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水清心宁
母亲说,你大当年农忙回来,在生产队挑麦捆子,肩上像是两座山,整个队的劳力,任谁都赶不上你大的步子。
我们那地方,孩子喊父亲叫大。可我从小看到的父亲,却是跛了一只脚的。
父亲的右脚跟儿像扎了刺,走起路来,右脚尖刚点地,就护疼一样,腰便探下去,上半个身子也迅速地跟着趔趄一下。
我只远远地看着父亲一瘸一拐地走在村道上,尽量不和他同时出现在别人跟前。别说挑山一样的麦捆子,就是挑一担水,估计都要晃泼大半桶。
我想,为什么我有一位这样的瘸腿父亲?并且,他居然不觉得难为情。
村口有人叫卖小鸡仔。毛绒绒的像个小线球,叽叽叽叫个不停,惹得我们几个孩子钻在大人的腿缝里,不时伸手往篮子里摸。
父亲远远地来了,脸上带着他那惯有的笑容。人还没拐到,就急声大嗓地问小鸡仔咋卖。他一点也没意识到自己一瘸一拐的样子,像是大家都和他一样瘸了一条腿似的。我赶紧溜出人群,跑开了。
没想到更让我难堪的是,父亲那天竟然买了两只瘸腿的小鸡仔。连母亲都看不下去了:“他大,人家都挑个大欢实的,你这……”母亲没有把瘸腿说出口,可那匾里的小鸡仔,分明有两只是瘸着腿的——走起路来,像我那瘸腿的父亲一样。
“我看着怪可怜的,那卖鸡仔的要摔死它,我就要了。怎么说,也是一条命啊。”父亲上身左倾,右脚只点着地,看着那两只瘸腿鸡仔,一脸满足的样子。
邻居七婶看到父亲买回的鸡仔,拍了手又叫又笑:“亏他明远叔,再找不到二人了我们布湾,真是瘸子养瘸鸡,绝配!”我在心里狠狠地朝她吐口水,可是这能全怪人家七婶吗?
我已经在心里接受父亲是一个瘸子的事实,不再幻想有一天一觉醒来,像母亲说的那样,父亲肩挑两座山——哪怕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只要是普普通通的人就好。
好在,我很快去学校念书了。我学会了逃离,尽可能地延长离开这个家的时间。
到了我去镇上读初中的时候,每隔两星期我回去一趟,带够两星期的所需所用。我给母亲说来回路远,我就在学校看书写作业。我要用什么,我自然会回来取,不用你去学校送。那话里,其实是告诉母亲,万不可让瘸腿的父亲,去了学校。
寒假总要回的,要过年,学校里也没人了。杀年猪,父亲一向请赵屠。那年村里杀年猪的特别多,赵屠让他儿子来的。
大家七手八脚地把猪放倒,抬上并排放着的两条长凳上,赵屠的儿子口衔尖刀,单膝着地,待盛猪血的大盆放好,一手拧住猪的一只耳朵,一手探准了嚎叫不止的猪的喉头,挥手从嘴里取下尖刀,手起刀进,鲜血喷涌。
不知道是我们家的那头猪个头太大,还是赵屠的儿子手艺不精,大家正要喝彩,没想到手摁着的猪挣扎的力气不减,反倒是一跃而起,蹬倒了长条板凳,踏翻了接血的大盆,一冲一撞地跑了。
拎刀的端盆的,都惊得不知所措,父亲接过赵屠儿子手里带血的尖刀,一瘸一拐地居然追上了那血流一路乱冲乱撞的大肥猪。父亲探腰伸手,扯住猪的一只前蹄,趁猪一个闪失的当口,父亲手里倒拿的尖刀已经又稳又准地扎进了猪的喉管。
当天晚上,赵屠赶来向父亲赔礼道歉,年猪没杀好不吉利不说,一盆猪血倒是真的没有了。父亲仍然把赵屠拉到上座就坐,席间谈起他们当年一块儿在供销社杀猪的经历,多少遮掩了赵屠那天的尴尬。倒是我,第一次听到关于父亲的故事。
那时的父亲,和赵屠都在镇上的供销社杀猪。文化大革命风头正紧,有人说镇中学的一位美术老师藏着一幅裸体画。正愁着揪不到右派完不成指标,“一个老头子,骚劲儿不小!”一句话,就成右派了。
然后就批,画也翻出来了,证据确凿,于是各种折磨。游街时,那幅画就挂那美术老师胸前。倒是比先前任何一个右派游街时围着看的人多。美术老师受尽各种折磨,算是给布湾镇的人上了一堂人体美术课。
谁也想不到,成天杀猪卖肉的父亲,居然成了右派,因为那美术老师,因为那张画。
人们那天早上发现美术老师上吊死在公社礼堂里,消息传到供销社时,正烫猪毛的父亲随口说了一句,可惜了。
有人告发,说父亲对那张烧掉的裸体画念念不忘,大呼可惜。父亲当天就没资格杀猪了,他成了资产阶级腐朽思想的右派。然后就打,还好父亲当时年轻,右派风气很快进入尾声,父亲还是因此落下残疾,被供销社除名。
赵屠那天以酒遮面,夸父亲多年不掌刀,技术还是过硬。父亲说,主要是看着猪难受,一刀下去,死不得,活不了,该是有多痛苦。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能跑那么快。
说起往事,席间仍有人替父亲遭遇的不公感到愤愤不平,父亲却是不置一词。说的人多了,父亲说:“这点伤算什么呢?那么有才艺的老师,连命都搭进去了,现在连坟堆也找不到了。”
因为那只跛脚,我一直远远地和父亲拉开距离,尽可能地拒绝他走近我。那天听了赵屠的话,再看父亲,走起路来,仍然是右脚先点地,护疼一样,随着右脚尖落地,腰向右一闪,整个人趔趄一下。
可我却在心里不由的对自己说,这就是我的父亲,我的瘸腿父亲。
我也终于在心里理解了父亲为什么拿一样多的钱,买那瘸腿的鸡仔,又是什么力量能让他面对七婶那又叫又笑的嘲讽,一笑了之。渐渐地,我也能在众人面前,自然地和父亲坐在一处,看父亲脸上自然的笑容。此时我眼里的父亲,不仅有着健全的身体,更有着善良的内心。
以后离开的日子里,旁人说起父亲,或是我独自想起父亲,或是和父亲通话,脑海里,却是母亲向我说起的,肩上的麦捆子像两座山,任谁也追不上背影。这个背影时常和父亲一瘸一拐走路的样子交叠在一起,随着我年岁的增长,越来越感觉到厚重,越来越觉得清晰。
网友评论
再看看自己的文,像小学生三年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