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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来找顾念,顾念是在银行柜台里认出的她,她拿来一张卡取钱,试了三次密码都是错的。她坐在柜台外面的转动椅上,沉思,回忆,她丝毫不理会顾念提醒她,一天超过三次输入密码错误,今天就锁定账户了。隔着透明玻璃顾念多看了她几眼,她才发现这个女人是她初中时的同学,难怪她对她的名字有种熟悉感。
顾念在路上遇到女人的父亲,得知她这些年的遭遇,她不禁同情心泛起,对她父亲说叫她多出来走走,找同学聊天散散心,兴许能打开心结。后来女人来找过她好几次,踩着她下班的点。她跟顾念说她杀了人,她又对顾念的同事说顾念道德败坏,她起身上楼要去告诉顾念的领导。同事们饶有兴致地逗她说下去,她说顾念做尽坏事,她杀了人,问她杀什么人,她说顾念杀了她丈夫。
丈夫早就和她离婚,她一个女人家,早些年在国外打工,赚钱都寄回家。丈夫提出离婚,她辞去工作回来,仍然没有挽救住这份感情。丈夫带着女儿离开,她却走不出来,把自己困在牢笼里,逢人便说一些疯癫的话。她找不到回家的路,在路边困了就睡,想要撒尿也不找卫生间,直接就在草丛里解决。她还是有些姿色的,每每引得一些男人对她侧目,甚至拿吃的东西引她去家里。
在她清醒的某个时刻,那天她起得很早,她看着年老的父亲骑车去上班。天很冷,她上屋里拿出一件厚外套,叮嘱父亲穿上,不要冻着。父亲骑车走进小巷,他回头,看见她仍然站在单元门口,还穿着刚刚起来时的睡衣。父亲大声喊:“幺儿,回屋里去,外头冷!”女儿向她挥挥手,父亲转过头,眼泪直流下来,泪水滑落在脸颊热乎乎的。
等天黑他回到家时,她已经喝药死了。冰冷的躯体直直地陈放在床上,每间屋的窗子都关得紧紧的,煤气灶上火没点燃,但开关是打开着的。她做了两手准备,原来早上她是在同他告别,当时他还以为他的幺儿终于要好了。他紧紧握住女儿的手,直到有人把他拉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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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往常上班的路上,顾念骑电动车经过林荫树下。此时的天气还不算太热,太阳直直地照着,顾念胸口发紧。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保持平静,可是她的心跳却越发不受控制。她把车停下,坐在路边沿,吸气吐气,再次吸气吐气,她尽力让自己关注到呼吸,可她脑海里还是不时闪过朋友告知她消息的画面。
听到陈齐瘫痪,她应该高兴得跳起来。夜里她做梦看到陈齐躺在床上,鼻子上戴着呼吸罩,嘴里插满管子,女儿珍珍站在他边上,哭得不成样子。还有婆婆也出现在梦里,她转头看向顾念,眼里是从未曾见过的乞求。可是当她以为他们还是一家子的时候,陈齐现任妻子赵云云腾空出现,她抹着眼泪,餐巾纸一张一张扔在地上,她手里抱着一个两岁不到的儿子,那是她和陈齐,还有陈齐他妈想要的孩。哭过之后,赵云云把纸扫成一堆,把灰斗往顾念脸前一推,好像顾念是她家的仆人。顾念并没接手,她就开始骂起来,说是顾念把她家害成这个样子,好好的一个家哟,都是她这个扫把精带来霉运。顾念转身就要离开,但是陈齐他妈却拉住顾念不放,就在两人拉扯之间,梦就醒了。
很多人在背后叫顾念黑寡妇,她平常喜欢穿黑色,人家都说皮肤黑的人穿黑色会更显得黑,她却还要在黑色底子上抹一层艳丽的口红。陈齐母亲打来电话时,顾念正在柜台前忙得不可开交,她把电话放下,任屏幕由亮转暗。晚上回到家,她才拨通陈齐母亲的电话。时隔不过几年,她的声音听起来没那么尖了,她说话迟疑,一点也不像她从前的样子。看来儿子的病对她打击真够大的,兴许此刻她也才能体会到当年顾念离开女儿时的心情。
虽然不过是隔了一座山的距离,却将她和女儿分离在两个城市。小的时候,她上初中要经过一段山路,她和同学都会搭伴去学校。但是偶尔遇着冬天天黑独自一个人走那段路,天空和山林像一只巨兽逼近,她循着那条走过无数遍的路加快脚步,可是步子迈得越快,她听到紧跟着她后面传来的声音却越大,她根本不敢回头。奶奶说过一些山里头鬼出没的故事,她说如果天黑在山里听到别人喊你名字,可不要回应,在你站的地方蹲下来撒泡尿,那拦路鬼就不会再缠着你。但是顾念哪来得及去尿尿,她紧张得全身的细胞都收紧,一点也不敢放松。等到后来她长大了回家乡,再走那条山路时,路上都被杂草树木填满,修过的大路修得很平整,再也不是原来那样泥泞凹凸不平的土石子路。仿佛过去的那只是一场梦,在她的睡梦中出现过,有谁还记得一个小女孩曾经那份惊恐?
3
顾念坐上去往女儿城市的列车,看着窗外的风景疾驰而过。当外面变得深邃,窗玻璃上映出她的轮廓,高耸的鼻梁,脸部的线条像光秃秃的石头一样险峻。她用右手撑起下巴,她与镜面上的自己对视,那冷峻的眼神里,过往和现在交织,镜头里的顾念好像变得年轻。她一改往日的作风,穿了一件暗红色的亮色衣服,可是衣服的颜色在玻璃上显现不出来,顾念看到的仍是一袭黑衣的她。
八年后又一次回到这栋房子,出租车在小区门口停下。当年热闹的摆摊已经不复存在,大门两旁仍然是小店,不过由卖日用品的店变成了五金店,店面陈旧,可是门口走道打扫得很干净。
她走进小区,仿佛梦里的光景踱上一层黄色,像一张陈旧的照片落在眼前。以前这里前面两排是别墅区,宽敞整洁,是全县城房价最高的小区,第二排最西边的那栋就是陈齐的家。小区绿化带长满杂草,或许只要但凡住时间长了的房子,都会有些颓势。别墅中间有一座小桥和一处亭子,顾念坐下来,小时候珍珍就喜欢在这儿玩,陈齐每次走,她都拖住他,于是陈齐又在亭子里陪她玩一会儿,并且许诺给她买玩具,她才肯放手。她奶奶每次来接她也是在这个亭子里等着,她打电话给顾念,叫孩子自己过来。
顾念和陈齐离婚之后的头一年,顾念每次来看女儿,也是在这个亭子里等她。那时他们都还在同一个家庭群里,那样至少顾念还能知道女儿成长的消息,可是赵云云总是在群里发一些链接,标题显示“再婚的秘诀是和前任一刀两断”或者“不要以孩子为借口去联系他”。顾念知趣地从群里退出来,她把陈齐和他家人朋友的微信都删掉,她的生活才变得平静。眼不见心净,但是她知道赵云云心里的辱骂还是在的,只不过看不到的话,就当作它不存在吧。
虽然删掉微信,但顾念还是可以看到陈齐的朋友圈,或许这就是他对她最大的慷慨和慈悲。珍珍这些年来的成长轨迹她都是从陈齐的朋友圈里看到的,看着她穿裙子进幼儿园东张西望的样子,想起她在学校吃饭,饭菜洒桌上的战战兢兢,看到她拿起画笔在白纸上画一家人,那里面是否还有她的妈妈——一个叫顾念的女人的身影?
岁月悄无声息,时间静静流淌。每年的四季轮回,只有岁月无情残留在脸上的痕迹。每当下雨天,或者某个没有任何理由的早晨,她心里总是生出一股莫名的伤痛。看着脸上的纹路一条条地爬上去,看着镜中两鬓斑白的自己,才下眉头,却下心头。每次回家,母亲总是劝顾念,怎么着也要再找一个伴啊,等你年纪再大点,身边连个人也没有,唉……
母亲无声的叹息就像秋天迈入寒冬的惆怅,顾念也知道她应该开始新的生活,但是她心底总有抹不开的忧伤,那是来自女儿的。她无数次责怪自己,怪自己不应该离开,或许只要她再坚持一些,女儿就能留在身边。可是那么多如果,却抵不住现实的残忍。那时赵云云已经怀孕,陈齐和他父母都兴奋地期待着儿孙的到来。赵云云抚摸肚皮,骄傲地抬着头说:“我会一直生到儿子为止,毕竟咱还年轻嘛。”顾念还能留吗,如果她继续留下去,只会是死皮赖脸,但是或许她应该坚持要带走女儿,可是那时她身无分文,还不知去向何方,而陈齐的母亲也不肯放手,她说珍珍是她看着长大的,他们陈家又不是养不起这么一个孙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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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这个家之后,顾念找到第一份工作的头一天。夜色已深,住的地方还没有着落。白天她实在困极,坐在车上老是打盹,她记不清走过的路,等到晚上住旅馆发现没有身份证才着急起来。她回头走,坐上公交车,看着车窗外闪过的景物,她试着感受白天经过时的场景。前面的路越走越黑,而且越来越宽敞,仿佛它通向一个未知的广阔世界,可是那个世界里只有黑暗。
她凭着预感,在公交车还未抵达终点站时下车,接下来该怎么走?一条下坡路,通往一个完全看不出与白天相熟的地方,它的前头只有闪烁不定的几处灯光,那么,只能顺着大马路走,或许往前走几步就能想起来。
可是往前走,是无边的黑暗,好像即将要被黑暗这个大洞吞噬。只有那几盏昏黄的灯光照耀,如果再往前走,她就与刚刚的站台离得更远了。至少,那儿还可能有经过的人,或许有下车的人,或许有上车的人。而如果她再往前走,也许就只能全身投入黑暗之中。
她回过头来,不能再往偏僻的方向前进,她要回到城市人来人往的热闹区。她走到刚刚下车的站台继续等车,当她踏进车门的那一瞬间,虽然只有寥寥几个人,甚至有点像港片末班车上怨鬼出没的场景,但至少此时她心里是踏实的。可是她该在哪儿下车,她还得做出选择。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她只身一人,她曾走过乌黑的桥洞,当她从桥洞走出来的那一刻,她看到洞口一辆破烂的自行车被扔在墙根,她心中庆幸的是,幸好它是被弃置的,幸好它的旁边没有人。
公交车很快就要离开市区,她不得不做出决定。她跟自己打赌,她劝慰自己,你看,这个地方是熟悉的,至少它有人间烟火。她毅然下车,顺着狭窄的阶梯爬上去,长而陡的阶梯两旁是墨色长了青苔的城墙,似乎在逼着她往上走。爬到顶上,一条热闹的小巷赫然映入眼帘,那么多小摊贩,一个紧挨着一个。
她不知道她是怎么走向其中一家的,她又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就跟着他们一家子走了。在她家睡了一个沉沉的觉,第二天早上在烤鸭的油腻和下水道混合的味道中醒来,当她掀开纱帐的那一瞬,她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一对收留她的夫妻。他们只是拿出油条、稀饭放在低矮的四方桌上,女人叫她过来吃饭,于是她跟他们一起吃过早饭,然后各奔东西。
顾念跟谁也没讲起过这段经历,说出来只会让人以为她是个傻瓜。在这个人精的社会,她这种行为简直就可以当作被拐卖妇女儿童的典型案例去讲解。但是她当时没那么多戒心,她很累,只是需要一个休息的地方,谁给她一点温暖,那张像极了母亲微笑的脸,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就足够给她去迎接明天早上太阳的勇气。
第二天安排她工作内容的同事很抱歉拿走了她的身份证,问她昨晚在哪儿住,顾念说在同学那儿借住一晚。顾念再次走昨天回公司的那条路时,才发现就是在下车的那一站,如果昨晚她选择走那条下坡路,在黑暗里一直走下去,就能看到偏僻得像乡下的地里有一排房子,房子在晚上有灯亮着,星星点点,和这个喧闹的城市隔离。只是她只身一人,她没有勇气从无边的黑暗一直走到底。或许可以说黑暗的尽头便是光明,但是有几个人能走过那段黑暗呢?
5
房子还是原来的房子,屋里的装饰都已改变。以前的家具早就换了,换成田园风,许多粉色、浅绿碎花装饰,但也旧了。沙发套的一边耷拉在地板上,玩具零散地扔在地上,餐桌上的奶瓶里积下的奶垢,厚厚一层,黏在瓶身。屋里充斥的药水气味压过了其它味道。
顾念还没进卧室看到陈齐,赵云云就把她堵在了门口,她先是问顾念:“是妈叫你来的吗?”她接着说,“其实她也是你妈,毕竟你们也有过一段婆媳情份,不过这个妈说不好的,说不定哪天就变卦了。毕竟不是肚皮里出来的嘛。”
顾念说:“你不是说你要一直跟着他吗?”
她扬起眉梢,抚弄了一下她的大波浪卷发:“唉,天有不测风云啊。早知道是这样的结果,还是姐姐你明智,早早就脱身。我这怕是走不了了。”
“你想走还是可以走的,毕竟你还年轻。”
“年轻算个什么,我跟他生了个儿子,我还能跑到哪儿去?一辈子就毁在他手里了。这就是命哟!”她还有要说的话,孩子跑到她怀里,她拿茶几上的面包给他吃,他把面包扔地上,手不住往她身上摸索,哭嚷个不停,就跟没断奶的娃一样。
陈齐妈看到孩子这个样,要去把他抱过来,但孩子就是趴在赵云云身上不肯离开,还一个劲地在她腰间掏来掏去。“看给惯的!天天就知道给他手机看,现在一刻也离不开手机。”
孩子还在哭,赵云云却硬是没把手机掏出来,她朝屋里喊:“你那个不死的爸哟,从来也不会哄孩子,这下更是不会说不会动了。”她那腔调里饱含着报复性的怒骂。
顾念从包里拿出几块糖,孩子拿着糖就不哭了。赵云云换了一副脸孔,“还是姐姐你好,唉,我的命到底是多苦啊?”
她又要哭诉,陈齐妈却不顾她泪眼婆娑,拉着顾念就进了卧室。陈齐躺在床上,屋里一股子屎尿臭味,婆婆给他侧身翻过去,看到床褥上一滩黄色,她咬牙切齿地指着赵云云:“叫你看,你就是这样看的,说过你多少遍,你得天天给他换。你看,这成什么样子了?都浸到垫被上去了,再这样下去,他身上会长疮烂掉的。”
“我还要照顾小的,哪能伺候他那么周到。”赵云云的眼泪就像夏天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说停就停下了,她攒足了怨气。
“你这也叫周到?你的时间都花到打麻将上去了。”
“你哪只眼看到我打麻将了?”
“你不用跟我争,我只告诉你,如果陈齐死了,你休想再从我这儿拿到一分钱。你看看靠那几个补助的钱,你能过好下半辈子吧?”
“难道这孩子就不是你陈家的人,你不养我,你也得养他。他爸瘫在床上,我得出去挣钱。”赵云云并不相让。
“你出去挣钱?你能挣什么干净钱?”
“哼,我知道你瞧不起咱娘俩,你这不已经把救兵搬来了吗?她好,她才是你真正的儿媳妇!她跟你有半毛钱关系。”
赵云云的话还是那么难听又不着边际,可是顾念却已经能听懂那话里话外的意思。赵云云应该是担心她来分财产吧,顾念冷笑一声,她想:是啊,每次赵云云总比她想得远。这或许就是她赵云云能得到一切的缘故,可是得到又怎样?这个世界又不以输赢定,顾念只想让自己开心一点。不知是上天的眷顾还是成全,终归是用八年的时间报仇了。人家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她不过用了八年,那是赵云云的报应,顾念什么也没做。如果一个人的恨意可以将另一个人毁灭,那么,她相信她做到了。她的女儿终于可以回到她身边,至于陈齐,那是他自己的造化,他的死活早已与她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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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念拎了一箱牛奶和一提水果去陈齐母亲家,女儿珍珍还没放学。陈母跟她客套了一番,和她挨着坐下,她说顾念这几年不见,越发年轻了,随后她开始打听顾念现在的生活。
陈母把水果盘推到顾念面前,说:“吃个桔子,”说着她就顺手开始剥桔子,“有些事电话里不好说,我特意请你过来一趟。”
顾念想着是不是女儿珍珍出什么事,需要她这个母亲出面,但能是什么事呢?当初他们把她赶走时,不是口口声声叫她不要再来缠着吗?女儿现在都十二岁了,即使是青春叛逆期,恐怕也并不是非要她这个母亲不可了,陈母一定有更重要的事求她。
“珍珍她爸生这场病,你看赵云云又是这个样子,以后可怎么办啊?”陈母抬头,递过来剥好的桔子,试探的眼神望向顾念。
自从她被赶走之后,她就再也没来过。顾念母亲叫她断了这边的消息,刚开始自然是难得断的。她母亲逼着她,说你得自己看得起自己,不要再活得那么没有尊严。她找到事做,但还是不由自主地想到女儿。她总是在背地里,在女儿生日或者过节的时候,问候一下女儿的情况,她不想让母亲看到她的狼狈。
陈齐不搭理她,甚至还找他妻子来骂过她。她没办法,只能跟以前和他有来往的朋友偶尔联系一下,兜一大圈却只是为了问出他和他母亲的近况,以此来得知女儿的情况,但即使是很长时间才捕获他的一点信息,她都是满足的。再后来知道他生了个儿子,她的心就定下来,和他的圈子来了个了断,从此不再打听他的消息。
可是没想到,命运喜欢开着玩笑,兜兜转转又把她带来这里。
她和陈母还在闲聊着,珍珍推门进来,她看到顾念却并没有打招呼,她瞟了她一眼。陈母叫珍珍喊她,她没有吱声,背着书包就进卧室关上门。顾念起身,走到门口欲推开,却还是轻轻地敲了几声,才扣动门锁走进去。珍珍坐在书桌前,书包还未放下,手里摆弄着一个小玩具。顾念把她书包从肩上取下放在床上,她拖过来一条凳子坐在珍珍身边。她把特地从上海托人买回来的公仔,包装盒装得好好的,没有打开过,送到珍珍手里。珍珍只是抱着盒子,顾念讨好地说:“珍珍,你打开看喜不喜欢?”
女儿顺着活塞抽出纸板,拿出里面的公仔,是她小时候最喜欢的玉桂狗,长长的耳朵耷拉着,她拉了拉它的耳朵,捏了捏它的脸颊,把它抱在怀里。顾念忍不住一把将女儿拥入怀中,泪水止不住流下来,珍珍拿出纸巾递给她。
珍珍抽身起来,她径直走出卧室,坐在沙发上拿起电视遥控器播放综艺节目。电视里传来喧闹的笑声,顾念心里却止不住地泪流。隔着八年的时间,离开女儿时,她还不到四岁,如今她已长得比自己还高。她瘦瘦的身躯,校服穿在身上显得异常地肥大,她像一根竹竿在风中摇摇晃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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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离婚之后陈齐去找过她,本来她应该还可以做出另样的选择。陈齐的脸跟她相隔很近,他对她说,他还是最爱她。如果她能不那么清醒,她相信他爱她,也相信自己仍然爱着他,那么,他们还是可以过下去的。可是,她太过警醒,而且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已经晚了。
那时,赵云云的肚子已经大了。如果换作是两年前,这句话对顾念或许还是管用的,但是现在她知道,即使她想挽回,也已经不再有可能。她一个人走在空旷的大街上,街上的灯光已经黯淡,这样的灯光却正好合适她,不会太耀眼把她的心事完全剥离出来。
陈齐酒喝多了,他又一次走到顾念家,门锁打不开,他敲门的声音很大,震得顾念想睡也不可能睡得着。顾念只好放门给他进来,跟喝醉酒的人是没法讲道理的。陈齐扶着门框,七拐八拐地走到沙发上坐下来,他大声喝斥,你过来,你过来啊,我有话跟你说。顾念把卧室门关起来,走到陈齐身边,她真想一个巴掌把他扇醒。她只是有这样的念头而已,如果她的手打下去,迎来的肯定是陈齐那一身的蛮劲,她打不过他。
他瘫倒在沙发上。有那么一瞬间,她看着眼前的他,她还以为仍旧是从前的他们。他喝醉了酒,第二天醒来就不知道自己做过什么,顾念的胳膊被他抓出过一道又一道的伤痕。后来有了珍珍,顾念就会把卧室门反锁起来,但是陈齐一回来,必定要重重地敲门,他恨不得把全世界的人都吵醒,顾念只能打开门,他把睡得迷迷糊糊的女儿吵醒后自己就倒头大睡。害得顾念又得哄珍珍睡觉,她一点动静就会失眠,一整夜没睡好,到第二天顶着鱼泡眼去上班。当陈齐母亲把珍珍接去她那儿住时,顾念还很庆幸女儿能睡个好觉,连着自己也能休息好。
说什么都太晚了,她既不能留下陈齐,也没法留得住女儿。其实她也下过决心,为什么她就不能像别人一样,又不是她有错在先,只要她不离,这个婚还是离不了的。这样,珍珍还是可以拥有一个完整的家庭。至于赵云云,让她去打掉孩子好了,要不然,她非要生下来,那她没名没份地养着吧,她顾念并不介意,只要陈齐有这个能力。
可是,仍然有太多的可是……她不愿,当初她不顾父母的反对嫁到他这儿,她从来没想到是这样的结局。她看见女儿蹲在地上,茶几上已经拆开来好几个盲盒,都是一些动漫人物,长长的头发,短短的裙子,十多厘米高的小玩具也可以做得无比精致。听到陈齐醒来,珍珍放下手里的娃娃,她坐在陈齐身边,爸爸,你总算醒了。她眼里是无限的崇拜,她说她以后也要像爸爸一样,她不爱穿裙子,说穿裙子多幼稚啊,在孩子堆里一群男孩子都得听她的指挥。
只是,她离开了。离开是为开启新的生活吗?
并没有,大家在背后叫她黑寡妇,不知道的人以为她老公死了,她过着寡妇般的生活。她只是走不过去那道坎,女儿的身影无时无刻不在她脑海里回荡。时间最是无情,不过几年的时间而已,女儿在她面前已成了陌生人,她跟她奶奶还要亲密一些。直至此时,她也无法确定自己当初的决定是否正确,可是如果要追溯,那么应该再往前,或许她和陈齐的开始就是一个错误。
很多时候,当她那个疯了的同学去世之后,仿佛那是一道魔咒,从她同学那儿转移到了她身上。当她对着柜台发怔时,客户在扩音器里指责她,她才猛然醒过来。她似乎离疯癫也不远了,只是她把疯了的那个她深深地藏在身体里。她像一个套中人,用一身黑色包裹自己,她很少有朋友,她说话也很少。她和她那个发疯的同学的区别仅仅只是她同学还可以做她自己,即使她用疯癫的表现方式,她可以自由地选择生或者死。但是顾念不会,她会活下去,她相信只要念想在,总有一天,无论结局如何。她从不问自己值不值得这样的等待,她觉得自己有一天会变成一棵干枯的树,即使长不出新叶子,也会站在山坡上望着过往的人,直到它被砍去烧柴火。
当她听到陈齐的消息时,她的等待是提前了许多的,她都还没来得及干枯,她还有绿叶在长着呢。那么她当时心里应该是高兴的,肯定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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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陈母家的几天里,陈母由着顾念给珍珍做饭、送饭。珍珍上初一,早上和中午都在家吃,晚上在学校食堂吃饭。早上顾念把饭做好叫她起床,中午她做好饭去接她放学,晚上她拎着保温桶给她送去饭菜。
学校车棚下面,摆一张简易的桌子,坐一条折叠的小板凳。她看着珍珍吃饭,珍珍已经肯跟她说哪样菜太咸。顾念摸清楚她不喜欢吃芹菜和白菜那些带叶子的菜,只喜欢吃土豆、藕和莴苣这些根茎类蔬菜。珍珍会跟她说起她的同桌,说她的同桌是一个胖胖的男生,说他的脸皮比小学生厚了不知多少倍,老师叫他站一节课,趁老师没注意他就坐下了,跟个没事人一样。顾念听着女儿叨叨絮絮学校的那些事,她给她把松散的头发重新扎起来。
当她离开陈母家的时候,她知道不久她还会再来。如果女儿愿意跟她走,她便带她走。即使她不走,她也知道她的等待并不遥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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