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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从襄阳火车站坐512公交车,大体一个小时就直达古隆中。
我从512下车的时候,已是华灯初上,万家灯火。黑夜就要来临了。我看见车窗外的黑暗从大地上升起,初秋的天气,要下雨的样子,黑暗也显得格外清凉。第一间房子和第一盏灯出现时,公交车车已经开始刹车减速,同时提醒,终点站古隆中到了。随后在镇子的边缘停了下来。我浑身困乏地站起身来,手忙脚乱地拎了背包,匆匆忙忙的走下车来。最后一站,车上只有我一个人,下车的当然也只有我一个人。我走在散落着塑料袋落满灰尘的水泥路上,一抬头,便看到了左边一座昏暗模糊的小山。这就是古隆中风景区了。
“其实,古隆中是个很好玩的地方,”媳妇东林曾对我说。“山不高也不大,但是站在山顶能把襄阳古城看得清清楚楚。在古隆中随便走走,随处可见三国时期的历史踪迹,一个个鲜活的历史人物便铺面而来。如果能在山下的古隆中旅馆住上一宿,便是再好不过的旅行体验了。”
这是五年前我跟东林旅游结婚时她对我说的。现在我是一个人来到古隆中。我在坑坑洼洼的路上走走停停。真的要下雨了,风从旷野上刮过来,越刮越大,撞到山上又拐回头,就更大了。在灰暗的风里摇晃的是山脚下稀落的房屋,灯光也在风里摇摆。从一处墙基的拐角冒出来一个小个子男人,一脸慌张的笑迎上来。
“住店吧,”他有点气喘,“天都黑了。”
“古隆中旅馆还在么?”我问。
“在,当然在。”小个子男人说,指着山脚下的房子中的某处。“那儿,就那儿。我就是旅馆的老板。你住过?”
“听说过。”
老板很高兴,在前头给我带路。说的是正宗的襄阳话,又有点短舌头。他说旅馆是自家的,开了十几年了,到过古隆中的人都知道,价格便宜,服务又好,还安全。我随着他走进一个院子,迎面是一栋装饰有点俗气的二层小楼,很小,上下各有三四个房间。旁边是两间瓦房,老板直接把我领进瓦房。
“先洗洗吃晚饭,”他说,帮我把背包放在一张高腿凳子上。然后冲着冒出炊烟香味的隔壁房间喊,“来了一个,是个男的,多下两碗面条。”
一个女声答应着:“好勒,来了!”却从厨房里钻出一个小男孩,七八岁的脸,抱着门框不敢进来,睁大两眼看着我。我也看着他,看得他害怕了又跑回厨房。
“我儿子,客生。”老板说,帮我泼了洗脸水。“我老婆瞎取的名字。真让她说对了,见到客人就怕生。”
旅馆里只有我一个客人。我和老板刚坐下,老板娘一路说着来了,端上了一大白瓷碗的手擀面条。后面跟着他们的儿子,谨慎地端着碗,站在门槛外边不敢进来。
“进来呀,小家伙。”我向他招手。
老板娘的碗没端结实,过早地落到了饭桌上,汤水溅到了我敞开的西服里面的白衬衫上。她慌忙用毛巾给我揩,手有点抖。对不起,她说。她抬起头,灯光下的脸十分秀气,和身材一样,恰倒好处的饱满。我觉得有点眼熟,笑一下就说我自己来。
她在围裙上搓着两只手看看老板,说:“那,我去端饭了。”到了门前接过儿子的碗放到桌上,离开房间时差点被门槛绊倒。
客生一直怕见生人,吃饭时老板娘叫了好几次他才从门外进来。面条吃得我很舒服,很久没能吃上这么有味道的手擀面了。我一个劲儿地夸赞老板娘的手艺,老板娘不好意思,只顾低头吃饭。老板倒是很高兴,不住地劝我多吃,坐了一天的车了。他说来旅馆的外地人都喜欢老板娘的手擀面,只有客人来时她才做面条。今天又做了面条,可能有客人来了,果然我就来了。我对老板娘笑笑表示感谢,她看了我一眼就低下头,一根一根地数着面条用筷子叼着往嘴里送。老板是个面色苍黄的小男人,一张瘦小的脸,鼻子底下生着两撇小胡子。如果不是他一口一个我老婆我儿子叫着,我都没法把他们俩看成一对夫妻。
吃过饭,老板安排我到楼下靠右边的房间去住。老板娘说还是楼上靠右的房间好,站在窗户边上就能看到左山的一道坡,也安静,看书什么的方便。
“那间屋里很久没人住了,也没有电视。”老板说。
“下午我刚收拾过。电视抱上去不就是了?”老板娘说,“你不想找个安静的房间看书么?”
“对,对!房间越安静越好,能一眼看到隆中的小山就更好了。”
她竟然知道我喜欢在安静的地方看书。我随着老板娘上楼,楼梯里昏暗,我们的影子在外面灯光的映照下越发巨大,塞满了整个楼道。
2
房间显得陈旧,但是干净朴素,不像很久不住人的样子。一张老式雕花木床,一张红漆剥落的写字台,写字台上甚至还有一座铜做的烛台,插着半截红蜡烛。一把和写字台配套的旧椅子。墙上是很多年前流行的简单的年画,粉红的胖娃娃早已被时光涮得苍白。只有头顶的日光灯多少有点现代气息,也是昏黄的,在天花板上映出一环一环黄中泛红的光圈。这几年我去了很多省份和地区的小地方,即使在十分落后的乡下,也很难再见到这么古朴陈旧的旅店摆设了。
外边下起了雨,透过玻璃只能看到漆黑“”的一片大雨。我倚着被子躺到床上,两脚垂在床下。有点累,每到一处停下来我都感到累。这两年才有的感觉,过了三十五岁就不一样了,身体动不动给你一点颜色看看,提醒你已经不再是可以无限轻狂的少年了,而坐车又的确是件劳神又费力的事。响起了敲门声,是老板娘,拎着一桶热水和一个盆子,让我烫一下脚,洗洗再睡。
“赶长路烫个脚睡得才稳。”她说,帮我把床铺理好。“喜欢这房间吗?”
“很不错,”我说,“看起来似曾相识。”
我对这个房间充满好感,有那么一会儿我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然后想起来,多年前祖母的房间大约就是这种模样。
“八年前古隆中旅馆最好的房间就是这样,我把它原封不动地从旧屋里移到了这里。”
“老板娘真是个有心人。”我随口一说。
老板娘笑笑,说:“你来过古隆中么?”
“记不清了。好像来过,又好像没来过。这些年跑的地方太多了,混在一块儿连我自己都搞不清哪儿是哪儿了。”
老板娘不再问,说有事就到楼下找他们,临走前帮我点上了蚊香。我简单洗了洗,重点烫了一下脚,然后从背包里抽出一本书就上了床。因为下雨和靠近山石,房间里温度不是很高,我躺在被卧里散漫地翻着手里的书。然后就稀里糊涂地睡了过去。
又梦见了东林。她在梦里再一次哭喊不止,说我竟然在跟她结婚前和别的女人乱来,到现在还没忘记,经常在梦中呼唤着那个女人的名字。面对她的指责我两手空空地摇荡,说不出话来,脑袋里也空荡荡一片,我无法让她相信我什么事都没干过,她说她亲自听到我在醉酒后的睡梦中梦话。东林是我现在的媳妇,一个苦命的女人。我已是她的第三个男人,前两个男人一个跑了一个死了,留下一个女儿。我常常做这个一成不变的梦。也许不是梦,我睡前常会想起这个做了无数次的梦,尤其是一个在外面的世界游荡时。所以,我怀疑我并没有睡着,只是昏昏沉沉地又想起多年前。那时侯东林热衷旅游,一有机会就拖上我到处跑。我们工作时间都不是很长,所有的积蓄几乎都花在了路上。跑了多少地方她也说不清楚。其实花费最多的不在车上,而是住宿的费用。那时我们没多少钱但非常恩爱,饿了共啃一袋方便面,渴了同饮一瓶矿泉水,天天粘在一起。那时没有笔记本电脑,每次旅行前,我都要在手机上下载几集电视剧。躺在旅馆的床上,打开手机,举着手机看电视剧。她的手举酸了我再举一会儿。虽然旅馆里大多也有电视,但她说电视里广告太多,看着费劲。
一年前,大约就是这时候,从一次长途旅行中归来,她突然对我大吵大闹,说我竟然在酒后呼唤别的女人的名字,让她听见了。这些天来,她一直在等着我向她道歉,可是我居然若无其事,好像什么坏事都没干过,太过分了。原来还准备留点希望给我的,现在彻底寒心了。要命的是我仍然不承认,我不记得什么时候惦记过别的女人,和她在一起时,我几乎很少盯着别的女孩看。东林认为我在抵赖,越发激起了她的愤怒,无论我怎么解释都无济于事,她咬咬牙跺跺脚,从此对我不冷不热。
这一年来我都觉得莫名其妙,我什么时候惦记着别的女人了?我们表面上没有分开,但夫妻感情彻底破裂了。每天都住在一间屋子里,睡在一张床上,可她碰都不让我碰她一下。晚上各自看一会儿手机,然后各自睡去,就像互不相干的两个坐公交车的人。她已经不再热心旅游了,一年难得出门几次,兴趣几乎消失殆尽,一个劲儿的上班。而我却喜欢上了旅游,这些年来一个人跑遍了我所能跑的几乎所有地方。我的工作,我挣的钱,只有一个去向,就是花在旅游的路上。
3
第二天我起的很迟。房间在山后,阳光进不来,拉上了窗帘的房间好像永远停在了凌晨时分,我的生物钟在这样的上午突然瘫痪了。老板娘敲开了我的门,我蓬乱的头发没有让她吃惊。
“太阳很好。该起来吃饭了。想吃点什么?”她径直走进房间,拉开了窗帘,然后自然地坐到了椅子上。她看起来比昨天晚上要漂亮得多,头发鲜亮,衣服的样式有点陈旧但是十分合体,怎么看都不像是小镇上七八岁男孩的母亲,倒像一个风韵正满的美丽少妇。“昨天又看了一夜的书吧?半夜我看到你的灯还亮着。”
“不好意思,我忘了关了。”我从床上坐起来,把枕头边的书整理好放到桌子上。
“这么多年还看同一本书?”她看了看封面,说了这句很让我吃惊的话。“八年还读不完一本书吗?”
“你怎么知道这本书我看了很多年了?”
她没有回答,而是盯着我的眼睛说:“你记得这张床么?”
我惊讶地摇摇头,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你还认识我么?”她又说,脸涨得通红。
“有点眼熟,”我勉强把微笑挂在脸上,她的目光让我无端地心虚。“对不起,我们见过吗?”
“你,不记得了?”她扶着椅背站起来,眼里充满泪水。“那天晚上,养蜂场旅馆,你把,我……”
我还是不明白,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她直直地看着我,疑惑和怨恨随着眼泪一起涌出来。楼下响起了自行车的铃声,然后是老板的声音:“老婆,老婆,我回来了。”
老板娘擦干眼泪答应了一声,开始向外走。出了门又回头,眼里再度充满泪水。“你该吃点东西了。”然后是一串盘旋而下的咚咚的脚步声。
下楼时我顺便看了其他房间,门窗都大敞着,让阳光和风进来。那些房间的摆设和装潢和我的房间完全不一样,一例的乡气的都市化,典型的小镇上的旅店。正如老板娘所说的,那个房间的确是最好的,至少是我最喜欢的。
老板买了很多菜,说足够我和他们一家三天吃的。我告诉他,我只是到这儿看看,听说古隆中的风光不错,待上一两天就离开。老板说,如果想真正的了解古隆中,一两天大概是走不了的,这里可以看的风景多,可以考察的名胜古迹也多,好不容易来一趟,就多住几天吧!既然这样,也不用着了,多住几天就多住几天,就怕古隆中真的没什么看头。已经上午十点半了,我和老板瞎聊了一会儿,老板说古隆中虽然穷了点,还是有点东西可看的,来过古隆中的人都这样说。可以看山,可以看水,可以看诸葛亮的茅庐,可以温习三国文化,三国演义里好多故事都发生在这里,还可以到下面的一些小村庄里转转,玩玩农家乐,尝尝襄阳牛肉面。我们正聊着,老板娘端着一碗面条从厨房出来,面条上堆着两个荷包蛋。
“先垫垫肚子,一会儿就做午饭了。”老板娘说。
“对,先垫垫,”老板说,“午饭包你满意。”
我真感到饿了,狼吞虎咽地吃掉了面条,汤汤水水的全倒下了肚。吃过后精神好多了,想出去走走。老板让我不要走远,差不多了就回来吃饭。我答应着,看了一眼老板娘就出了门。她也在看我,那种不经意的一瞥。我又看到了一些说不清楚的熟悉的东西来。
4
古隆中山不高,半山腰有诸葛亮的茅庐,有诸葛亮耕耘的田地,还有索道什么的,出其不意地散点各处。我从旅馆后面的小路上出来,买了门票,就上了山。昨天一夜大雨清洗,山上颜色分明,黑绿的树木,青翠的灌木,长满铁锈红的石头和暗绿的青苔,阳光照耀下发出清明的光泽。沿曲折不定的小路进山,一路上树影班驳,像踩在水上。林子里蝉鸣稀疏,偶尔在某处传来几声鸟鸣。刚开始有点热,渐渐深入林中以后,山上风大了起来,清凉宜人,后悔没带本书上来,否则找一块阴凉的石头坐下,翻上几页一定是件惬意的事。在路边的岩石上,不时还能见到名人的题字,仔细辨识之后,竟然发现还有孟浩然、米芾的墨迹刻石,不知是真的假的。
如果说古隆中和其他地方的风景区相比并没有什么显著的特色,那么爬到山顶就会发现别有洞天。我花了大约一个小时到了山顶,站在最高的那块大石头上,顿觉心胸陡然阔大。万里晴明长风浩荡,凌乱的头发和衣服让我产生一种类似烈士的悲壮感。襄阳古城在脚下像布匹一样连绵地展开,绸缎似的原野,蘑菇一样的村庄,目光有鸟一般滑翔的快意。最让我觉得不虚此行的是穿城而过的汉江。江面不是很宽,但江水清净,在阳光下如同一条汤汤不绝的玉带,水面上波光闪耀,不远处还有两条小渔船,一人摇橹,一个人蹲在船头撒网,要么是收网。
我坐在山顶上,倚着大石头,尽管多年来跑了不少地方,但却很少能够安静地坐在高处向远方长久地眺望。三十多岁的人了,也许需要常常作这样的眺望。那么高又那么远,让我想起倏忽已过的岁月,一晃就三十多了,马不停蹄,两手空空,却跟孤家寡人并无二样。我看着远处两眼发呆。风声过耳,周围一片喧哗。记不清过了多长时间,山上稍稍安静了一些,山下古城的深处升腾起氤氲的烟雾。我转身的时候看到了老板娘站在大石头边上,我不知道到她什么时候来到这里。
“老板娘,你怎么来了?”我诧异地问。
“找你回去吃饭呀,都三点了。”老板娘说,“我就知道你在这里,八年前我过来找过你。你还记得吗?”
从昨天晚上开始,老板娘就一直在暗示和提醒我,她的意思是我们见过,好像关系还非同一般。这就怪了,我实在想不起我们之间曾经发生过什么,我甚至都不记得在哪里见过她,只是觉得眼熟。世界这么大,眼熟的人多呢,而且漂亮的女人总让人觉得眼熟。
“你认错人了吧,老板娘?”
“不可能认错,就是你。你的声音这辈子我都忘不掉。”老板娘说,目光坚定,“八年前你和我好过一次,然后一走了之,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你确信没有认错人?说不定那个人的声音和我差不多。你记得他长的也和我一样?”
“昨天晚上我一听到声音就知道是你了,但是这些年来我已经记不清楚你的脸了。昨晚看到你我就全记起来了,清秀的脸,浓黑的眉毛,还有右耳朵上的那颗痣。”她的两手十指交叉,不停地蠕动和颤抖,显然比较激动。“不会有错的。客生长得和你一模一样,你看他的脸形和眉毛。他是你的儿子。”
我立马从石头上跳起来,我什么时候又多出一个儿子来了?荒唐,真是荒唐。我从不记得和哪个女人有染,现在连儿子都凭空冒出来了。不过那个孩子的确是清秀的脸浓黑的眉毛,可是这又能说明什么问题呢,我们在哪里见的面?儿子又是在哪里出生的?
“就在这里,古隆中,古隆中旅馆。”她说,言辞凿凿。“你不记得了?八年前你和一个女孩来这里,那可能是你的第一个女朋友。你们在古隆中旅馆住了一个星期。那时侯古隆中旅馆门外还有大片大片的树林,那时侯你们好像在热恋中,也许是第一次来古隆中,一切都那么新鲜,所以你们就在这里住了七天。那时侯旅馆老板和老板娘都没死,他们只有一个娶不上媳妇的儿子,我在旅馆里当服务员。你不记得了?你说你喜欢我,说我长的很漂亮,我也喜欢你,你的声音是我听过的最好听的声音。那天晚上下大雨,你把我留在房间里不让出去,我们就,就那个了。”
不可能。我在脑袋里找了半天,丝毫找不到那天晚上的记忆,甚至连有关古隆中的记忆都找不到。我只记得第一个女朋友琳琳八年前曾对我说过,古隆中是个不错的地方,有时间了我们就去玩一玩。
老板娘默默地哭了:“你竟然忘得一干二净。因为你我嫁给了这个小男人,原来我看都不看他一眼的。可是我发现我有了你的孩子,我想把它留下来,这是我们的孩子。肚子一天天大起来,没办法,我只好嫁给他了。这些年我一直盼着你回来,我想你一定会回来的,你的儿子在这里,我给他取名叫客生,一个客人的儿子。我不知道你的名字。”
她说得很伤心,为了证明我们的确曾有过一段缠绵的往事,她向我详细地讲述了那七天里发生的事情。随着她的讲述,我仿佛看到了八年前的初秋的某个傍晚,我和一个女孩在大雨来临之前来到古隆中旅馆,身上还带着旅途的劳顿。老板打发一个年轻美丽的姑娘把我们带到各自的房间,那个姑娘淳朴羞涩,像一朵待放的菊花。她给我们做饭、打水,还带我们到古隆中附近游玩,一路小声地介绍古隆中和襄阳古城以及汉江。同行的女孩喜欢到处乱跑,我却喜欢待在一个山顶的石头上看书,看一会儿书再看一会儿山下辽阔的古城和浩瀚的汉江。她常常在老板和老板娘的差遣下到山上来找我们回去吃饭,然后她知道我喜欢看书,知道我喜欢她。于是在大雨滂沱的夜晚,她送水时被我留在了房间,在那个古朴的房间,她说我一看到那个房间就喜欢上了,在那张雕花的老式木床上,我这个来路不明的远方客人,把她从姑娘变成了女人。若干天以后,她发现,她不仅被我改造成了女人,同时还改造成了一个孩子的母亲。
5
她的回忆如此逼真和深情,让我无法坚决否认,事实上在她的讲述中我似乎感受到了多年前的往事,但我还是不愿轻易相信,我无法接受突如其来的旧日情人和陌生的儿子,我不相信他们都是我的。因此在下山的路上,我们心里都明白,谁都没有说服谁。她已经不哭了,她说她又喜又悲,如同做了一场大梦。
回到旅馆已经五点多了,老板等得困倦,躺到床上睡着了。听见我们回来就起来了,他问我们怎么现在才回来。我说不好意思,我给玩忘了。老板娘说,她几乎围着左山转了一圈,才在一个旮旮旯里找到我,要不是她把我带回来,我大概早就迷路了。我向老板点头,表示事实就是这样。他们已经吃过午饭,给我留了一份饭菜。老板让我先凑合着吃点,晚上再陪我好好地吃上一顿,他叫老板娘那些饭菜放进锅里再热一遍。
我找不到饥饿的感觉,草草地吃了一点就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有点累,也有点困,我躺到床上,头脑里交替出现东林、琳琳和老板娘的脸。我觉得这次的古隆中之行不免怪异,仿佛一下子坠入了巨大的不确定性之中,其实八年来,乃至三十多年来何尝又不是如此。怪异,不确定,甚至是懵懵懂懂地活到了现在,想把一生清醒明白地说出来是多么的不容易,尽管只是三十几年。正如老板娘说的,像做了一场大梦。山风从窗户里吹进来,晃晃悠悠的凉爽,很快我就睡着了。
孩子的哭声惊醒了我。我听到那个叫客生的男孩在楼下哭叫着妈妈,他爸爸要打他,因为他放了学和一群小孩在铁路边上打闹,回家太迟了。我听到老板娘说:“不许你打客生!”
“我打我自己的儿子都不行?”老板挑起嗓子叫着,“反了天了!”
“谁的儿子都不能打!”老板娘的声音。“要打你打我好了。”
我从房间里出来,站在二楼的过道向下探出头。老板仰脸看见了我,不好意思地放下了笤帚,“让你见笑了,这孩子不听话,”他说。“下来洗把脸吧,准备吃晚饭了。”
看来时间不早了,我一觉睡到了黄昏之后。院子里上了黑影,老板娘和客生一起抬头向楼上看,在朦胧的光线里我看到了客生的脸,他的长相和我小时侯的确有几分相象。
晚饭十分丰盛,各样的小菜摆满了一桌子。老板要陪我多喝几杯,他说我这样的客人不多,不像有些经过左山的外地男人那样小气巴拉的,住进旅馆像进了贼窝似的,时刻提防着他们。而且我脾气也好,能够随遇而安,对住宿和伙食也不挑剔,大城市里来的人,不容易啊。
“我和老婆可是把你当成家常的客人来对待,你不要太客气,”老板说,端起酒杯。“来,我们再干一个。”
我和老板干掉了一个又干掉了一个,一杯一杯地往肚子里送。酒杯很小,喝了一串也没什么感觉。这几年在外跑惯了,常在包里装一瓶老酒,一个人寂寞了就喝上几口,没想到酒量也跟着大有长进。老板娘坐在我右边,一直看着我喝,不时替我和客生夹菜。她让客生坐在我对面,抬头就能看见,他那清秀的脸,他那浓黑的眉毛,他在我看他的时候腼腆地低下头去。老板娘大声说着客生的名字,还让他像我这个叔叔学习,好好读书,将来想到哪儿玩就到哪儿玩。我从她的声音里听出了兴奋和苦涩的味道来。
老板娘的做菜手艺不错,可惜她和客生吃的不多,我们还在喝酒他们娘儿俩就离开了。客生要睡觉,她也说有点疲倦,让我们继续喝,她想歇一会儿。
老板说:“你们娘儿俩先睡吧,吃完了我来收拾。这位老兄好酒量,我陪他好好喝上一回。”
我们继续喝,一边喝一边瞎聊。十点半钟那会儿我还清醒,去了趟厕所回来接着喝。酒一喝多就管不住自己的舌头了,哥俩好的意气似乎也上来了。老板问我老婆孩子情况,我说我的婚姻没你这么美满,跟媳妇合不来,基本没夫妻生活,名存实亡的夫妻生活我过够了,就到处瞎跑散心消遣,家里还有两个不懂事的孩子和年过花甲的父母。
“这话就不对了,老弟,”老板舌头开始打结,摸着小胡子说,“老婆还是个好东西,就像你老哥我,这辈子最得意的事不是从爹妈手里继承了这家旅馆,而是有了这么个看着就让人心疼的老婆。有老婆好啊,没老婆的光棍日子不好过。好好疼你的女人吧!女人是需要疼的,爱情是需要经营的。”
我说:“还行。就这样过一年多了,过惯了也就没什么了。”
“不一样的老弟,当年我光杆一条时也这么想,习惯了就好,可还是觉得不对劲儿。我的一个修理电器的一个朋友给我出了个馊主意,在旅馆的床下放了一台录音机,他捣鼓了一阵说能用了。只要床上有两个人,床垫中间的地方就要下陷一部分,恰好接触到录音机的录音键,床上什么事都录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那段时间可真是让两只耳朵过足了瘾。对,就是你现在谁的那张床。我录了好多盘带子呐,后来出了问题,我去打开录音机时发现磁带不见了。我吓坏了,心想一定是被我爹妈发现了,就等着挨骂吧。他们竟然没再提这事,我也不敢了,赶快把那些磁带都给销毁了,也不需要了,那时侯我老婆终于同意嫁给我了。嘿嘿,你老哥我终于熬出头了,床上有个水灵灵的漂亮媳妇啦。”
老板提到老板娘就眉开眼笑,一脸为人夫的幸福的皱纹。我说:“老板祝贺你呀,兄弟我还得继续熬,熬到我媳妇能跟我和好,像老板娘这样守在身边,也过上个他妈的幸福的后半辈子。”
我喝高了,舌头都大了。两个人又断断续续地喝了半瓶,胡说了一通,回楼上睡觉的时候已经听见外面的公鸡叫了。上楼时我看了一眼老板娘的房间,灯还亮着。进了房间我就倒在床上,有那么一会儿清醒了一下,从床上探出脑袋向床底看,什么也看不见,没有录音机。熄了灯,连脚都没洗就呼噜呼噜地睡了。
6
第二天又是上午十点左右醒来,后脑勺有点疼,精神倒是很好,神清气爽。窗外又下雨了,噼噼啪啪的大雨点落到古隆中的小山上,敲出了一个含混的古隆中的轮廓。我听到老板娘的脚步声越走越近,敲了两下门她就推门进来了。
“昨天晚上没喝醉吧?”她说,把一碗冒着热气蛋汤放到写字台上。
“还好。老板怎么样?他喝了不少。”
“他呀,酒鬼一个,睡一觉什么事都没了。去他姐姐家了,说好了今天给他姐姐送药的。你喝点蛋汤。”
“谢谢老板娘,先放着,饿了我再喝。”
“别叫我老板娘,叫我小艾,”她坐到了我的床上,神情立刻黯淡下来,眼里又充满了泪水。“八年前你就是叫我小艾的。你怎么什么都忘了?昨天晚上我一直在听你的声音,我不会认错的。不信你听。”
她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廉价的小随身听,摁了一个键,我听到了一片嘈杂的声音。雨声,床铺声,男人和女人的声音。像来自遥远的地方,穿过风沙之后的声音,落满了尘土的陈旧之声。
男声说:“不要走,小艾。留下来不要走。小艾我喜欢你。唔,唔,不要走。”
女声说:“别这样,不行。我害怕,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别,唔,唔,我,我也喜欢你。”
接着一阵床铺的嘈杂声,女声低声地叫了一下,然后是床铺和雨声的底子上来回重复的男人和女人的压抑的喘息声。
那声音旧了,残缺了,听起来总不饱满,尽管男声里还存着类似生铁一样的质地,有点像我的,但说实话,我不能肯定那就是我的声音。按老板娘的意思,那女声是她,那时侯她叫小艾。但声音显然和现在有所区别,区别在哪,我也说不好。就像一件事众口相传之后,多少变了样,变在哪,也说不清。可此刻,老板娘涨红了脸,泪水经过鼻翼流到嘴里。而我却满脸疑惑。
“这盘磁带这些年我一直珍藏着,过几天我就要听听这个声音。这些年我不停地翻录,防止它坏掉,声音已经变化了不少,可我还是能听出你来。就是这个声音把我的一生都改变了,还给我留下了一个孩子。”老板娘幽幽地说,“可你还是不承认。我等了八年了,常常盯着停下的公交车看,希望你能从那些打开的某一辆公交车门里走下来。其间,你来过一次,是跟另一个女人,好像是结婚了,应该是来度蜜月的,我就没打扰你。现在你一个人来了,却装作是个陌生人。你知道吗,这些年我一直想着你,跟他就没几次那种生活。我的一切都是留给你的。”
“这就是他当年偷偷录下的磁带?”
“是的。你和那女孩走后,我来到那个房间,想找到一点你留下的东西,就在床底发现了录音机,取走了这盘磁带。”
“不可能!”我大叫着,抢过随身听,“我要再听一遍。”
我仔细地又听了一次,不放过每一个细节。和刚才听到的一样,生铁一样的男人的声音和老板娘的声音,那时她叫小艾。男声和她的声音的所有者的激情四溢男女之事。此外是八年前的风声雨声床铺声。在录音结尾时,突然出现了一个异声,是我刚才所忽略的:混杂的声音之外一道醒目的开门声,然后是一个女声叫了半截的“啊”,后半声被捂在了嘴里。那短促的半个声音让我出了一身的冷汗,有点像琳琳的声音。我把磁带倒回去重听,又不像了。来来回回听了五遍,还是不能肯定。可是,有几个人惊恐地喊叫时发出的还能是自己正常的声音。
我茫然地看着泪流满面的老板娘,她像一个小学生在等候老师的正确答案。我放下随身听,缓慢地抱住了她,录音里的多年前的一个颤抖的好身子。
她抱着我说:“我等了你这么多年了!”
我们抱成一团。时光在这个雨天的上午缓慢地流逝。我在她的身上看到了八年前的那个夜晚,如同在想像里一般,在古朴的客房里,我和一个名叫小艾的女孩身心凝结一处,我说着她的名字,呼吸此起彼伏,然后是陈旧的风声雨声一起涌来,床铺欢腾。古隆中静静地矗立,汉江在不远处流淌。突然,一声清醒的开门声,吱呀,一个人叫了起来:
“啊——”
我惊怵地回过头,打开的门前站着旅馆的老板,那个干瘦的小个子男人,两眼圆睁,嘴巴洞开,右手放在他的胡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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