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春暖花开时

作者: 云水歌 | 来源:发表于2023-01-26 16:43 被阅读0次

    这个没有冰雪的冬季很难熬,令人如履薄冰,处处设防,事事小心,口罩不离嘴,酒精不离手;但“闸门”打开,仿佛一夜之间,看不见又摸不着的病毒狂飙突进,山呼海啸一般席卷人间。无论是在街市还是在旷野,见人如见鬼,避之恐不及,可还是没有躲过高烧发热的大驾光临!好在它捉弄人似地倏然而至,又悄然远逸。然后,腰带以上,颈脖以下,前胸后背,左右两肋,撕皮拆骨般地疼痛,好像不是肉疼,而是长着疼肉,谢天谢地,它也终于撒手而去。        

    有气无力地伫立在窗前,仰望蓝天丽日,感觉有春天般的温暖;推开厚厚的玻璃,凛冽的寒风却扑面而来。我看看放在墙角的一箱名酒、二条好烟,心中一声无奈的浩叹。如果没有天塌地陷似的顾虑,只需要半天的时间,就可以送到他的手里。可是,人命关天,我犹豫不定,几次拎起来又放下,一直不敢去。        

    深山密林中的那位老人,和我非亲非故,而且只见过一面。腊月二十八,是他的生日,今年该一百零五岁了。我所熟悉或认识的八九十岁的老人纷纷驾鹤西去,他是不是也难逃此劫?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知道了他。三年前的“冬至”那天,我和几个朋友小聚,外面雪花飘飘,室内热气腾腾,我们喝酒抽烟,眉飞色舞地谈“养生之道”和“诗与远方”。老龄办主任说:“真想长寿的话,我引你们去看一个人,听听他怎么说。再过几天,他就满一百零二岁了。”席间的众人赞叹不已,但仅仅是发发感慨,说说而已,而我却当真了。        

    过了几天,说要大雪封山,时不我待。从县城向西约二百里,一条通向崇山峻岭的最深处的路,就像系在大山腰间松松垮垮的草绳,我以前经常走,每走一次,都如临大敌,紧张至极,不敢斜视车窗外的景象,一不小心晃了一眼,只见峭壁悬崖如刀劈斧剁,危路吊悬于半空,狰狞的死神在身边的深渊下张开血盆大口,似乎要绷断的神经不时会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要是司机一个小失误,或者车子哪儿出了点小问题,我们就会在云雾缭绕下的涧底的乱石堆中粉身碎骨。”现在新修了柏油路,宽敞又平坦,让人发“改天换地”的感慨!      

    天色阴沉沉的,朋友说速去速回,刚走了一半,天空中游荡着零星的雪花;中午时分,寒风呼啸,大朵大朵的雪花旋转着狂舞疾坠。我们弃车步行,手提肩扛着慰问品,在崎岖的小路上翻山越岭。走了十几里,气喘吁吁,浑身发热,背脊和胸前的内衣被汗水浸湿。我问还有多远,他用眼睛向山坳里望了一望,说就在下面。谷底一片荒芜萧索中,有几间“干打垒”冬暖夏凉的老旧房屋。        

    小路边郁郁葱葱的青松下,露出一条仿佛寺庙山门前石块铺成的阶梯,只是更窄更陡一些,不用猜想,肯定是山下那家农户的人修建的。正准备踏上石阶,忽然,依稀听到几声短促的话音,穿过迷迷茫茫厚重的雪幔而来。朋友说先过去看看,也许老人就在那边劳动。翻过平缓的山坡,看见二个人迎着风雪,在田埂上来来去去搬东西,果然是他!        

    自从他年满一百岁后,朋友每年春节前夕都要代表政府前来看望慰问他,算得上是熟人了。他俩热情地打过招呼,朋友掏出香烟,抽出一支给老人,老人双手沾满泥巴,在衣服上擦了几下,自惭形愧地说:“我的拿不出手。”说完接过朋友递过去的烟。朋友给老人点燃烟,然后自己也点燃一支烟。两个人边吸烟边说话。朋友问老人在忙什么?老人说秋里阴雨冲坏了几处梯田的石墙,因为事多没顾得上修,现在闲了,就搬来石块,把损毁的地方补齐。我看那几层梯田,中规中矩,整整齐齐,石墙上有好几处是新垒的。这让我想到了好多年前的一首歌:“沙石峪,山连山,当代愚公换新天,换新天,万里千担一亩田,青石板上创高产。”        

    乘着朋友和他闲聊,我在一旁仔细打量着他。并非仙风道骨,没有奇异之象,就是一个标准的深山老农。无论外貌形态、言谈举止,看不见一丝老态龙钟,油尽灯枯的样子,不像一个年逾百岁的老人;极度缺乏水份和油脂的皮肤非常粗糙,因苍老和日复一日的劳作,暗黄中泛出乌黑,松弛下垂,褶皱重叠;手掌黄茧厚硬,手背皲裂带血。须眉斑白,浑浊的眼睛透出的神色异常安宁,几乎是空茫,仿佛专心致志地注视着什么,或者什么都没有映入意识;脸上始终保持着谦卑的微笑,当他静静地遥望远方,微笑依然挂在眉梢嘴角,但我看不出来这微微的笑影,是发自内心的快乐愉悦,还是久历风尘的习惯面具,或者是与生俱来的天然表象。声音有些沙哑,但思维敏捷,口齿清晰,动作缓慢而稳重。我隐隐约约地意识到,曾经无数的艰难困苦和拚命挣扎,耗尽他的满腔热情和雄心壮志,沉淀下近乎麻木的坦然和死心塌地的孤寂,有如大海的惊涛骇浪,随着暴风骤雨的远去,留下来一片深沉的宁静;又仿佛庄子笔下“隐机而坐,仰天而嘘,荅焉似丧其耦”的南郭子綦。我不知道生命的火焰,在他的身体里还要燃烧多久,也许他对活着和死去,早就不介意了。      

    雪越下越大,一阵阵的劲风,裹挟一团团的雪花,从眼前呼啸而过,我长话短说,先恭喜老人百岁高寿,然后请教长寿“秘诀”。他说好多人专门来问过长寿秘密,可他实在不知道什么是秘密,想来想去想到家族祖传的习惯,男性年满十二岁,就发一个烟袋锅,抽自己种的旱烟,他顺口念出几句吸旱烟袋的口诀:“一要烟杆通,二要装得松,三要火赶劲,四要吧得凶。”除了吃饭睡觉和说话,连上茅厕也用牙齿紧咬住黄铜烟嘴——难怪老人有一嘴的好牙齿!再就是喝酒,早中晚饭各饮一杯自家酿的包谷酒。        

    我大失所望,他说的与灌满我们耳朵的高谈阔论实在是南辕北辙!        

    老人诚恳地留我们吃饭,朋友说:雪下得太大,再不走,路面积雪更厚,如果遇到“牛皮凌”,真的走不了了,只能在他家里过年。于是,匆匆忙忙和他依依惜别。        

    这以后两年的腊月间,在他生日前夕,我都托朋友给他送去烟酒,以表达我内心真挚的敬意。可是,现在大家都被病毒弄得惶惶不可终日,即使是痊愈,也心怀疑惑,深居简出,宁可忍受寂寞难耐的无聊,也不敢独立寒风欣赏大自然冬日荒野的凄美,怕自己不知道身上携带的病毒传给别人,更怕别人传给自己。        

    在挥之不去的大疫阴影笼罩下,不再说什么“养生之道”和“诗与远方”了。午夜高烧最厉害的时候,我悲凉地想过,我们几乎是赤手空拳、单打独斗与病毒进行殊死搏斗,能够活着,就是天大的侥幸,更不用说体面而有尊严了,那简直是奢侈或妄想。也许我们来到这个世上,是一个身不由己的错误,但既然命运安排了,就要好好地活下去。        

    等吧,等到明年春暖花开的季节,我一定要去看望他老人家,无论是在谷底温馨的家中,还是在山坡凄清的坟头。

    2023年1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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