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一座名为曼陀罗华的小镇边缘，流淌着一条清澈见底的溪流。一只黑猫静卧在河边的沙地上，凝望着水波流过岩石时形成的分流，以及那完美贴合着石头边缘的不规则弧线。溪流的声音由远及近，像一首交响乐，和谐动听，又像一个马车车轮，满载着名为“希望”、“丑恶”、“空虚”、“贪欲”的箱子，以“此刻”为交点，永不疲倦地在时间的平坦大道上招摇前进。那些珍宝被无数绫罗绸缎紧紧覆盖着，让人难以揣摩它的真面目。有时，希望会被当成绝望，贪婪的背面就是清廉，空虚只是被错误摆放的充实。黑猫的思绪伴随着小溪轻盈的声音随意漂浮，很快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此时，天空明朗，沙地周围的茅草随风舞动起来。它梦到一场倾盆大雨从乌云满布的高空落下。冰冷的水珠溅到溪中，使小溪的流速加快；落到沙地上，就变作沙子同化为沙地的一部分。梦中的黑猫躺在河边，头脑发热，只能望着自己的周身被无数细密的白沙掩埋，无法动弹。它睁开朦胧的双眼，看到眼前的沙子在不断聚集、融合，逐渐形成一扇扇间距相等的长方形门框。其余的沙子如清水般透明，在黑暗的外部空间里不规则地运动着。
等头脑略微清醒一些后，黑猫睁开眼，发现自己坐在一扇沙门底端，触目所及的一切都变得难以辨认。它竭力望向远方，发现在无数门框的尽头有一只金鱼。那金鱼通体金黄，漫游在透明的沙砾中，微微发亮。黑猫认出那是它在全部生灵毁灭之前遇见的最后一只动物。一个魔幻般的想法突然涌现出来——这座用沙子构建的走廊，能够超越时间，带领它走向一个未知而神秘的地方。或许在那里，人类拯救了自己。他们揭开了那迷箱之外的绫罗绸缎，在真相面前捧腹大笑......
随着黑猫的轻盈步履，它跨越无数门框，来到了走廊尽头。它在那里究竟看到了什么景象，我们不得而知。我们只知道，自此以后，地球上最后的一个生命，就这样以难以捉摸的方式消失了。
2.
当我将自己编写的故事讲给贝思听的时候，她感到非常诧异。因为在她看来，这是一个没有解决任何问题的故事。故事的发展玄之又玄，似梦非梦，直到故事结尾也没有解释走廊尽头的景象究竟如何，只是以“黑猫的猜测”这种模糊不清的方式呈现其中。
“我认为在这个世界里，一切都有可能发生。或许我的故事就是对将来最好的预言。”当我再见到贝思时，我曾这么对她说过。当初人们不知餍足地散播恶意、互相谩骂的时候，没人想到世界会变成现在这副样子。一切被认为不可能发生的事情都荒唐地成为了现实。哪位预言家能看穿人类的尽头就在此处呢？既然现实已经死路一条，我只能将期望寄托于神奇的幻想，希望这末日只是从一个轮回走向下一个轮回的必经阶段。贝思没有仔细思考过我的构思，以及我那自认为颇为绝妙的“马车”和“迷箱”的比喻。倘若无法理解，再多的言语都是累赘，可惜除她以外，再也没有第三个能听我说话的人了。
今天，我再一次跑到了当年向她讲述这个故事的平原上。那里的辽阔、阒寂和荒凉一如既往。干枯的苹果树向苍穹伸展着骨节般的枝桠；死去的牛马白骨横陈，连喜好腐肉的蝇虫都了无影踪。我顺着当年用岩石堆成的标记走出平原，来到了一条小溪旁——那里是我当年汲取故事灵感的地点。仔细想想，在漫长的一生中，我创造了不知多少描绘世界末日的小说，或长或短，有的是悲剧，有的是喜剧（虽然我最后发现这二者没有任何差别）。和贝思不同，我相信上帝，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从探寻世界终结的可能性中得到幸福和快乐——我一直相信我在做着上帝才会做的事，但我的脑中也不时会出现一个悲观的念头：文学无非是刻意引导读者的梦，它的本质只是毫无意义的虚幻。
看着缓缓流逝的清澈溪水，我突然意识到：当我们在外界寻找某种事物的时候，不安和焦虑通常将我们主宰，但若在内心中发现了它，就连虚构出来的幻想也会变得无比真实。我最希望那只黑猫的故事能成为现实。浪漫的开放性结局令人无比喜爱，因为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越来越相信自己在小说中构筑的未来已经超越了人类的思维活动，作为一种可能性融入了世界的运作中。
我沿着这条小溪流动的方向走出平原，穿过一座山谷和长满枞树的森林，来到了一块半米高的岩石旁。岩石孤独地立在青绿色的草地上，表面布满了细密而晶莹的朝露——那是贝思的墓碑。我沉默地看着这块岩石，想象着她生前的最后一幕：在不信任与孤独中自杀身亡。而如今，我也要随她而去了。但是，希望在我胸腔中蓬勃地鼓动。我为即将把未来交付于我的想象、交付于这个世界本身而感到激动和喜悦。作为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人类，我愿一边谛听着末日号角的吹奏，一边唱着未来新生的颂歌。在我看来，这二者没有任何差异，它们是同一首曲子的和音和主旋律。它们共同交织于一个点，这个点名为“此刻”。
于是，在这夕阳西下的日暮时分，我冷静地为人类史画上了最后的休止符。
3.
第五章：恶魔 幻化为天使
11月3日 日记 Auto Save（淡入、淡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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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散场后，妈妈领着我走出了电影院。
讲真，这场电影看得我很不舒服。大人们要么一边看，一边发出近乎疯狂的阵阵哄笑，要么三三两两地低声议论，长吁短叹。整个电影院比动物园里还要吵闹。妈妈安慰我说那是没办法的事。如今，大部分城市已经毁灭了。作为上流阶层，我们还有享受这种娱乐方式的资格，应该感到满足才对。那些住在贫民窟的孩子们只能整日带着防毒面具，以搜罗中毒身亡的动物尸体为乐。
来说说电影本身吧。
最初拿到电影票的时候，我很紧张。这是个灾难片，我不知道自己脆弱的心灵究竟能不能承受得住。可看完后才知道，它根本不可怕，反倒是一部充满着奇思妙想的故事，真不知道大人们为啥要把它归类为灾难片。整部影片讲的是世间最后一对儿男女各自在孤独中度过一生的故事。有意思的是，男女主角从开始到最后都没有成为情侣，甚至根本就没成为朋友。
我记得妈妈在临出发前告诉我，她很期待看到一对情侣在末日下患难与共，肩并着肩，坐在石头上看地球最后一次日落的情景。果然，她失望了。电影散场后，她一脸不快地跟我抱怨这是部无聊的电影。我气鼓鼓地反驳到：“才不是呢！妈妈和那些抽着烟，大声发笑的油腻大叔们一点区别都没有！你们根本没看懂！”
大人们总是这样，喜欢把自己脑子里想的东西套到故事里去，要么死死盯着一点差错不放，要么拼命分析各种各样的不合理，其实说白了，只是和他们自己事先预想的不同而已。搞笑的是，他们偏偏遇上了这部电影！要是这些人真看懂了，真该为自己感到羞愧！
我告诉妈妈：看电影的那些人和里面的女主角很像。她根本不知道生存的价值在哪里，于是尽情享乐，把整个世界当作游乐场。她在逃避末日，于是她的末日便很快在厌倦中到来了。而男主角却不是这样。他显得孤僻、冷漠，只在平原和小溪一带活动。但他和末日作伴，静静观察着每一样事物，把每种生命记在心里，并撰写它们未来的故事。我喜欢那些故事，胜过喜欢聊以自慰的爱情。
说起这个，我想起今天在学校里的时候，英语诗班的老师朗诵了一首诗。当时我耳边正好出现了那一直困扰着我的恶魔之声，害我没有听全。幸好我最终在一本名叫《草叶集》的书中找到了这首诗：
“来吧，我的灵魂说，
让我们为我的肉体写下这样的诗，
因为我们是一体......
以便我，要是死后无形地回来，或者离此很远很远，在别的天地里，
在那里向某些同伙们，
再继续歌唱时，
和着大地的土壤、树木、天风，和激荡的海水，
我可以永远欣慰地唱下去......”
这首诗的作者名叫沃尔特·惠特曼。我觉得他的电影的男主角很像，都是那种能听见自己灵魂的声音、知晓勇气来源于何处的智者。可我觉得，男主角吉梅尔还是太孤独了。这种人应该有一两个交心的朋友才好。即使能与自然为伴，我不相信一个内心敏感的人能全然地享受这种寂寞。
所以，我愿做一个和吉梅尔一样的人，一个诗人。一个永远活在畅想中，无拘无束的思想者。在世界末日来临之前，我一定会活出不一样的姿态，即便他是虚拟的人物，我也能和他心灵相通，只要有他在，我就绝对不会陷入孤独。
等着我吧，末日！
4.
“在一切归于沉寂后，他抬头仰望起那闪耀出赤红光芒的天空。年迈的他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心中洋溢着平和与欢欣。他在此刻意识到，一切都孕育在对立两极的螺旋之中，而自己已然超越了它们，正以绝对的平和谛观着大千世界。
“他不会忘记那个夜晚，不会忘记那位书写可能性的诗人、那个走入穷途末路的女子，以及在他耳边盘旋着的阿布拉克萨斯①。”
THE END
呆望着显示在电脑屏幕上最后的两句文本，我听到客厅的钟正好敲了十二声。我终于将这款游戏彻底通关了。正如作者在临发售前的预约特典上所写的那样，这是一部“别具一格”的游戏，讲述了一个名叫阿莱夫②的少年从出生到死亡的过程。和一般的文字冒险游戏不同，主角并不受玩家操控，甚至会违背玩家的选择擅自行动。他时常会抗拒“我们发出的声音”，充满敌意地与其搏斗。这一点从序章“恶魔降临”开始便已被体现得淋漓尽致。这种撕裂感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我，我所做的每个选项只代表我自己的意志，我和阿莱夫是完全相异的个体。
整部游戏的核心选项不多，比起市面上的绝大部分游戏都要少。主要线路（明线）有两条，最大的分歧点在第五章——阿莱夫12岁时和母亲一同去看电影时选择支持男主角或女主角这一选项，这是阿莱夫第一次和玩家的选择完全一致。但是，无论走哪一条分支路线，结局都是糟糕的。玩家们全然无法从那之后的选项中规避将近25个BedEnding（男主角路线12个 女主角13个）。这直接导致了游戏发行后骂声四起。玩家们普遍认为自己被作者愚弄了。不仅游戏体验很糟糕，缺乏代入感，甚至连一个好结局也没有。各大评分网站的编辑也给出了较低的分数。
作为唯一一个打出了GoodEnding的玩家，我想我需要将攻略方法和作者的意图明确告诉大家。这部游戏存在第三条线路，而且文本量很大，那些只通关两条线路的玩家，实际上只完成了游戏的三分之二。其实，进入第三条路线的方法极其简单，甚至到了荒唐可笑的地步。玩家只需利用存档和读档系统，在打出所有BadEnding后再次回到那个大分歧点，什么都不做地静静等待下去便可。两分钟后，屏幕上会连续出现13个问题，都是玩家所扮演角色的自问自答，答错一个便会失败。等你惊讶地打完所有的问题，会发现之后所有可操作的选项都消失了。分支庞杂的迷宫被夷为平地，你只需坐在屏幕前，看阿莱夫走完自己的一生便可。
开门见山地说，作者利用了文字冒险游戏的形式，把玩家当作游戏角色插入了故事里。前文提到，序章的标题名为“恶魔降临”。这意味着玩家这位试图左右阿莱夫思想的“恶魔”在他降生之时到来了。之后的几章中，阿莱夫一直在对抗恶魔的声音，并在第五章的那场电影散场后彻底落败。因为他和我们绝大部分人一样，都不可避免地陷入了评判，甚至根据那个选择规定了自己未来的人生道路。无论他选择男主角或女主角任何一方，都必定会失去“阿莱夫”最原本的样貌。
看到这里，我猜你现在一定在冷冷发笑。你会想：这个游戏的作者一定是个危险的虚无主义者。他否定了人的理想，否定了人的使命感，甚至把做出选择的勇气称为恶魔。这样的游戏究竟有什么意义？
别急。第五章的标题叫做“恶魔 幻化为天使”，这意味着玩家的身份发生了关键的转变。当阿莱夫抗拒那个声音时，它被称为恶魔，接受时则变作天使。如果玩家足够细心，不难看出五章之后的阿莱夫再也没有违背过玩家的选择。我们的身份会随着他的心念而产生巨变。当玩家打通所有的坏结局，第三次进入第五章，并按照我所说的方法选择第三条隐藏路线后，本章的标题会变更为：真正的自我 阿布拉克萨斯。
这个游戏的秘密就在于此。阿莱夫的人生并非是一条直线，而是一个轮回。只要你点开一次Game Start，阿莱夫的人生就重启一次。他所经历的每一生世都以经验的形式储存在了你的头脑中。你不是恶魔，也不是天使。你既是恶魔，又是天使。你既是阿莱夫，又不是阿莱夫，你的真身是阿莱夫身上的另一个灵魂，你是一种可能性，又是统一了全部可能性的神——你的名字叫阿布拉克萨斯。只有你学会把分裂统一起来，不作出选择，阿莱夫才能超越评判，以绝对超然的态度面对末日的降临。
从本质上来看，此游戏和其他游戏最大的不同在于，它把重点放在玩家的心念而非主角身上。比起一款游戏，它更像是个测试。我猜，作者制作这款游戏的目的不在于呈现故事，而在于寻找能够通过考验的人。我希望能有更多的人意识到作者的良苦用心，也希望人们能够理解，自己的心念是多么重要。
最后，我想用预购特典中作者在封皮上对博尔赫斯一句名言的改编作为这篇文章的总结：
“改变过去并不是改变一个事实，而是取消它无穷倾向的后果，并进而创造另一种包罗万象的未来。人类在名为时间的无限大的圆周上亦步亦趋，他们终将意识到：任何命运，无论如何漫长复杂，实际上只反应于一个瞬间：人们大彻大悟于自己究竟是谁的瞬间。”
阿莱夫只是一个作者用来表达观念的工具，一个幻影，但他又是我们真实存在的每一个人。
5.
当钟表正好敲响十二次的那个瞬间，它醒来了。
它舒展蜷曲的身体，伸了个懒腰，惺忪的睡眼看不清周围的风景，只觉一切都是如此朦朦胧胧。虚幻的意识在它小巧的头颅中回旋飘荡。整个世界跌跌撞撞，东摇西摆，桌椅门窗全都不自然地扭动起来。等一切归于静止之后，它才发觉自己正站在一户人家的窗檐下。
扬尘闪烁着微光，舒缓地在阳光里漂浮。黑猫静静地看着它们，好似看到了一个个微小的生命在时空组成的无限细密的网格中随意移动着。
微风拂来、鸟鸣啁啾，整个世界恢复如初。黑猫站起身，纵身一跃，跳到了紧挨窗台的办公桌上，紧盯着那漆黑一片的电脑显示屏。除了自己的身影之外，上面还隐约映照出一扇扇由无数沙粒组成的门框，整齐地排列于自己身后，尽头处是另一台亮着荧光的显示屏，一个青年坐在电脑前的椅子上，静静沉思着。
它闭紧双眼，让意识飞跃自己的身体，穿越时空的走廊，投身于那显示屏的世界里。
它看到显示屏中，一个少年怔怔地坐在电影院的大荧幕前，露出智者般淡然的微笑。
它看到荧幕中，一个老者在暗黄发皱的纸张上奋笔疾书。
它看到那流溢着墨色的文字中，一只黑猫静卧于潺潺流过的溪水旁，出神地望着天空。
渐渐地，它们视线相交。它在黑猫的眼中看到自己，又在黑猫眼中的自己眼中凝视起黑猫的身姿。它静静地缔观着一个孕育着一切的宇宙——无限。
这时，黑猫终于领悟到，自己穿越层层嵌套的迷局，到达了一个人类尚存的新世界，但它怀疑自己只是回溯到了过去的某一点。或者，人类本身就没有灭亡，它只是做了一个逼真的连环梦而已——再或者，就连它自身，也是圆环的一部分。它和整个世界一同活在某个人的梦中、某个人的笔下，而那个人，亦在另一个人所造的世界里......
1：注：Abraxas，诺斯替教派中宇宙的至高存在，这里指代统合二元对立之人。
2：阿莱夫「א」希伯来文的第一个字母。有多种含义，其一为：要学会说真话。贝思「ב」为第二个字母，吉梅尔「ג」为第三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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