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火是个乞丐,只要钱不要饭的那种。
这个小城市的人都认识老火,他从事这个古老的行业不知道有多少个年头了。从我上小学起,他基本每天雷打不动地坐守在常规据点上——两座天桥,以及一条主干道的桥梁人行道上——比打卡上班还要准时。
老火姓什名谁不得而知,这个称呼是所有从他面前经过的人们送他的诨号。他的乞讨基本不依赖任何技巧,从来都十分简单直接:往地上一坐,凌乱的头发以及脏兮兮的衣服,还有那只咣当一声放在面前的空碗,已经足够彰显他的身份。然后开始用方言嘶嚎,身体随着喊声前后起伏:恼火哦,搞点钱来咯。
湖南人是从来分不清边音 l 和鼻音 n 的,抱怨生活恼火的乞讨口号于是成了他诨号的由来:老火。
反正老火看上去也不年轻,很多年前就已经头发花白。
老火是个瞎子,他的两颗眼珠应该镶嵌的地方,从人们见到他起,就成了两个窟窿。老火习惯夏天赤着上身伏街乞讨,因为那样,会让人们看见他身上被烧伤愈合后皱巴巴火红色的皮肤。
“火哥!”也会有当地论坛的网友在帖子里这样调侃性的称呼老火,但老火是个瞎子很久了,应该也不上网。现实里,没有人会对一个脏兮兮看上去样子还令人生畏的乞丐,叫一声“哥”。
很多年了,他充其量依然还只是个乞丐,每天坐倒在马路牙子和天桥上,为生计一声声嘶嚎:恼火哦,搞点钱来咯!
后来,老火出名了。
他的彻底成名之路,或许要始于2008年。那一年,北京奥运,圣火传递,用主流媒体的形容,叫做万邦来朝。但这一切都与这个城市没半毛钱关系。
属于这个城市的2008年,是融资狂潮,接着挤兑狂潮,再接下来就是人们堵截了一趟开往北京途径本站的列车,然后政府门前开始经常性地围满了人。各种狂潮,人们只为了能够要一个说法,甚至,要一点原本属于自己的钱回来。
有人说,老火也不正常打卡上班了,他没有出现在人群里。这算是个能够拿来进行扯淡消遣的消息:连老火都把血汗钱搭进去了,老火一个叫花子这么有钱?
人们开始在闲聊的过程中,计算老火在这里面的投入:5万?8万?10万?各种数字都冒了出来。
那时候还没有微博,辟谣联盟远未成立。很多年后,曾在市政服务大厅工作的同学告诉我,老火确实还真往里面搞了一把投资,不多,两万。老火在市政服务大厅里重办身份证时,她偶然知道这个消息,因为当时的领导决定,还是优先把这笔钱退还给老火。
几年后的本地论坛上,再在老火的帖子里谈到这件事,还是把原因归结在了他长期积累的的名人效应上。
“可以不知道这个城市的市长是谁,但肯定会知道老火是谁。”
老火,绝对不是一个没有故事的人。
那段时间,我刚好在家,除了写点愿意的东西,几乎没有事情可以摆弄。于是,我决定写一个关于老火的故事,像每一个喜欢探究“他为什么会成为现在这样”的人一样,想从一个小人物的经历中掏出点戏剧性来。
他为什么会失去双眼?他身上的皮肤灼伤是怎么回事?他怎么会出现在这座城市的街头?在成为乞丐之前他又会是什么样子?这些问题的答案听上去像一捆锁链的环扣,绑缚住了一个人的生存逻辑。
在可以想象的空间里,这应该会是个有料的故事。我内心里暗自兴奋,仿佛提前知道了下期双色球的开奖号码。
我用闲暇的时间去扫街,寻找遇到老火的机会。但似乎运气并没有格外关照,在这个半个小时就能用两只脚转完的小城市,老火并没有按部就班地出现在应该在的地方。
朋友知道我要写一个关于老火的东西,他们会在偶然遇到他的时候,拍下他正在乞讨的一张照片发给我,积极地告诉我他出现的地点——或许他们也对上面的这些问题感兴趣,也仅仅停留在茶余饭后的感兴趣而已,往往能够在此之后,毫无痕迹地插入下一个话题。
可每当我来到那里的时候,老火也已经不见了。我始终没有在那个月里面对面地遇到他,很失落,因为没有故事的当事人,故事也就不会成为可以讲述的故事。
我开始在当地的论坛上扒拉他的消息,希望能获得蛛丝马迹,毕竟老火是个名人,哪怕他只是一个乞丐。
有人拿开玩笑的口吻发帖:前段时间,老火去邻近的凤凰县开展业务了,因为人流量更大,搞业务还真是有眼光。下方有人回帖:据说凤凰人民嫌老火破坏市容市貌,结果把他赶了出来。
有人夸张地自称在老火的行乞据点蹲守三天三夜,好不容易抓拍到他和另一名女盲人同框谈笑的画面,Po了上来,口气暧昧地判断:这是老火的嫌疑女友。帖子跟到了10页以后,让不少人打哈哈式地“感觉要重新相信爱情”。
论坛里,另一张老火手持iPhone6 Plus打电话的图更是激起了一片自嘲的回应,这张PS技术并不高超的图片,似乎让人们找到了打破平俗生活里调笑的高潮:看,连老火都搞起苹果6了。虽然而后又有PS高手将老火手中的手机,换成了腊肉,兹以证明原图实为恶搞,但自嘲和揶揄的劲头并没有因此打住。
很快,这种取自他人身上的笑声又复归平静,跟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毕竟老火只是一名街头乞讨了二十多年的乞丐,和他们的日常生活并无交集。
这一切,不上网的老火应该是浑然不知的,他仍然还是那个一屁股坐在地上,摇头晃脑嘶喊着“恼火哦,搞点钱来咯”的乞丐。
不经意之间,成为乞丐前的老火故事还是一片空白,但成为乞丐后的老火已经被见过他的人,按照需要包装出了更多的市井故事。这些看上去能够让人短暂发笑的描摹,像一剂刺激,给庸常的俗世生活添加了一味佐料。
老火的名,是这个城市里知道他的人赋予的,也是可以拿来精神消费的,仅此而已。
我开始选择放弃给成为乞丐前的老火写一个故事的想法,因为似乎除了收获更多的猎奇,以及满足一个无所事事码字显能的人的虚荣,并没有什么卵用。老火自己,除了多讨要到三五块钱,也不需要更多的故事——他又不是创业者。
4月的最后一天,我终于在天桥的一角看见老火。他还是那副样子,坐在地上,袒露着前胸火红色被灼伤的皮肤,惯常性地摇头伏身和嘶嚎。那些网上关于他讨论的热闹劲在明晃晃的真实里骤然消失,人们急匆匆地在他跟前走过,尽量保持距离。
没有人停下脚步正眼去看他毫无新意而直接粗暴的乞讨方式,也没有人会被他那张没有双眼只剩窟窿的脸所惊吓住。人们习以为常,就像他的姿势一样。
此时,他是这座城里存在已久的乞丐,又像是一个根本不存在的物件。尽管,人们都会在没有他的地方偶尔说到:老火,认识啊,那个天天在天桥上喊“恼火”的叫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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