的财富画卷才刚刚展开呢。

    印加帝国的版图是新大陆中最大的一个,为了保持各个城邦的交流,印加人建设了大量的道路,这些道路穿越安第斯山脉、热带雨林、河流,把各个城邦连接起来。卡哈马卡距库斯科有一千多英里的路程,但由于良好的道路交通,预计不用一个月就可以到达。路程行至一半左右,他们来到了一个有着漂亮白沙滩的海边城市——利马,这让皮萨罗想起了家乡塞维利亚,他决定以后把这里作为秘鲁的新首都。路程的后半段是曲折的山路,他们忽而来到积雪的山顶,忽而又下到湍急溪流的峡谷。随后海拔越来越高,大部分人有了高原反应,印第安人给他们古柯叶,嚼古柯叶可以提神醒脑御寒治病,被印第安人奉为圣药。终于在翻过一个山头之后,印第安向导指着下方一个颇具规模的城市说,那就是库斯科了。

    库斯科是个海拔3000多米的山城,第九世印加王帕恰库提把它重新规划成了美洲豹的形状。它的头部是一个巨大的要塞,它的心脏部位则是整个城市乃至帝国的核心,太阳神庙。皮萨罗来到城墙边的要塞,抬头仰望这座巨大的石头堡垒。建造堡垒的石块大小不一,小的手掌大小,大的有两人多高,他无法想象印加人是如何加工和搬运这么巨大的石块的,他们当时甚至还不会使用轮子。石块和石块之间并无泥灰之类的粘合物,只是靠凹凸的形状互相锁住,贴合度令人惊讶的完美,连一张纸都塞不进去。一旁的大祭司莫克特苏马骄傲的说,库斯科城中的巨石建筑远在印加时代之前就已存在,它们是由维拉卡查神和他的信徒们建造的,而印加人只是这些巨石建筑的使用者和守护者。皮萨罗当然不相信这个异教徒的胡言乱语,他边走边抚摸着光滑的远古巨石,有那么一瞬间,他忽然对印加文明有了一丝敬意。

    阿塔瓦尔帕的旧部用迎接国王的规格出城来迎接皮萨罗,他们放弃了抗争,希望用退让来换取和平。这座印加帝国的首都着实让人惊叹,到处都是铺着卵石的道路和精美的石头建筑,征服者们一度以为来到了古罗马城。带着宽檐帽、披着五彩服饰的当地人列队路边,惴惴不安地看着这些异族人,他们已经听过太多关于异族人的可怕传说。道路上还站着模样滑稽的羊驼,这种无害无攻击性的物种,有着和当地人一样善良无辜的眼神。征服者们漫步来到城市的中心,太阳神庙。这座举世无双的建筑和要塞一样全部由石头建成,不过要更加的精致。神庙的墙体和地面本来都铺满了黄金,但为了在短时间内凑足阿塔瓦尔帕的赎金,这些金子都被扒去,如今只剩下了一片斑驳不堪。进入神庙后,征服者们呆住了,眼前是一座巨大的身高七八米的维拉科查神像,然后这头顶上金灿灿的是什么?满屋的黄金!虽然外面墙体和地面的黄金都被扒去,但当地人认为这里是维拉科查神的居所,里面的金子不能再拿掉,不然是对神的大不敬,会遭到惩罚。征服者们很快就从惊愕中清醒了过来,他们两眼放光,脸露狰狞,像被集体施了法术一般,他们开始疯狂地扑向一切闪着金色的物件他们互相角逐厮打每个人都力图从这座宝库中抢到最好的东西他们敲打金质器皿或将其锤成便于携带的形状他们爬上神像撬取覆盖在身上的宝石他们争先恐后的拿着木头箱子做成简陋的梯子爬上房顶用刀剑盾牌砸下金子。夕阳西下,金色的光芒从庙宇高处的窗洞照射进来,霎那间满屋光辉,维拉科查神像眼中五彩的宝石已经消失,他睁着空洞无神的石眼默然地看着正在发生的一切,征服者们群魔乱舞,脸如金纸。

    有人触动了神像背后的一个机关,地面发出巨石摩擦的轰隆声,露出一段往下的石阶。众人举着火把进入,下面是个巨大的房间。石墙的壁龛里有众神雕像,墙壁上刻着无法读懂的古语咒文,房间中央是一排排的高大石架。走近细看,是一排排由整块巨石凿成的书架,上面放着各类书籍文献。大祭司莫克特苏马说印加国没有发达的文字系统,只有为数不多的图形文字,这里大多都是古籍以及征服其他部落时搜集来的书籍。神父巴尔维德随手找了几本翻了几下,把书扔在地上说,里面都是撒旦的形象和异教徒的胡言乱语,这些异教徒的禁书必须要被销毁。

    书籍被搬到了神庙后的金字塔祭台,搬了整整一夜。金字塔祭台是印加人祭祀太阳用的,他们用活人祭祀。印加人认为太阳需要鲜血,为的是每天诞生,从这个天边走向那个天边。就在这个祭台上,半年多前,阿塔瓦尔帕哥哥瓦斯卡尔的几十个妻子和儿女被捆绑在柱子上,他们被砍去头颅,鲜血如瀑布一般从金字塔祭台流下,秃鹫们吃他们的肉都吃腻了。他们的头颅被放在草药中煮熟风干,然后涂上木炭灰,放置在祭台旁的一个石屋中,印加人认为风干首级可以防止死者灵魂的复仇,还可以让死者的灵魂成为自己的奴隶。神父巴尔维德说,看看这些野蛮的异教徒都干了些什么吧,他们崇拜撒旦,他们兄弟残杀,今天我们毁掉他们的禁书,明天我们就要在他们的神庙和祭台上建教堂,让上帝把他们永久的彻底的净化。

    大火熊熊燃起,炙热的火焰吞噬了过往祭祀的血腥,也把几个世纪的印加文明和印加之前更早的文明都烧成灰烬。那些在树皮纸上的符号和图案跳跃在火焰里,讲述着一个比基督诞生更早的民族的经历和梦想。巴尔维德指着火堆对莫克特苏马说,如果你接受洗礼,将和阿塔瓦尔帕一样不会遭受火刑,还会升入天堂,得到荣誉和永恒的安息。莫克特苏马说,在那个天堂里,有基督徒么?巴尔维德说,在那里,他们都是基督徒。

    莫克特苏马没有说话,远方,新的一轮旭日饱饮鲜血后正在东升。莫克特苏马面对冉冉升起的旭日,扑倒在地,前额触地。他双手捧起第一缕阳光,送到嘴边,最后一次轻酌晨曦。然后他挖去自己的双眼,高喊,太阳神,你震怒吧,一个轮回即将终结,一切光明的都将坠入黑暗,一切葱郁的都将干枯。那些不信仰太阳神的人将会变成畜生,不停的相互杀戮,可怕的奇奇眉黑鸟将会从天而降,吃掉那些腐臭的尸体。地狱的烈火将烧尽一切,这片土地将变成痛哭之地,是连呼吸也投降的地方。随后他双手向前寻找着那团炙热,慢慢隐入了永恒的火焰之中。

    大火烧了整整一天,直到傍晚。巴尔沃亚二世和士兵们在狂欢,他们聚在一起饮酒、掷骰子、玩纸牌,炫耀着各自的战利品。当太阳收起最后的余晖,他们听到一阵鸦鸣,一群黑鸦盘旋在火堆上方,犹如天空被烧出了一个黑色的口子。然后在那巨大的火堆上方,整座库斯科城的人都看到了,那些古书的作者们、那些逝去的艺术家、祭祀们,还有莫克特苏马,他们正在世界上第一棵树下饮着古老的酒酿,他们很从容,因为他们已经死了。他们玩着各色已经失传的乐器,唱着悠扬的神曲:

    今夜,西方涂满了最温暖的颜色

    紫色的美酒溢出了酒杯

    将天际染色

    那是金黄与玫瑰色交织的一抹

    当太阳沉入那美酒的世界

    我的身畔,仿佛有灼热的灵魂激动不安

    仿佛听见一阵乐曲

    悠悠扬扬向着西天而去

    那微弱的音符几不可闻

    那火焰已燃尽

    只剩些许尘埃

    沉沉天际传来一个声音

    不会永远活在世上,只是短暂的停留

    即使是玉,也会被压碎

    即使是黄金,也会被压坏

    即使是克特扎尔神的羽毛,也会被撕得四分五裂

    不会永远活在世上

    只是短暂的停留

    风在吹,灵魂在艰难的飘荡,火焰跳跃着渐行渐远。然后人们看到远处的安第斯山脉上,无声的闪电成片闪耀,连绵的黑脊微微颤动。人们看到闪电的碎片化作人形,在灰蓝的天幕上演绎着远古的神话。

    众神之神维拉科查已经赶走了昏暗,他命太阳派一子一女来到地面给予人类光明。太阳的子女沿着安第斯山脉开始旅程,他们手拿黄金神杖,在神杖能插入地面的地方,他们将建立新的王国。他们四处尝试插下神杖,土地都把神杖挡了回去。他们继续寻找。他们翻越群山,蹚过湍流,所经之地,贫瘠变肥沃,干涸变湿润,野花次第盛开。最后,在乌鲁班巴大峡谷中,大地吞下了金手杖,彩虹之神升上天空,向维拉科查报告喜讯。在高寒荒原上生活着的人们,尚不知用羊毛编织御寒,他们赤裸着身体颤抖着走出石洞,追随太阳的子女,朝那个一直在等着他们、尚未建立的地方走去。在那个新的王国,太阳的子女将给予光明与温暖,撒下雨水和露珠。在那个新的王国,维拉科查神将亲自降临,他从最高的山巅切下整齐的石块,教导他的子民建造出各种伟大的建筑。那里就是伟大的库斯科城。

    那一天,神庙里的维拉科查神像被推倒,那一天,神和人都被打倒了。诸神死了,这座山上的圣城也死亡了,太阳神不会再返回,各地的君王也不会再跋山涉水前来献贡。

    几年后,这里将竖起一座宏伟的基督教教堂,它的底座是太阳神庙。

    7、马丘比丘

    皮萨罗扶持了曼科·印卡作为印加王国的傀儡皇帝,他不喜欢库斯科这座高海拔的山城,他返回途径的利马,他要把这里建成比库斯科更为伟大的城市,并把它作为秘鲁的新首都。

    艾尔南多带着大队人马被派往东南部的波托西,据说那里有着帝国最大的银矿。若干年之后,波托西的银矿产量将占世界的一半,那里将会涌入几十万人,波托西将成为全世界最繁忙、最昂贵的城市。那里将是掮客的天堂,那里也将会是印第安人的地狱。印第安人将整天都在银矿里工作,他们用鹤嘴锤敲击寻找白银的矿脉,呼吸着杀死肺叶的矿尘,咀嚼着蒙蔽饥饿掩盖虚弱的古柯叶,不知白天黑夜。他们将从周一工作到周日拂晓,等到出山的铃声响起,他们才蜿蜒在出矿区的山路上,宛如一长队在地狱中游行的幽灵。他们衣不蔽体,瘦骨嶙峋,背上满是鞭子留下的痕迹。一位教士初到此地时一下跪倒在地,他还以为自己来到了地狱。又若干年之后,银矿枯竭,喧嚣散去,只留下贫穷残疾的印第安人和黑奴,还有那月球表面般的千疮百孔。

    巴尔沃亚二世被派去寻找传说中的黄金国之源。据印加古老的传说,在离库斯科城不远的崇山峻岭中,居住着一个叫哈瓦罗的神族,他们居住在这片大陆所有河流的源头,他们是这片大陆最早的主人。他们诞生于湖泊之中,他们赋水以生命,他们穿着黄金和珠宝做成的圣衣,他们点石成金,他们永生不灭。从没有人见过他们,在下游的乌鲁班巴大峡谷中,人们经常会在溪水里面找到奇异的宝石和片状的黄金。人们溯流而上,却找不到源头,因为溪水消失在了高耸入云的峭壁之下。印加王帕查库提曾派人去寻找溪水的源头,经过几年漫长的探索,他们发现了一座与世隔绝的巨大山脉。整座山脉被一个巨大的峡谷环绕,峡谷深不可测。印加人推测水的源头就在这个巨大山脉之中,而传说中的哈瓦罗神族兴许也居住在其中,他们把这山脉命名为哈瓦罗神山。印加人从来对黄金白银没有太大的兴趣,他们只是觉得这些金属好看,只做祭祀和装饰之用。帕查库提禁止了对神山一切的探索,他认为那是神灵居住的地方,凡人不可冒犯。然后他在遥望神山的一座山峰上修建了一座巨大的神庙,里面长期居住着几百名神职人员,他们的工作就是朝拜神山,收集神族的讯息。帕查库提希望有朝一日可以发现神族,与之交流,并得到这世界的终极意义。这座建造神庙的山峰便是马丘比丘。

    巴尔沃亚二世离开库斯科时,空气中还满是炭火的烟。整座城市的居民像是被抽去了灵魂的木偶,他们一个个眼神呆滞行动迟缓连羊驼也都几乎静止在鹅卵石小道上黑眼睛孩子从窗口向外张望目光浑浊的老头蹲在门口就像地面长出的枯树半裸的老妪吊着皱茄一般的乳房伸手乞讨。巴尔沃亚二世的马停下,嗅嗅老妪,头一抽,打了个喷嚏,然后往前奔走而去。

    巴尔沃亚二世只带了二十几个骑兵,几十个印第安奴隶,还有神父巴尔维德。巴尔维德听说马丘比丘的神庙比库斯科的太阳神庙还要壮观,他不能允许异教徒的神庙有这么巨大的存在。他们第一天来到了乌鲁班巴大峡谷,传说彩虹之神在那里诞生。他们晚上在溪边扎营,印第安人用溪水沾湿嘴唇跪下祈祷,士兵们则嘻笑着朝溪水中排泄污浊。第二天他们穿越峡谷,马蹄哒哒地踏着石头和冰蓝色的浅石滩。下午他们走出峡谷开始翻山,夜晚他们宿在半山,明月当空,狼嚎了一整夜以示异族人的到来。第三天他们继续骑行在山路,穿过树林、灌木,来到只长矮草的寒冷地带。傍晚他们来到4000多米的垭口,印第安向导伸出手臂摊开手掌恭敬地指向右侧壮丽的雪山,说,这是萨康泰雪山,诸神居住的地方。夕阳下,整座雪山散发着金色的光芒,峰顶散着雾状的旗云。连绵的山峰呈贝壳状,深色的雪槽就像贝壳凹凸的纹路,裸露的黑色石块组成神秘的图案,似诸神给人类的启示。他们下山经过一个废弃的村落,泥土和岩石筑成的屋舍已经破败,周边散落着往昔的骨头和图纹陶器的碎片,山崖的岩石上刻着象形的狼、马、美洲豹、鹰等动物。他们就地住下,狼群还是跟随着他们。第四天他们继续在山间行走,海拔高低起伏,他们经过比大海还蓝的高山湖泊,穿过仙人掌的迷宫,遇见薰衣草和向日葵的田野,忽而有鹰啸叫着从峭壁飞出划破长空,忽而又有猿猴在从林中甩着长臂攀爬跟随。傍晚,他们登上一座平顶山,前方陡峭的山峰下有一片建筑群,其中最显眼的是一座圆柱形通天塔似的巨大建筑,它的下方散落着一些石头房子,周边是大片整齐的梯田。再远方是层峦叠嶂的群山,和建筑群似乎隔着一个大峡谷。印第安向导说,前方那片建筑群所在的就是马丘比丘。随后他又指着远方的群山说,那边就是哈瓦罗神山,你们看到正对马丘比丘的那座圆柱形的山峰了么?那座山峰常年吞吐着烟雾,我们的先人推测那可能是神族的祭坛,于是模仿它的形状建造了下方的那座神庙。

    整个村子一共一百多人,都是神职人员,他们安静的看着这群穿着盔甲的异族人,没有丝毫的惊慌或诧异,似乎他们早就预见到了他们的到来。巴尔维德把人都召集过来,宣布,上帝派我来驯化你们这些蛮族,你们有着众多罪孽,相信上帝是你们的唯一出路。你们的国王,阿塔瓦尔帕,已经改信了上帝,库斯科城也在我们基督徒的统治之下。如果你们不相信万能的上帝,或者居心不良地故意拖延的话,我向你们保证,在上帝的帮助下,我们将对你们发起有力的攻击,使你们臣服于教会和卡斯蒂利亚国王;我们将占有你们的妻儿,使之沦为奴隶,并当作奴隶予以出售;我们还将占有你们的全部财产,并竭尽全力使你们遭受各种不幸和灾难…。旁边的印加翻译颤抖地说完这一切,而下面的一众神职人员则像没有听见或者没有听懂刚才的一番说辞,依旧神情自若地看着征服者们。这让慷慨激昂的巴尔维德有点泄气,或许眼前的都是一群低能儿,他恼羞成怒地骂道。巴尔沃亚二世对这些冗长的说辞已经有点厌烦,他发现自己对征服印加人或者改变他们的信仰并没有太大大兴趣,他感兴趣的只是金子。

    巴尔沃亚二世带人来到神庙,这座庞大的建筑只有两个入口。他们先从主入口进到了塔的内部,里面相当的空旷,并无神像,光滑的墙壁上间或插着燃烧的火把。正中央是个半人高的圆形大石台,上面按照某种顺序摆放着一堆黑曜石的镜子,然后在昏暗的神庙内,他们清晰地看到一束束细细的光线正经过黑曜石的反射笔直的射向上方。上方是这座圆柱形建筑的平顶,中间一块圆形的巨大黑曜石正吸收着反射上来的光线,暧昧的黄光氤氲翻滚其中,似银河。巴尔沃亚二世顺着墙壁绕行,墙壁上画着一系列神秘的图形,他知道那是印加人的图形文字。他在一个火把前停住,那个火把并没有像其他火把那样简单地嵌入石槽,而是插在了一个石雕的手上。火把的正下方有个不大的壁龛,里面放着一个精致的金色盒子。巴尔沃亚二世打开,里面是一小堆薄金片,他拿出一片在火光下仔细端详。那是一片扇形或水滴形的金子,从尖端到尾端依次变厚,一面光滑,一面粗糙,仔细看、似乎其中有脉络,捏久了、指尖似乎感受到规律的颤动,倒似一活物。巴尔沃亚二世把金片放入盒子,举起盒子问,你们这里的大祭司呢?领路的神职人员指了指顶上。

    他们走出神庙,旁边是通往塔顶祭台的入口。他们顺着台阶在一个螺旋形的通道中往上走,通道并不密闭,右侧高大的石墙顶部开了一条螺旋形的口子。塔顶豁然开朗,中央有一光束直直地射向天际,消失在浩瀚星空,应该就是由下方光线汇聚而成。祭台上有一小石屋,里面并无头骨,只坐一干瘦老人,他就是这里的大祭司,已有一百多岁,自神庙建完后就居于此地。他每日坐在石屋中眺望神山,吃喝拉撒都从不离开,唯恐错过神族的启示。巴尔沃亚二世问大祭司,你在这多久。大祭司说,118年。巴尔沃亚二世说,那你是否见过穿着黄金和宝石圣衣的哈瓦罗神族。大祭司说,并没有,但有人见过。巴尔沃亚二世说,谁。大祭司说,一个无名之辈,不知从哪而来,他拿着一把鳞片一样的金片,语无伦次,是个疯子。巴尔沃亚二世举起手中黄金盒子说,就是盒子里的这些么。大祭司说,对,就是圣盒里的那些。巴尔沃亚二世说,要如何才能到达对面的神山。大祭司说,不能,整座神山被峡谷所环绕,就算你下得去这边的峡谷,你也过不了峡谷间的湍流,你过得了湍流也断然不可能从峭壁爬上神山。对话时大祭司一直望向远方的神山,似乎一个回头就会错过神族的讯息。

    是夜,巴尔沃亚二世和士兵们在祭台上生起篝火,把酒言欢。他喝的有点多,两眼迷离的望着远方的神山,他跟随皮萨罗征服了黄金国,而现在黄金国之源就近在眼前。皮萨罗许诺他,这次发现的黄金,他和手下可以分到一半。

    第二天,巴尔沃亚二世带着几个骑兵出发了,他们要绕着峡谷巡视一圈,看看是否真的无路通向神山。巴尔维德和剩余人马驻扎下来,他要研究如何在这里修建大教堂,他无法想象印加人是如何把几十吨的巨大石块搬运上来的。

    一个月后,巴尔沃亚二世回到原地,发现神山所在的山脉果然被大峡谷所隔开,无路可通。离神山最近的地方就是马丘比丘,看来印加王以前也早就走过一圈,然后选了一个离神山最近的地方。沿途他们发现一个小部落,那里的人也日日朝拜神山,他们和猴子一起生活,并驯化猴子做各种事,他们让猴子摘果子、打猎、甚至编织毯子、做饭。整个部落只有三十多人,都被巴尔沃亚二世带了回来,连同那些猴子。

    后面的几天,巴尔沃亚二世把马丘比丘的每个神职人员都询问了一遍,他不想遗漏关于黄金国之源的任何讯息。然而一无所获。夜晚,他又坐在了祭台的篝火旁,一轮新月正悬在神山上方,暗红色的暖烟正从山口飘起,巴尔沃亚二世伸出手,想要握住那灰蓝色的山峰,黄金国之源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边。他望向石头小屋,他难以理解一个人是如何可以一百多年在同一个地方纹丝不动的,如石块一般。然后突然间,他有点恼羞成怒,他觉得肯定被大祭司骗了,他一定见过哈瓦罗族人,他一定知道去往神山的秘密通道,只是不愿告知他们。

    第二天,大祭司被缝入了一只死马的肚子,头露在外面,放在祭台上暴晒。几天后蛆虫从他的眼眶中爬出。巴尔沃亚二世确信,从他那里再也不会得到任何信息。

    夜晚,巴尔沃亚二世喝醉后颓废地睡倒在祭台,朦胧中,他看到大祭司端坐的剪影依旧岿然在石屋中。

    第二天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照向马丘比丘,雄鹰鸣叫着飞出巢穴,羊驼张嘴打着呵欠,猴子从树上爬下来,为印第安族人准备早饭。印第安人朝着神山俯身跪下,开始歌唱:

    曙光建的房子

    暮光建的房子

    云彩建的房子

    乌云在门口

    乌云是一条延伸的小径

    闪电在它的上方

    也许我能幸福地走上去

    也许我能幸福地走上去,淋着大雨

    也许我能幸福地走上去,穿过茂密的树叶

    也许我能幸福地走上去,沿着花粉的痕迹

    希望等待我的一切都是美好的

    希望我留在身后的一切都是美好的

    希望围绕我的一切都是美好的

    希望结局是美好的

    巴尔沃亚二世被歌声吵醒,他问印加翻译,他们在唱些什么。印加翻译说这是一首感谢神山并祈祷幸福生活的歌,他们也都会唱,然后把歌词给巴尔沃亚二世说了一遍。

    云上的小径?走上去?巴尔沃亚二世摸着脖子上的十字架,上帝啊,给我一个启示吧,告诉我要如何去往对面的神山。

    上帝的启示?神启?他突然想到那次航程中看到的虹桥,他突然有了个点子。他要造条天路。

    接下来的几天,他让印加人和印第安人一同砍伐大树,做了一千块一米见方的厚木板。然后他让他们用绳子把木板都串起来,并在每块板子的上方都装上布帆,为此他们用光了所有的衣物和编织物,马丘比丘的每个人都赤身裸体,犹如一个原始部落。完成后,他让他们把这木板串的一头拴在祭台的石屋上,然后把剩下的木板都扔进下方的峡谷。一阵狂风从峡谷下方吹来,布帆像船帆一样鼓起,把木板全都拉起浮在空中,形成了一条空中阶梯。空中阶梯摇曳着往上方延伸开来,巴尔沃亚二世让印第安人指挥几只猴子带着绳子走上空中阶梯。猴子在空中攀援着乱舞的木板,然后顺利落在了对面的山上。印第安人比划着手势让猴子把绳子固定在了一块大石头上。随后巴尔沃亚二世让印第安人先过去,印第安人说那是神仙栖息之地,不可冒犯。马丘比丘的神职人员也同样,摆着手面露惧色。他看了看自己的队伍,然后命一个身材瘦小的士兵脱下盔甲赤身裸体地上了阶梯。众人心惊胆颤的看着他慢慢爬到了对面,然后爆发出令人振奋的欢呼。那人紧固了空中阶梯,然后挥手示意大家过去。巴尔沃亚二世看着那些马匹,它们是绝无可能走过去的,只能带着必需品轻装上阵了。于是他们赤身裸体地穿着盔甲,带着武器和随身干粮,晃晃悠悠地穿过空中阶梯,来到对岸的神山。

    印第安族人和马丘比丘的神职人员全都跪倒在地,念念有词,眼含热泪。随即,他们一个个从悬崖上跃入峡谷。当最后一个印第安人纵身跃下峡谷后,几十只猴子一同站在悬崖边望着谷底悲鸣,随后四散离去。神父巴尔维德无法感受他们那种信仰被糟蹋的悲愤,他只是可惜少了这么多劳力。最后他也穿上盔甲,走上阶梯,他也想去看下印加神族的世界,如果有必要的话,以上帝的名义,征服他们。

    马丘比丘又一片寂静了,只剩下自然万物的声音,似乎回到了千百万年之前。

    8、哈瓦罗

    圆柱形的山口其实是个火山口,当时基督徒认为火山是地狱之口,火焰和炙热的烟灰预示着其中藏有永恒的惩罚。而巴尔沃亚二世认为那不是一个普通火山口,他认为那是座冶炼黄金白银和宝石的巨大熔炉,这些金属和宝石在山体的肚子中翻滚,融化,然后被底下的河流硬化,一些细碎的金子宝石便被冲到了下游。神父巴尔维德同意了巴尔沃亚二世这个神奇却又鼓舞士气的想法,他把十字架插入漆黑的石缝中,宣布,这不是地狱,这是天堂,这是上帝给我们这些英勇战士的奖赏。

    熔岩区是一个石头的迷宫,褶皱的岩石十分锋利,他们的靴子被割破,灰白色岩石上血迹斑斑。神父在其中一块岩石上看到了分趾的蹄印,他摸了摸十字架,除了恶魔之外,谁还可以在熔岩中行走并留下痕迹?难道下方真的只是地狱?

    他们行动迟缓,夜晚在一略为平整的地块休憩,远方还可以看到马丘比丘祭台的光柱。巴尔沃亚二世头发凌乱地坐在火堆旁,脱下沉重的盔甲和破败的靴子,周围是同伴的呼喝、昆虫的鸣叫、狼群的呜咽。抬头是炫目的星空,银河似一把燃烧着蓝色火焰的古剑一般横亘夜空,他望着其中最亮的一颗星,想象着上帝正居于其中,并也正在望着他。他试图思考一下宗教的意义,乃至生命的意义,然而冷风包围了他,头疼的老毛病又犯了,他决定放弃思考。他抓起一个瓶子喝了口烈酒,然后钻入盔甲,沉沉睡去。

    他做了个梦,梦里有黄金皮肤的王子,浑身宝石的公主,芬芳四溢的肉桂树林。然后在最寂静的子夜,他听到了遥远的歌声,他很清楚那不是人类的声音,那声音比人鱼的更优美、比塞壬的更摄人心魄。清晨,巴尔沃亚二世醒来,他看到某种黑色生物正栖在神父颈部,五根细长的指骨撑起皮质的翅膀,小而邪恶的扁鼻脸长满皱纹。巴尔沃亚二世厌恶的挥手驱赶,那黑物转过头,嘴唇弯出一个可怕的笑容,长长的犬牙上沾着鲜血。它嘴唇开合似乎说了些什么,然后扑扇着翅膀缓缓飞离。巴尔沃亚二世看到神父颈部有两道细小的血痕,他把他摇醒,然后问他昨晚是否听到了歌声。神父睁开惺忪的双眼,嘴巴蠕动着,但没有声音。他又问了一句,然后站起来,狠狠踹了一脚一个躺着的士兵,士兵嘴巴张大似在喊叫,但没有声音。巴尔沃亚二世张嘴喊道,是你们疯了还是我疯了?他感觉到了喉咙的颤动,但就是没有声音。他拔出砍刀扔向地面的岩石,砍刀弹了几下后无声无息的坠落在地。

    他聋了。

    巴尔沃亚二世沮丧了一阵,随后又振作了起来。这只是上帝的一个小小考验,比起征途中那些缺胳膊断腿的,这只能算最微不足道的一个小伤。

    又缓慢地行走一天后,他们一瘸一拐地离开了火山岩地带。然后是漫漫下山路,其实并没有路,都需要人工开辟。他们很庆幸都穿着盔甲,虽然笨重,但也避免了植物的毒刺和蚊蛇的叮咬。又走两天,植物越来越多,它们的生长速度几乎肉眼可见,刚辟出的道路转瞬就被新生的植物再次封闭。他们疯狂的迷路,分不清上山下山。又一周后,他们已经完全不知身处何处,只能凭借温度的变化来判断是上山还是下山。食物已耗尽,他们吃遇到的一切动物,他们吃有浓烈麝香味的金刚鹦鹉,吃酸臭的巨鼠,吃腐肉味的蝾螈。有天他们终于打到一头鹿,烤熟后巴尔沃亚二世命令只能吃一半,另一半腌好后留给后续的旅程。此后的十多天,他们再未见到太阳。地面柔软潮湿,林莽藤蔓交织,鸟儿的啼叫和猿猴的喧闹全部消失,天地间只有永恒的寂静和幽暗。在这潮湿静寂、远在原罪之先就已存在的天堂里,他们被最古老的记忆压得喘不过气,他们看到各种幻像,线性的点状的巨大的渺小的飞翔的行走的爬行的黑白的彩色的真实的虚幻的创造的毁灭的秩序的混乱的它们来自远古来自史前来自创世来自未知。没有人说一句话,他们只借着某些昆虫发出的微弱光亮,像梦游人一般穿过阴惨的世界,肺叶间满溢令人窒息的鲜血味道。鹿肉已吃光多日,饥饿比什么都糟糕,他们吃攀爬在猩红百合上色彩斑斓的蜈蚣,他们吃颜色各异的蘑菇,他们吃野草啃树皮,倒下之人,还没等神父巴尔维德为他打开通往天堂之门,大家就纷纷争食其肉。

    他们在丛林和时间的迷宫里穿梭,然后可能是过了一天,也可能是过了一个周、一个月,他们终于重新见到了阳光。二十多人如今只剩下九人,他们盔甲上批着藤蔓皮肤上爬满苔藓头发胡须里长出了蘑菇蜈蚣毒虫穿梭其间他们口吐谵言爬行在地犹如刚从地底被拎起的地精他们两眼猩红渴望阳光又泪流满面的用手遮住强光犹如一场对太阳神的集体忏悔。等眼睛适应光线后,他们发现前方是个巨大的瀑布,巴尔沃亚二世来到崖边,望着无声的水流飞泻而下,落入下方一个巨大的蓝绿色心形水潭。一道彩虹挂在瀑布下方,神父跪下,这是上帝的神启,我们找的地方就在这个下面。

    他们快步下山,巴尔沃亚二世看到巨大的蝴蝶,翅膀的图案就像眼睛,他看到奇异的花朵、大树枝干上的纹路、岩石的纹理,也都像眼睛。他们来到水潭,饥渴的牛饮甘甜的泉水,他们已经好久没有喝到好水了,每天都喝草叶上带着腐味的露水或者岩石上滴下带着燧石味的腥水。

    巴尔沃亚二世喝饱了水,感觉能量又重新回到了身体的每个部分。他洗了把脸,决定脱掉盔甲好好去水里洗一下。等等,那是什么?他抬头的瞬间被一个金色的东西晃了下眼。他太熟悉那个光芒了。他低头寻找,在水底看到一个金片,他用手指捏起,和马丘比丘盒子中的一模一样。他把金片握在手心,满心欢喜,就是这里了。突然,他被侧面飞奔过去的什么东西猛烈撞击了一下,侧身趴倒在水里。他从水中爬起,发现士兵们、包括神父都在发狂的往湖水中央奔走,一边奔走一边搔抓全身似乎身上爬满了毒蚁,抑或拿着刀剑乱砍似乎空气中有某种至恶的存在。然后,在湖水的正中央,他看到一个闪闪发光的女子身形,正在水面跳着唱着。他被那曼妙的舞姿倾倒,那不是人类的舞蹈,她以人类不可能的姿势舞动着双臂、弹跳着双腿、扭曲着腰身,她时而静止,微启双唇张开双臂,似在召唤,时而又飞速旋转、狂喊,似在控诉。他看到队友们一个个癫狂的奔向她,然后湮灭于蓝绿的湖水中。

    女子停止了舞蹈,呆呆地望着巴尔沃亚二世,她朝他轻语朝他喊叫,巴尔沃亚二世没有反应。随后她似有失望缓缓遁入水中消失不见,水面恢复平静,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巴尔沃亚二世还没来得及思考发生了什么,他跌坐在水里,随手抓了一把泥沙卵石,发觉里面又有金片,还有宝石。这个湖底全是黄金和宝石!刚才那位绚丽夺目的女子,就是传说中的穿着宝石圣衣的哈瓦罗女神么?队友们怎会如奔向塞壬一样朝她狂奔?哈瓦罗女神是善是恶,他找到了黄金宝石,又要如何离开这片神地?夜色降临,他已太累,在湖边的沙地上倒地而睡。他梦见湖中跳舞的女子,他们用各种不可能的姿势缠绵交欢,达到人类所能拥有的最大欢喜。他随即又梦到了母亲,他睡在了她温暖的子宫中,那么静谧那么安全。他听到了母亲身体发出的熟悉的音乐声,似泉水又似金属的轻触,叮叮咚咚。

    清晨,他被静谧唤醒。他睁开双眼,一朵无名小花在他面前慢慢绽开,湖面的薄雾氤氲在初生的阳光中。他觉得自己似乎还在某个怀抱之中,他用力闭了下双眼后又睁开,确定自己已经醒来。然后他发现腰间有一只镶满了黄金和宝石的手臂,他转过头,发现正与一双蓝绿如湖水的大眼睛对视。然后,额头上那个水滴型的宝石,怎么这么眼熟?他头往后挪了下,看清楚那是一张泛着金属光泽的少女脸庞,戴着一个镶满宝石的黄金头冠,正是昨天在湖中跳舞的女子。女子脸颊一红,飞快地起身离去。他下意识地去拉女子的手臂,然后一阵刺痛,手掌被隔开一个口子,手臂的盔甲上留下了一颗红色宝石。女子翻跳着进入湖泊,他起身追赶。女子游在湖中,边游边回头看他,似乎要让他跟随。他在岸边追行,湖泊渐渐变成一条宽流,停止在一个悬崖边。女子起身,望向他,媚笑,起舞。他觉得此处水很浅,他走入水中,水流很急,落入下方一个封闭的水潭,是否是通向外面的出路?转念间,女子已来到跟前,绕着他跳起魅惑的舞蹈,最后她捧着他的脸端详。他也捧起女子的脸庞,还没来得及细看,女子就吻了上来。那是怎样一个吻,原始如未凿混沌、纯真如世上第一个婴孩,他惊诧惶恐似乎他从未吻过。刹那间,他体验到了人类情感中的纯真善良同情热爱勇气慷慨忠诚无私等等等等种种美好。他看到远方似有无穷的时间在等着他,他会同女子如亚当夏娃一般生活在此,然后像普罗米修斯和雅典娜一般生养出最纯洁的人类后代。

    唇舌间的一阵刺痛和血腥把他拉回现实,他放开女子脸庞。女子朝他羞笑着,又要吻过来,他这才注意到女子的嘴唇和舌头上都布满了红宝石一样薄鳞片,他的嘴唇和舌头经这一吻恰似凌迟。他轻触女子双唇,然后把她翻身推倒压在身下的河岸边。女子眼中闪过惊慌,但随即又顺从的用脚勾住他的腰身,下身贴合着、摩擦着。他感到了她原始的冲动,看来她也不过只是个普通人类。他双手撑地,俯看女子,嘴上鲜血滴下流淌在她金属的脸庞上。他看着她鲜红的嘴唇,淌着血污的脸,他想到了那些被她蹂躏的土著女子。他的目光停留在那顶镶满宝石的金冠上,女子的腿越勾越紧,他看着她那双大于常人的蓝绿眼睛,他看到了自己,看到了欲望。他猛的用头撞向女子,接着用手臂的铠甲猛锤女子头部。他感受到了金属碰撞的剧烈震动,女子的脸变得坑洼可怖,眼中的蓝绿渐渐灰暗,然后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了。

    他花了大半天时间才把女子身上的金片和宝石都揭下。他发现女子是一种类似人鱼的物种,那些黄金和宝石并非圣衣或装饰,而是长在她身上的鳞片。最后,他用砍刀撬下女子面部如面具般的大片金鳞,里面是一张血肉模糊的脸,嘴唇肿大鲜红如马戏团的恐怖小丑。他厌恶地把女子推下河流,看着地上堆起的血迹斑斑的金片和宝石,如果能再找到一个这样的黄金人鱼,不就意味着加倍的财富?但即使再多财富他也无法带出去,天色将暗,他决定回到湖边休息一晚,然后第二天先寻找出去的道路。

    是夜,无月,丛林间如创世前一般黑暗混沌,发光的小虫都不见踪迹,唯有湖泊上泛着微光,万亿年的银河正倒映其中。然后,湖水渐起涟漪,在银河最深的黑暗处,一阵阵规律的颤动由远至近,咚,咚,咚,咚,似心脏。随后,生命之血泉从湖底涌出,将整个湖泊染成红色,所有河流瀑布开始倒流入此,似动静脉。河中水草交织升起,编起一个贝壳状的摇篮将女子托起,然后随流缓缓进入湖泊,似等待重生的阿芙罗狄忒。

    拂晓,女子慢慢苏醒于晨雾。她走下摇篮站上水面,抚摸自己裸露着的斑驳的肌肤,若有所思。随后她拨开晨雾,在倒影里,她第一次见到了自己裸露的脸庞。

    她惊叫,扭曲,翻滚。

    他梦见了埃斯梅拉达。我很难过,埃斯梅拉达说,因为你已经忘了我,因为你快要死了。然后他从另一个噩梦中惊醒,口干舌燥,他来到湖边边狂饮。水有血腥。

    忽然,他听到了水流声,虫鸣,还有鸟叫,他试着“啊”了一声,准确无误的听到了。我好了,我不聋了!

    突然间,他又捂住了耳朵,这是什么声音!噢,远处,水的中央,那起舞的女子!她又复活了?!

    然而捂住耳朵对抵挡那个声音毫无用处,那声音似锐器在金属上划过又似结痂从皮肤撕开那声音锈迹斑斑飘散开来犹如一支食人蚁大军黑压压的飘将过来将他包围吞噬,他体验到了人类情感中的贪婪傲慢欺骗虚伪嫉妒憎恨愤怒等等等等可怖,他感觉肉体中每一个细胞都被这些情感中的某一个所占有,每一种情感都强烈到极致,横冲直撞,他全身如处熔岩之中却不能化为灰烬。他因这极度的痛苦而狂怒愤恨,他咆哮、翻滚着进入腥红的湖泊,随后他又因这极度的痛苦而卑微俯首,他往女子蹒跚而去,请求赦免,要求解脱。

    忽而他脚下一空,坠入冰冷永恒的湖水中。沉重的盔甲带他迅速沉入湖底,他看到了同伴,看到了各种不可辨认的骸骨。他喊叫但没有声音,他身体渐渐沉重,意识渐渐模糊,随后在某个瞬间,他离开了盔甲。他看到自己正在扭曲的脸庞,但他没有了愤怒,不急不缓,仿佛正在梦中经历这一切。他漫无目的的、混乱着的、充满细节的、在一个个不起眼的地方盘旋。他追逐一颗升起的气泡,看那球形虚空表面五彩的幻化。他看到天地初开生命之光浮动于海洋他看到巨鸟翱翔于天际猛兽游走于大地他看到猛犸在岩石上磨着利齿他看到远古的祖先茹毛饮血奔走于天地间他听到不可名状的声响如同无史可载的久远时代地面上兵戈相击的回声他看到这球形虚空对生活在其中的飞禽走兽、男女老少、苍白与黝黑、贫穷与富贵、善良与邪恶、生老与病死,一概不闻不问。他突然间有种臣服和顿悟,这份迟来的顿悟也让他吓了一跳,但和多年前在巴拿马广场刑台上的父亲一样,他再也回不去了。最后,悔恨和厌倦席卷了他,然后,他让自己随着那球形的易碎虚空裂成无数碎片,四散开来。而下方,他像一只小鸡一样把头缩在双肩里,一动不动了。

    女子起舞

    唱起从没学过的毁灭之歌

    那是她见过的最后一个人类

    而她自己

    世上最后一个神族

    也将消失

    火山喷发

    熔岩融化一切

    随即

    又凝固一切

    峡谷被填满

    美洲大陆上最后一片处女地

    消失了

    P.S.

    征服者出现前,美洲印第安人不少于七千万,也许还要更多,一个半世纪以后,减少到了三百多万。

    本文根据部分史实以及爱死机第三季中我最爱的一篇Jibaro所改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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