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姓邓,小时候,我曾问过她叫啥名字。姥姥说她没有名字,只有姓。在她去世后,我看到那些用柔软的薄纸制作成的“谢帖”上,写着“邓氏”。
姥姥果真没有名字。当然,那个年代,很多女性老人,都没有属于自己的名字。
姥姥的家,是一个叫“老庙”的村子。
在我的记忆中,姥姥都是闭着眼睛,因为她从年青时就成了一个看不见外面世界的“瞎子”。我小时候跟随母亲住姥姥家,每次去了之后,母亲都是让我到姥姥跟前,让她摸一摸我。她粗糙的双手从我的头顶摸到我的脸颊,然后摸到我的肩膀,说声:高了,还是这么瘦。后来渐渐长大了些,自己能够步行七八里路一个人去姥姥家,不再报乳名,而是让姥姥摸摸是谁。姥姥摸一下,猜的老准。她的手,就是她的眼。
我曾问她,您的眼睛怎么看不见了?姥姥哭了。她说,她到了姥爷家,经常一个人哭。家里人便喝斥她,说要哭出去哭,别在屋里。她便跑到屋后,在风道里哭,诉说生活的艰辛和自己的不幸,于是眼眼就慢慢坏了,看不清了。直到后来,竟完全失明了。
在那个夫权的年代,女人没有地位。
姥姥说,这就是“命”。
印象中,姥爷整天喝酒,从早上就开始,一直喝到晚上,说话从来都不清楚,含含浑浑的。而且脾气很不好,常耍酒风,骂人也是经常的事。我们小孩子看见了他,通常也要躲到一边。即便他喊我过去,我也十分不情愿,因为受不了他喷出的酒气。他却对小孩子十分友善,常在他酒肴里夹一块肉给我,我能尝出来,那上面沾着酒味。
姥姥生了不少孩子,活下来的3男3女,总共6个孩子。那个年代,生五六个孩子的很正常。
姥姥虽然看不见,但坚持生活自理,从不愿麻烦别人。洗脸、做饭,上厕所、拿东西,甚至串个门,她都能做得来。她倚靠一根拐棍,慢慢吞吞地支撑了她黑暗中的一二十年。
母亲嘱咐我和哥哥,去姥姥家时,要先牵着姥姥的手去上厕所。姥姥见到我们通常十分高兴,虽然看不见,但只要去了,她便要下炕给我们做饭——黑暗中的她,根本无法知道早晨还是中午。
姥姥捏得一手好泥人。她家南边就是一个水湾,我们通常去那水湾的边上挖一些红泥给姥姥。姥姥能用这些泥块,捏出小人及小鸡、小鸭、小兔等各种各样的小动物,甚至小动物的眼眼,她也能随手摸出两粒高梁粒儿,给它们安上。一个个真是惟妙惟肖,栩栩如生。那是我见过的最棒的手工制品,而它们,竟是出于一个盲人老太太之手。
姥姥曾给我们讲过几段鬼子的故事。她说,她年轻的时候,日本鬼子就开始去那儿扫荡,那时候八路军的力量很薄弱,晚上过路的八路军战士去老乡家敲门,说鬼子要来了,年轻的大姑娘小媳妇要赶紧躲起来。老乡们给战士塞上块干粮打发他们快走,然后就开始寻思躲藏的地方。果不其然,天亮后,一批鬼子来了。姥姥躲到一个草垛里面,一个鬼子从上面踩过,都踩着她的手了,她一声也不敢吭。鬼子特别喜欢捉鸡吃,经常在村里追得鸡飞狗跳。有的鬼子嫌麻烦,径直掀起老乡家里锅盖看里面到底有有啥好吃的。姥姥说,鬼子十分可恶,有次见锅里没有饭,居然在里面拉上了一砣屎。
后来,苦日子来了,鬼子居然在老庙村建了个炮楼。鬼子通常牵头大狼狗,拿着一把大刀,见谁不顺眼就砍。有时候一个鬼子能把全村人集合起来训话,吓得村里大人小孩大气都不敢出。
好在那段历史终于熬过去了,姥姥她们顽强地活了下来,但她的眼很快看不清东西了。一开始视线模糊,到部队的医院去看,也没有看好,到后来竟完全失明了。
再坚强的人也会难过,我有时看到,姥姥一个人坐在屋里炕上,自己偷偷地抹眼泪。
我能想像一个人在黑暗中摸索到底是什么样的滋味。我有时会把眼睛闭上,试着走两步看看,体会一下没有光明的日子。
好在,姥姥活得比较乐观坚强。后来条件好了,母亲把她接到我们家居住一段时间。一次我记得应该是农历八月十五,我们一家人在外面坐着乘凉。我对着天空让姥姥看看月亮。姥姥睁大了那双早已浑浊的眼睛,说,什么也看不见,只感到那个地方好像比别的地方亮一些。于是,一家人便是长久的沉默。
我们知道,姥姥的眼睛,是再也无法复明了。
她在没有一丝光亮的黑暗中,坚持了一二十年。
如今,姥姥已经去世多年。回忆起她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仍然历历在目,令人无限怀念。她那双粗糙的摸过我的小脸的大手,仍时时让我感受到历史和亲情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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