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井里凄厉的哭声久久盘桓在黎世瑾的脑海里无法磨灭,他想来想去终究还是不能否认那声音的存在:
“虽说亲耳听到的事情也可能有假,但是,毕竟还有两个仆人也听到了。”他喃喃自语道,“不过,鬼神之说我是断然不信的。”
黎世瑾拄着脑袋,其目光在虚无之中游移着,真相一会儿仿佛就在眼前,一会儿又好像跑到九霄云外去了,无踪无迹,令人迷惑不解。
“倘若不是鬼神,那必定是有人了!”这个念头令他吃了一惊,接着,他又细细思量道,“古井里面会有人吗?那井里幽暗逼仄,水位很深,如果有人跳下去的话定然会被淹死。可那哭声幽怨婉转,不像是一个濒死之人发出的求救的呼喊。”
“会不会是古井的旁边存在着某种隐秘的地下建筑呢?”黎世瑾立即警觉起来,“被害者利用墙壁或者其它的固体传声,那古井直通地下,一定可以将这种声音传到地面上行走的人的耳朵里!”
“天呐,说不定是失踪的明雅小姐!”黎世瑾忍不住惊叹道,“可是,那地下建筑的入口又在哪里呢?”
他这样想着,手中的画笔冷不丁掉落在地上,他弯下腰去捡笔,抬起头来的时候,恰看到陈管家苍白着一张脸出现在门外。
“黎先生需要什么吩咐吗?”陈柯友善地走了进来。
黎世瑾摇了摇头,他用责怪的目光看了看陈柯,没有说话,而是把注意力全部放到了手中正在修补的一幅山水画上。
“黎先生不愧是顾老先生的得意门生,这么快就将画修好了。”陈柯说这句话有些讨好黎世瑾的意味,可总让人觉得有些怪怪的。
黎世瑾望着那幅画,像望着一场难以挽回的悲剧似的,良久,他才幽幽叹息一声,摇头道,
“你错了。画坏了就是坏了,修补得再好,也无法回到原来的样子。”
“可是,这幅画看起来和原来是一样的。”陈柯在一旁说道。
“看起来,”黎世瑾饶有兴味地反复咀嚼着这三个字,“的确,很多人就是容易受这三个字的骗。”
“您认为自己不在很多人里面吗?”陈柯歪着头问道,他不知道自己这句话似乎冒犯了黎世瑾,不过后者也没有太过在意。
“不。”他回答道,然后用那双蕴含无限魅力的眼睛看着陈柯。
陈柯有些被他搞糊涂了,他不明白黎世瑾究竟否认的问句的前半截还是后半截,于是他接着问道,
“是不认为,还是不在呢?”
“不认为,”黎世瑾老实回答,接着,他露出个狡黠的笑容,说道,“但是,我认识一个盲人。他和我们大家都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呢?”
“他能看到我们所有人都看不到的东西。”他眨眨眼睛继续道,“他曾看到鱼儿在天空飞翔,看到千万匹野马奔腾于绵白的云朵当中,看到诗篇里的夜莺衔着玫瑰飞向千家万户的睡梦,看到歌声中的漂亮女人转个圈就变成了一串串彩色泡沫从大海里涌出来……说出来你肯定不会相信,他是世界上最杰出的画家。”
“盲人画家?”陈柯疑惑地看着黎世瑾。
“是的,盲人画家,不用眼睛画画,甚至有时候也不用手,无论走到哪里,只要他心中燃起某种激情,他就能立马创造出惊天动地的旷世名作。有的时候是云,有的时候是月,只要他有情怀,天地万物都可以是他的手笔,他的造物……他是个真正自由的人。”黎世瑾慨然道。
“您在说谎,根本不存在那样的一个人。”陈柯觉得自己受了骗。
黎世瑾果然咯咯笑了起来,“不过,我很想变成那样的盲人。”
“如果您变成了盲人,还怎么作画呢?”陈柯也随和地笑笑,“您看,那些画很美,不是吗?”
“很美,”黎世瑾拿起另外一张画,放在灯光下仔细研究了片刻,“可是,你永远都没办法知道,在这美丽的外表下面,在那近乎完美的色彩内部,又隐藏着怎样的惊涛骇浪呢?美丽的玫瑰是用痛苦的泪水浇灌出来的,这一点我始终深信不疑。”
“您的想法和您本人一样浪漫。”陈柯似乎有些不认同他的说法。
“浪漫?你为什么会用这个词?”
“先生,我只是觉得您太想当然了。”陈柯说这句话的时候,黎世瑾注意到他那双原本含蓄纯明的眼睛此时变得深幽起来。
“难道你不赞同我的想法吗?”黎世瑾追问。
“您认为,要成为一个伟大的艺术家,必先饱经磨难?”陈柯语气有些生硬,这很奇怪,好像陈柯已经不是陈柯,而是变成了另一个人。
“我不否认这一点,”黎世瑾回答他,“至少,经过苦难洗涤过的灵魂,会变得比原来更加伟大和崇高。”
“经受痛苦可以使人变得崇高?”陈柯的声线忽然有些激动,像是强压着一股怒火般,他脸色冷淡
下来,“恕我冒昧,黎先生,不过我猜,您一定没有真正受过什么苦难吧?”
黎世瑾别有意味地望着他,那样子不像是在看眼前的这个人,而是在看一个远在另一个时空中的虚幻影像,那影像虽飘飘渺渺,却是已经完完整整地显现在他眼前。
过了一会儿,他才轻轻笑道,
“是,你说的没错,我的确没吃过苦。”
“您就像个喜欢幻想的孩子。”
黎世瑾耸耸肩,“我没有恶意。”
“是的,您没有恶意。”陈柯机械地重复着这句话。
“可是,我还是希望去受苦,”黎世瑾继续说道,“不经受苦难,怎么获得救赎?又怎么免去人身上的罪呢?”
“您信仰宗教吗?”
“不,我不信。”
“那您口中的受苦又有何价值?”
“我固然不信什么宗教,可是,人要活着,总要该相信些什么别的东西吧?”
“不,先生,人要想活着,首先就要学会什么都不要信!”陈柯大声说道,“您要是信了什么,就没法好好活着,最终,您会变成一个殉道者。”
“你说的太严重了。”黎世瑾定定地看着他,像在不着痕迹地审视一个呼之欲出的谜底。
“不,一点都不严重。”陈柯似乎失去了理智,“生存即是毁灭。孰不知,一个高尚的灵魂被苦难折磨得堕入地狱,变得低贱,卑劣,丑恶,为人所不齿。有忠实信仰的人无法接受这种堕落,他们会选择自杀。可我不会,我没有罪,不需要救赎,所受的苦难不是我应得的东西,我不要苦难,我要活着,可是这样,我就要做出违背道德伦理的事情!”
听到这里,黎世瑾深吸一口气,手中的画笔早就已经停了下来,屋子里静悄悄的,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清脆的鸟叫声。
两人陷入久久的沉默,油画的松节油气味搞得人头脑昏沉,以至于让人产生如临梦境般的虚幻感。
好长的时间过去了,当一只白鸟从窗前飞过,黎世瑾才回过神来,望着那轻灵的身影消逝过后的窗边,幽幽开口道,
“苏云凡的事情,你听说了吗?”
“没有,他怎么了?”陈柯在发表刚才的言论过后一直显得有些力不从心。
“他招了,事情的经过,他全部都招认了。”
“是么。”
“衙门今天早上贴了告示,确定在三天之后执行死刑。”
“是么。”
“那很可悲,不是吗?”
“的确可悲。”
话到这里,两人之间便再也不肯开口了,直到高挂的太阳逐渐沉了下去,变成微弱的夕阳,黎世瑾才缓缓地在椅子上站起身来。
“再会。”
“再会。”
这一天,陈柯在以夕阳为背景的道路上一步一步回到房间里去,身体似乎不是自己的身体,神思也一直飘飘荡荡,不知所归。起初,他尚怀着某种希望,那是一种生活得以维持,生命得以延续下去的热切期望。后来,他又悲从中来,因为他发现山回路转之后的黎明并不具备金光万丈的奇特景象,而是与之相反的,灰烬般的死气沉沉。
到最后,他竟看到了失踪已久的明雅小姐。
“幻觉,那一定是幻觉。”他虽这样安慰自己,那颗惴惴不安的心脏却几乎要跳出来了。前方,就在那火一般染红了的天空之下,明雅小姐淌着眼泪,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天亮了。”那幻觉幽幽地开口,也并不看天。
心脏跳得他快要窒息了。这种感觉似曾相识,却又陌生得恍若隔世,他依稀记起被囚禁的黑暗岁月,那个时候明雅小姐是他的光。
“天亮了,夜里的灯也该熄了。”她还是那种幽幽的口气,好像她口中的话无关天地,无关人世。
“不,我什么都没有说!”他冲着天空大叫一声,然后头也不回地向相反的方向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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