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尽管红庄新坉与维信电子西门,中间仅仅隔了一条南湖路,但smt二组组长陈少许却从来没有走进过那条小巷。除了名字,这巷子实在破烂不堪,又脏又臭。巷口有个公共厕所的标示牌,告诉路人前进二十米有公共厕所,有一次陈少许上班途中内急,差点就向红庄新坉深处走了,他只走了五米左右,巷子里杂乱的人流和露天大排档挡住了他匆忙的脚步,路边有两个老妇人突然停止了聊天,其中一个对他露出了突兀的热情的笑容:“王厂长!是维信王厂长吧?你怎么上这儿来了?”陈少许不清楚那老妇人是喊错了名字,还是认错了人,他的生理需要被莫名其妙地干扰了,他朝两个老妇人挥挥手,果断放弃了原计划。
陈少许是个思维缜密行事讲求科学的人,他想,与其前进二十米去这么个公共厕所,不如后退,多走几步路去自己的公司,毕竟公司里的厕所环境好一些,而且是专人打扫天天消毒的。
陈少许万万没想到,有一天他会租房住到红庄新坉来。
租房的事情一直由车间的勤杂工兼清洁工老孙替他张罗,多少带一点秘密的性质。他把这么重要的事情委托给老孙,是不得已,也是必然。一方面老孙是吴中城南社区的老居民,周围人头熟,信息来源广泛,另一方面也是出于私交,陈少许是维信柔板smt车间最有资历的一位组长,多年来不知收到了多少供应商的回扣和礼物,他习惯把一部分廉价的礼物赠送给底层人员,勤杂工老孙是受惠最多的,因此也格外领情,每次到陈少许的办公室去拿东西,老孙总不忘向梁医生表达他的感激之心:“陈组长,你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你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
为什么要在医院附近租房?租房派什么用场?不用陈少许多费口舌,老孙替他说了理由:“陈组长,你家住得那么远,又不开车,早该在附近租个房啦,我们维信电子的领导不缺钱,就是缺休息,租个房好,什么时候不想回家了就可以到出租房休息啦!”至于这件事情为什么需要绝密,陈少许强调他妻子比较小气,又生性多疑,如果知道他花钱在外面租房子,一定疑神疑鬼,家里会吵翻天的。老孙没有追问他妻子会在哪方面疑神疑鬼,只是暧昧一笑:“那点租金算什么?你跟我们不一样,老婆乌眼鸡似的,天天盯着你口袋里那几文钱,我可是知道你们领导的口袋深呀,红包奖金夜班费什么的,你夫人怎么知道?”陈少许察觉到他的理由没有让老孙信服,他说老孙我跟你说知心话,你怎么不相信我呢?要是让别人知道我在红庄租房,那我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脚了!随后陈少许开始抱怨他手下的员工太多太麻烦,直接领导的几个班长不管大事小事都有向他汇报,新进的员工需要他批准又需要他亲自培训,要是知道他在附近租房,一定会天天找上门来,那他反而得不偿失了。听起来陈少许说的确实是知心话,老孙感受到了某种莫名的压力,他一边思考,一边开始频频点头,脸上的表情显得愈加复杂起来,眼神也深邃了许多,最后他用戴着橡胶手套的手在陈少许肩上重重地拍了一下,说:“领导,你放心,我只管给你找房子,其他的事,不该说的不说,就是该说的,我也不说!”
2
老孙告诉他房子就在红庄新坉,单门独院,一切都符合他的要求,不知为什么,陈少许当时有点意外。老孙以为他嫌远,说,红庄就是维信电子对面的社区呀,几步路就到了,你还嫌远?陈少许摇头,不,不是嫌远。老孙眼睛一亮,那你嫌太近了?近了也不好?陈少许敏感地瞥了老孙一眼,反问道,近了怎么会不好?我不是嫌远嫌近,是觉得那条巷子有点那个,那个什么。老孙初步理解了陈少许的意思,我知道了,你肯定是嫌红庄环境不好吧?环境是差一点,没法跟你们租房的花园别墅比,可你仔细想一想,租那儿的房子不是为了享受,是图方便,环境计较不得呀,你就把它当小旅馆住,人家小马的房子什么都有,比小旅馆干净多了,也方便多了。
陈少许跟着老孙匆匆地去看了一次房子。房子离那个公共厕所不远,是一幢再普通不过的三层楼房,楼体像一块巨大而笨拙的积木竖在香草营深处,所有的窗子和阳台都朝向街道,分别展示着鸟笼,盆花,拖把,棉被,腊肉,雪菜,以及形形色色的湿漉漉的衣物。五个门洞依次开在大楼的背面,每个门洞里都塞满了自行车和杂物,看上去乱糟糟的。老孙其实夸了海口,小马的房子根本不是什么单门独院,就是一个普通的底楼单元房,二室一厅,但这房子的隐蔽性似乎好过了陈少许的预期,位于第一个门洞,进出方便,还带有个临街的院子,院子里高高低低地堆满了木板箱和杂物,乍一看好像是战场上的临时工事,也像是一排天然的保护隐私的屏障。
陈少许对室内的陈设和家用电器并不关心,他最关注卧室的隐秘性,对卧室窗外面的那个小院,他观察得尤其细致。院子里有一棵梧桐树,树枝被房东发挥了衣架的作用,挂满了晾晒的衣物,衣物以及梧桐的树阴遮盖着房子的门窗,室内的光线显得幽暗而神秘。陈少许隔着窗子研究满院子的杂物和木板箱,它们勾勒出了一座棚屋的轮廓,人在窗内,仍然可以听见鸽子低沉的咕哝声,空中偶有鸽哨清脆地掠过,几只鸽子从远处归来,落在白塑料和油毛毡铺成的屋顶上,左顾右盼,姿态安详。很明显,院子里的棚屋是一个鸽房,陈少许并不讨厌鸽子,但那些鸽子让他产生了第一个疑问,鸽子怎么办?我搬进来以后,鸽子怎么办?
老孙说:“鸽子哪儿要你管?小马说了,房子归你,院子归他的鸽子,鸽子当然是小马管。”
陈少许说:“还是有问题,他怎么去管鸽子?房子归了我,他不能从房间里进出了,怎么进那个院子?院子里没看见有边门,除非他天天跳墙头!”
“跳墙头?对啊,他跳墙头!”老孙突然笑起来,“小马就是这么说的,暂时他就只好跳墙头,他准备在院子里开个边门,但是开那个门要向城南街道办事处申请,还要等批准,十天半月开不了。”
他们正要离开,房东小马风风火火地赶来了。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眉眼周正,体形微胖,剃了个板寸头,脖子上用红线挂了块玉坠子,胳膊上夹了个黑色的人造革公文包。乍一看,他的身上穿得衣冠楚楚,但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协调,细细观察,陈少许差点笑出来,原来,房东小马的脚上竟然穿了一双塑料拖鞋。
房东小马嗓门很大,寒暄也跟吵架似的,他说:“陈少许,你不认识我,我可是认识你的,你在维信算是大名人了!”
陈少许谦虚地说:“什么名人不名人的,我就是车间里的一个小组长而已,混得时间长了,有点小名气罢了。”
老孙在旁边补充道:“你忘了,陈组长还是一名作家呢,虽然是外地人,却是苏州市作协副主席啊。”
陈少许摆摆手说:“那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开开会举举手罢了,写几篇散文小说,也挣不了几个钱,徒有虚名。”
房东小马笑着点了点头,对陈少许的谦逊表示欣赏,随后他话锋一转,陈组长你肯定不知道,我其实也很有名的!不养鸽子的人不认识我,只要他养鸽子,他一定知道红庄小马的名字,我是养鸽和摄影爱好者协会的副秘书长啊!
陈少许看见小马在掏名片,掏半天没有掏出来,便客气地制止了对方,不用名片了,我租你的房子,以后打交道的机会多呢,我看你性格很豪爽,我也一样,说不定我们会成哥们儿呢。
那天陈少许有好多工作要做,他向老孙交代了几句,急着赶回维信去。他伸出手去跟房东小马握手,这一握握了起码有两分钟。小马似乎对他的手依依不舍,他兀自摊开陈少许的手掌,察看陈少许的掌纹,嘴里说,我看看你的手相,看一下,马上就好!小马的手劲道很大,也很执着,出于礼貌,陈少许不好挣脱,任凭对方紧紧地捏着自己的手,老孙的脑袋也凑了上来,一边调侃小马道,你既然会看手相,先把自己的命好好算算嘛,人家维信领导的命,你的道行是看不出来的。陈少许无奈地看着两颗男人的脑袋在他的手掌上方浮动,小马的头发油腻腻的,沾着白色的头皮屑,老孙则未老先衰,满鬓白发,头顶上散发出一股难闻的热乎乎的酸臭味。然后陈少许听见了小马对自己命运的宣判:看见没有?到底是能干人,手长得也跟我们不一样,生命线,财富线,爱情线,样样都是畅通的!
3
陈少许和女员工朱东林的私情发端于一年以前在太湖湿地公园的集体旅游,阳光沙滩和海浪并不一定能催生性欲,但在那样的环境里,匆忙的野合也容易给人浪漫的自我感觉。他们的私情,就像森林公园里初夏的植物,生长速度接近疯狂,一年以后就枝繁叶茂了,而且难以修剪。他们是一枚钱币的正反两面,肉体紧紧地纠葛在一起,心却是朝着不同的方向。他们都还深爱着自己的家庭,双方一直小心地逃避着某些严峻的话题,不谈家庭,不谈离婚,更不探讨将来。都是中年人了,或许他们清楚,偷欢是他们唯一正确的出路。他们巧妙地把幽会与工作结合起来。这一年间他们在公司各个掩人耳目的角落里做爱,仓促,紧张,有点刺激,但非常危险。他们互相思念对方的肉体,然后以快速的方法解决问题。当然,男女有别,对于陈少许来说,浇灭欲望之火是容易的,就像饥肠辘辘的时候吃一碗快餐面,谈不上美味,但可以果腹,而女员工朱东林总是要受点委屈。陈少许有点歉疚,毕竟都有自己的家庭。他是西安人,租房在迎春花园,老婆在昱鑫电子上班,孩子在石湖小学读书;她是湖北人,老公在一个模具厂做仓管,租房在临近红庄的东湖村。有狂热的时候,必定会有冷静的时候,在公司附近租房幽会,是男方提议女方默许的结果。
他们去红庄的出租房,大多是在下班后的一小时,回家给各自爱人的交代是,公司开会或者等厂车时间等长了。选择这个时间去,都在下班的时间。红庄维信不提供住宿,上班族上了一天的班,都累了,急着回去休息,人来人往,没有人会特别在意。通常是陈少许先到,五六分钟后女员工就闪身进来了。有时候女员工会在外面转一圈再进来,那是因为有邻居在门洞前晒衣物或者给自行车轮胎打气,他们是很谨慎的,尽量不与别人打照面,毕竟在维信上班这么多年了嘛,你不认识别人,不代表别人不认识你。
防盗门关起来,窗帘拉起来,室内就是一个安乐窝了。他们最初的几次幽会非常热烈,甚至有点狂暴,一切都很顺利,只是有一次客厅里的电话突然响了,他们不得不中断了好事,面面相觑之间,都从各自的眼神里发现了恐慌之色。
陈少许把电话挂了。他说:“是找小马的,我忘了,该把电话拔掉的。”
女员工这时抬起头环顾着房间的四周,说:“我怎么也忘了,这是别人的房子啊!”
陈少许拔掉了电话线,然而双方的激情自此打了折扣,都有点心神不定的。
女员工朱说:“你听,外面什么声音?我老觉得外面有人走动。”
陈少许劝她放宽心,说,不是人,是鸽子,外面有个鸽房,小马在院子里养了好多鸽子。
他们掀开窗帘一角,朝窗外的院子观望。午后的阳光照耀着小马的院子,院子显得愈加凌乱不堪,几只灰鸽站在鸽棚的屋顶上,正面看鸽子,它们似乎正在监视窗内的人,侧面望过去,鸽子却像是在守护他们的窗子了。
女员工说:“这些鸽子是信鸽还是肉鸽?”
陈少许说:“不知道,不管是信鸽还是肉鸽,都好吃,听说信鸽的肉更鲜嫩。”
女员工指着院子角落里的一包饲料说:“鸽子吃小米,小米很贵呀,这房东自己那么穷酸,还养这么多鸽子!”
陈少许说:“穷人有穷人的乐趣,那小马还是什么养鸽和摄影爱好者协会的头头呢。”
女员工环顾着卧室的四周,脸上露出一种恍惚的神色:“好奇怪,我老觉得这屋子里有堆人影子在晃,是一家三口人的影子,女的影子在厨房里晃,男的影子到处走,还有一个小男孩扒着房门朝我们张望。”
陈少许不以为然地笑起来:“你是恐怖电影看多了!”
女员工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那小马的老婆孩子,你见过吗?”
陈少许说:“没见过,见他们干什么?小马离婚好几年了,老婆带着孩子又嫁人了。”
女员工说:“我倒是想看看那一家子的照片,可惜他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的,一张照片都没留下。”
他们这么说着话,两个身体渐渐地冷了,两双手却握在了一起,女员工突然吸着鼻子说,你能闻到这屋子里的气味吗,我能闻出来,这房子里有一股又酸又苦的味道。陈少许也吸紧鼻子,试图闻出房子的气味,但除了女员工身体的体味和床下电蚊香片的香味,他什么也闻不出来,然后他听见女员工问,你换过门锁吗?他说,门锁换了,小马当着我面换的,你放心,他保证不会进来的,三把钥匙都在我们手上了,这房子现在不是他的,是我们两个人的。
房子是他们的了,但利用率并不高。除了卧室和卫生间,他们什么也不需要。通往小院的卧室门反锁了,还额外加了一把挂锁。他们与一群鸽子为邻,鸽子是无害的,尽管一只鸽子曾经飞到卧室的窗台上,轻轻啄击窗子的玻璃,打扰了窗子那一侧的好事,但鸽子毕竟是鸽子,它的羽毛和眼睛都显示出罕见的纯洁性,室内的男女并不怪罪鸽子。他们受到的惊吓还是来自人,来自房东小马。
那天快下班时,车间开会。开会的时候,训话的陈少许的目光和女员工朱的目光碰到了一起,四目相对,临时起意,散会后,两个人迫不及待地先后溜出了会议室。这次他们去红庄的时间去早了,巷子里人多眼杂,不知什么人在公厕那里吵架,厕所外面围了一群人,最初是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吵,后来是一群女人和一个男人吵,再后来就是一片噪音了,只有一个声音依稀可辨,流氓,流氓,流氓。陈少许莫名地有点烦躁,他等了很久,才等到了女员工。女员工一进门就显出了懊恼之意:“以后这么早来不得了,这破巷子怎么那么多人?出什么事了?人都站在街上聊天,聊天就聊天吧,还都抽空瞪你一眼,不会有人认得我吧?”陈少许宽慰她说:“公厕那边有人吵架,你别疑神疑鬼,他们最多认得我,不会认得你的,从维信出来的尽是大姑娘小媳妇,这里的居民怎么会知道你是谁呢?”“一男一女走进一间房子,他们总知道吧!”“他们知道我们是什么关系?”
他们在宽衣解带的时候听见了院子里的动静,先是墙角处响起一阵均匀急促的水流声,似乎有人正对着院墙撒尿,然后那个人开始走动,很大声地刷牙,一边刷牙一边清理喉咙。室内的两个人脱了一半,又都慌忙地穿上了。透过窗帘的缝隙,他们看见了刷牙的房东小马,头发零乱,睡眼惺忪,上身穿了一件西装,下身则套着一条紧绷绷的旧棉毛裤,嘴角上沾满了白色的牙膏沫,看那样子,小马一定是刚刚起床的,这令人起疑,他的床在哪里呢?室内两个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那个狭窄破陋的鸽棚上,鸽棚的网窗里隐隐可见一条悬空的绳子,绳子上晾着一条毛巾,三只衣架分别挂着一件西装,一件衬衫,一条藏青色的裤子,陈少许从女员工的身体语言中感觉到她有惊叫的预兆,赶紧捂住了她的嘴。
他们完全没有料到,小马住在鸽棚里,他和鸽子住在一起!
室内的两个人面面相觑,对于这个意外的发现,他们都没有承受的准备,一时也无法做出理性的分析。女员工的眼神被一片惶恐的乌云笼罩着,似乎发现了一场阴谋,她不仅有一种被算计的感觉,还有上当受骗的错觉,她涨红了面孔质问陈少许,你们这唱的是哪一出戏?怪不得我老是闻到院子里有尿臊味,那房东一直住在鸽棚里呀,他没别的地方住,为什么要把房子租给你?天底下哪儿有这样的房东?你和他到底是什么关系?陈少许发现他突然陷入了一个荒唐的困境之中,不由得苦笑起来,指天发誓道,冤死我了,我和他什么关系都没有!是老孙介绍的,我什么都不知道,早知道是这个情况,再方便再便宜我也不租这房子。
女员工不知什么时候爬到了床角,人倚着墙,两只手把脸蒙住了。陈少许过去要摸她的脸,摸到的是她的手,很奇怪,他从她的手指上感受到了她紊乱的心跳。陈少许说:“真不知道这人怎么混的?还吹牛呢,什么养鸽和摄影爱好者协会,什么副秘书长!父母家,兄弟姐妹家,朋友家,都可以想办法的,为什么偏要住鸽棚呢?”女员工的眼睛透过指缝注视着陈少许,目光里有一种明显的怨恨:“我们也可以想别的办法的,你为什么非要租他的房子呢?我们这种事本来没什么,这会儿,我怎么觉得自己那么脏呢?”她瞥了一眼陈少许被三角裤包裹的突出部位,又补充道,你也一样,你也脏,像一个臭流氓。陈少许试探着去搂她,被果断地推开了。女员工侧过脸,看着窗帘说:“谁还有那个心情?这地方,以后来不得了。”陈少许知道她的意思,人颓唐地躺下来,顺手捏着女员工的脚趾,一颗一颗地捏过去,轻轻地抠她的脚板心。忽然觉得自己很冤屈,忿忿地说:“谁让他穷呢,是他穷疯了!我们出钱租房天经地义,只要不犯法,干什么都行,我们有什么错呢?”女员工没说什么,但她的脚从陈少许的手里逃逸出来了,他要抓没抓住,就拍了拍床铺说:“咳,你不必那么高尚的,其实也不关我们的事,没准他喜欢和鸽子住一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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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罗曼史就像在高速公路上行驶的汽车,突然遭遇了一场交通事故,不得不停下来,再启程,发现这辆汽车的引擎发动机也出故障了。房东小马无疑是那个肇事者,肇事过程如此奇特,陈少许没有办法让他作出任何赔偿。
陈少许和女员工还是经常在维信的smt车间或者食堂里相遇,每次陈少许用眼神询问她是否可以幽会的时候,那女员工总是按一下她的鼻子,那是代表她不方便。陈少许起初以为她是不愿意去红庄和他干仗了,他悄悄地告诉她,还有别的地方可以去。女员工还是按她的鼻子,说她是真的不方便,又说她丈夫最近对她很好,三天两头给她零花钱,还说她打算去盐城分公司。陈少许心里清楚了,不是她不方便,是她不需要他了。他们炽热的私情已经被一阵风吹冷了,房东小马就是那阵冷风。陈少许是个理性的人,处理自己的私生活也一样理性,他不会对一个秘密情人死缠烂打,但心里多少有点失落,失落过后就有点迁怒于房东小马。他当着老孙的面发泄对小马的怨气:“我见过不把自己当人的,没见过这么自轻自践的,我见过穷人怎么挣钱,没见过这么挣钱的,他还人模狗样的,天天穿西装打领带呢!”老孙替小马打圆场,说小马还有一套房子,是毛坯房,没来得及装修。陈少许思维敏捷,当场驳斥了老孙:“你听他吹牛,他就会吹牛!住毛坯房也比住鸽棚强一百倍,他要真有毛坯房,还用得着跟鸽子一起住?我看他穷得只剩下那套西装了!”
红庄的房子,陈少许再也不愿意去了。他每天上班经过红庄巷口,下意识地会偏转脑袋,不敢朝巷子里张望,唯恐不小心撞见了房东小马。他自己都觉得很奇怪,一个故事匆匆开始,又草草收场,他留下了一些记忆,扫除了一些痕迹,红庄,这条巷子,现在跟他又没有关系了。
好在陈少许只预付了三个月的房租。租期未到,他就把钥匙交给了老孙。老孙拿着钥匙很诧异,说:“你不是说要租一年的吗?”陈少许说:“还一年呢,住这样的房子,摊上这么个房东,迟早要惹上一大堆麻烦!”
老孙还钥匙的时候,一定与小马发生过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回来后一直躲着陈少许,一千元的押金也没了下文,估计拿不回来了。有人说老孙跟人打架了,脸颊上新添了一块淤青。陈少许觉得蹊跷,去找老孙,一眼看见老孙的脸上果然有伤。“是小马打的?”梁医生问,“他为什么打你?就因为我没住满一年?”老孙吞吞吐吐的,自己要面子,还替小马要面子,什么要害都不肯说,只说没事没事,说小马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这房子的事他负责到底了,有什么事都有他老孙挡着。
陈少许没想到房东小马会直接找到维信来。那天小马仍然穿得西装革履,胳膊下夹了一只公文包,叫保安室的老李给他打个电话,说有人找他有事。看见陈少许出来了,他径直走过来和陈少许握手,一边握手一边说:“陈组长你不把我当朋友啊,租不租房没关系,一年三个月也没关系,你至少要跟我打个照面道个别吧?”
陈少许说他忙。
“忙?”小马笑了一声,说,“我知道你忙,你忙什么我也知道。”
“我忙什么?”陈少许镇定地注视着小马的眼睛,”我忙什么你说说看。”
“我不说。你忙那些事,跟我没关系,以前我生意好的时候,我也忙那些事。”小马向陈少许挤眉弄眼,看对方脸色不好,自己拉了一把椅子坐下来,他从包里拿出一页纸,举起来给陈少许看,“看看我在忙什么吧,陈组长陈主席,我忙什么跟你有关系的。我忙了一个多月,总算把院子开门的手续跑下来了,我刚刚找人把院墙砸开了,你却把钥匙送回来了。”
“这跟我没关系啊,房子以后租给别人,你又要养鸽子,那院子总要开个门的。”
“谁说我的房子还要租给别人的?我的房子,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租的。是你陈组长陈主席面子大,我才租房给你的。”
陈少许不置可否,耸了耸肩膀。
“你不相信?”小马说,“你以为我是穷人?要靠房租吃饭过日子?”
“没有,我没那么说。”
“你没那么说,可你是那么想的。”小马仍然目光炯炯地注视着陈少许,过了好一会,他突然叹了口气,“我为你跳院墙跳了一个月,陈组长陈主席你不够朋友啊,你也够粗心的,你有没有注意到床底下的席梦思是新的?你有没有发现卫生间的热水器也是新的?”
陈少许茫然地摇了摇头:“席梦思?热水器?真的没注意。”
“我知道维信的员工都爱干净,我把旧的热水器拆了扔了,给你新装了一台,是阿里斯顿啊,进口的!席梦思也是名牌,你拿钥匙的前一天才放到床上的,还有沙发,台灯,都是新的!”
“那你的意思是?”
“没别的意思!你是维信名人,是知识分子,是作协主席,租我房子是我的荣幸,我不能怠慢你,你给我的三个月房租,我都花在房子里了,没赚你一分钱!你说要租一年,我相信你,我有计划的,可是你一点都不讲信用,才两个月多一点,你就拍屁股走人了。”
“你到底有什么计划?”陈少许突然从小马的话里听出了悬念,他警觉地追问,“你的计划跟我有关系吗?”
“有。”小马点点头,直视着陈少许,忽然笑了笑,“不过计划赶不上变化,你也不用打听了,现在我的计划要保密了。”
陈少许的身体突然打了个冷颤,他站起来,用一种强硬的口气说:“我忙的要命,没时间陪你说话了,你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今天来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不干什么。”小马说,“我就是来告诉你,我把手续跑下来了,我把院墙都砸了,你却把钥匙还给了我,我就是来告诉你,你耍了我。”
“那要不要我赔偿你的经济损失?”
“我不稀罕钱,你那一千元押金,我也还给你。”小马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叠钱,啪地砸在桌上。“这一千块钱,我本来想请你去好时尚吃自助火锅的,”他说,“现在我明白了,你瞧不起我,不会给我这个面子的。”
陈少许突然觉得过意不去,押金应该是归小马的,他拿起那叠钱要往小马的公文包里塞,但小马敏捷地闪开了,表情看上去不屑一顾。小马夹着公文包走出办公室,带上门,又返身推开,从门缝里露出半张脸,对着陈少许挤眼睛,他的神情看上去有点诡谲,又有点轻薄,他说:“陈组长啊,你那个女朋友,看上去很面熟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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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少许有了心病,尽管他不能确定小马的所谓计划是什么,但是按照常规的思维,他一直提防着来自红庄的敲诈勒索。
他与女员工的关系,一点一点地降温,他的理性能够果断地放下这段感情,但是欲望一时是放不下的,他每次看见女员工丰满性感的身影时,总是要制服自己的欲望。他制服欲望的媒介就是房东小马,有时候他会想象那场敲诈勒索的细节,涉及多少相关人士,涉及多少金钱,有时候他会想象小马敲诈勒索的手段,是写匿名信?给他和她写,还是给他们的妻子和丈夫写,或者写给维信领导?他会不会直接闯到维信来摊牌?陈少许的想象往往会产生奇妙的效果,有一次女员工从他面前经过,他耳朵里忽然灌满鸽子扑闪翅膀的声音,然后他眼前出现了那个荒诞的幻觉,他看见女员工的两个肩膀上站了两只鸽子,一灰一白,两只鸽子!
五月风平浪静地过去了,什么事也没发生。陈少许对小马的戒备渐渐地放松了。
六月十三这天,老孙突然来陈少许的办公室,有事要说的样子。陈少许很敏感,跟着老孙到了走廊上。果然,老孙劈头盖脸就是一句:“那个姓朱的女员工跟人跑了,她老公找到维信来了!”
陈少许突然想起那个女员工有一个星期没来上班了。他诧异地问:“别人的女人跑了,跟我有关系吗?”
“人家说人是在维信丢的,就得找维信要。而且人家点名找你,说是你把他媳妇拐跑了。”
“奇了怪了。”
陈少许把朱东林的老公领到人事部查考勤。人事部专管考勤的那个美女告诉他,她已经旷工六七天了。那男的说不对啊,她这个月夜班,前几天一直白天睡觉晚上上班,昨天才没见人啊!人事部的说,这就对了,这个月的工资拖了一天,她是发了工资就走了。陈少许急忙拨打女员工的电话,无法接通,微信也拉黑了。陈少许两眼一黑,差点一头撞在墙上。没办法,失踪已经超过二十四小时了,只有打110报警。
过了几天,老孙又来陈少许的办公室,悄悄地告诉他小马来了,小马来了!陈少许的心悬了起来,他向走廊两边张望着,故作镇定地问:“在哪儿?来干什么?”老孙说:“在西门,说是来应聘的,想到维信上班。”结果令人意外,陈少许愣了好一会儿,一时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老孙观察着陈少许的表情说,小马的意思要麻烦陈组长去人事部打个招呼,他到处跟别人说,说他和陈组长是好朋友,别人不相信他,他说你去打了招呼就好了。陈少许点了点头,抬腿就往楼梯口走。
他们再次相遇是在陈少许的地盘上。小马成了smt的一名员工。他握住陈少许的手不放,一边对一个领班的说,我告诉你我和陈组长是老朋友,这回你信了吧?
陈少许和小马成了上下级关系,这使他对小马没有了任何戒备,多的是一种深深的同情和帮助。他以老朋友的姿态出现在小马面前,两个人的亲近不是那么自然,却来得正是时候。有一次午休,见没有旁人,他突然想起小马的那个神秘的计划,干脆就开口问了,小马,你那个计划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是想修理我,还是讹诈我?小马的反应出乎他的预料,他的脸涨红了,眼睛里几乎渗出了委屈的泪水,陈组长你把我当什么人了?冤枉死我啦!小马指天发誓,否认了任何恶意,他说,我的计划其实也不叫计划,就是想趁你租我房子的机会,和你交个朋友!陈少许觉得他的解释不够令人信服,反问道,为什么要花那么大的成本和我交朋友?我对你有什么用,一个公司的小组长,就为你应聘方便一点?小马这时候又露出了他诡谲的微笑,他竖起一根手指摇着,陈组长你错了,我这大半辈子为什么失败?就是缺少你这样的朋友,路越走越窄,维信是个不错的工厂,你是维信的一个组长,又是作协副主席,什么头面人物你不认识?你神通广大路路通,我要是和你交上了朋友,没有大路还有小路呢,升官我不想,发点小财总是有机会的。我是没想到你走那么快,联络感情的机会都没有,竹篮打水一场空呀。陈少许看他说得有点动容,赶紧安慰他说,我们这不交上朋友了吗?小马沉默了一会儿,苦笑着说,是啊,算是交上朋友了。
他们都是中年人了,互相知道信任的意义,百分百的信任是不存在的。陈少许打工多年阅人无数,他始终觉得小马的真诚与浮夸是一体的,小市民特有的狡黠和谋略,有时候会以一张率真的面孔出现。陈少许隐隐觉得小马还会有求于他,很快这预感被印证了。小马有一天以非常直露的语言,要求陈少许去区里帮他疏通关系,他想当养鸽爱好者协会的秘书长,而不是副秘书长,他还想进摄影爱好者协会。陈少许又好气又好笑,他无法理解这个狗屁职务对一个打工者的意义,又不便当面奚落他,就含糊地表了个态,你先好好打工,有机会了我就帮你推荐。小马听得出陈少许的推诿,一下发急了,他说,这辈子别无他求,我要是连养鸽爱好者协会都扶不了正,进不了摄影爱好者协会,这一生不是太失败了吗?陈少许想笑又不敢笑,他意识到这件荒唐的事情对于小马是一个最真切的梦想,他既不忍心伤害他,也不愿意鼓励他,就随口说,好吧,什么时候遇见刘区长,我试试看。
陈少许其实没有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他凭着常识认定这养鸽爱好者协会的职位,不值得他出马走关系。有一天,他去看望小马,小马的机台竟然是空的,原来他溜回红庄伺候鸽子去了。傍晚时分他准备下班回家,发现下马穿着西服在公司大门口等他,他刚要批评他擅自离开工作岗位,小马先急迫地开了口,陈组长,你见到刘区长了吗?陈少许一下恼了,虎着脸从他面前径直出了大门,一边走一边说,什么刘区长刘主任的,我没兴趣,你不好好工作,还是给我准备一下明天怎么交差吧!
覆水难收,后来陈少许一直懊悔他那天对小马粗暴的态度。小马的情绪很低落,自离了。陈少许知道这个结果的第一时间,觉得很奇怪,他当时第一个想到的是红庄鸽棚里的那些鸽子,然后他眼前依稀出现了女员工丰满性感的身影,她从走廊上一闪而过,肩膀上驮着两块灰色的生动的影子,那应该是两只鸽子。
陈少许去红庄看望他的时候,发现他变得很沉默,他不再提养鸽爱好者协会的职务问题了,也不爱说话,他的眼神是冷的,怀着一丝敌意,还有讥讽,陈少许察觉到小马的心里涌动着仇恨,但他万万没想到,小马的仇恨最后是向他发泄出来的。有一天下班,他收到一个供应商的一千块钱回扣,一转身就想到小马的一千块押金了。小马没有接那一千块钱,他懒洋洋地在床上翻了个身,用屁股对着陈少许,然后他就听见了小马一串愠怒的叫声,少来这一套,谁要你的钱!你算什么成功人士?什么作协主席?都他妈是骗人的,别人不知道你,我可知道你的底细,你是自私鬼,伪君子,大骗子,你还是一个大流氓!
陈少许是个自尊的人,各种各样的人也见多了,他扪心自问,除了一次小小的食言,自己并不亏欠小马什么,实在没有理由遭受小马的侮辱,他不动声色地走出了红庄,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去看过小马。
有一天,陈少许突然接到一个电话,是小马打来的。小马在电话里说:“我知道你的相好去了哪里,她跟我一个盐城的亲戚跑了,说是一起去盐城分厂打工,其实开房同居了……”
陈少许与红庄小马的故事风起云涌,最后却是一个不太愉快的结局。既然不愉快,干脆就忘了。他的职业容易忽略一些旧的故事,因为每天都有新的故事开始。这年秋天陈少许买了一辆小汽车,天天开车上下班,不从红庄走了。他与香草营小马的相识缘于一段隐秘的私生活,当私生活无疾而终,小马也淡出了陈少许的记忆。直到十一月的一天,陈少许从车间回到办公室,发现外面的秋风已经带着深深的寒意,桌子上躺着几片干枯的梧桐叶,办公室里很冷,他去关窗,忽然看见两只灰鸽子一左一右,静静地站立在窗台上。鸽子不怕他,他也不撵鸽子,他和两只鸽子隔窗对峙,发现两只鸽子的脚上都拴着一条黑布,鸽子灰色的羽毛看上去很湿润,像是被雨水淋湿了,一股悲伤的酸楚的气息扑面而来。
红庄离维信这么近,难道红庄那边下雨了?再仔细想想,红庄那边是不是有丧事?
陈少许不知道小马的鸽子为什么飞到他这里来。鸽子应该不熟悉这里的窗台,也许它们只是来替主人捎话的?鸽子捎来的是什么话,陈少许一时半会儿还猜不透,他不知道鸽子是来替主人道歉的,还是来替主人索债的。
网友评论
梁医生是笔误吧?
小马就这么轻易放过陈组长了?
为什么鸽子腿上缠着黑布?
你的确很有水平。
陈少许除了租小马的房,并无别的瓜葛。
小马是个不得志的人,家庭四分五裂,唯一的心愿也未完成,鸽子腿上寄黑布,就很有可能了。
这段时间,琐事缠身,文章写得不好,多多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