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丹心入画图》
第九章 玉骨冰心3
片刻，便有人将一支毫毛散乱的枯笔、半碗墨汁和一张白纸放在张晋面前。
“我瓦剌重骑射，不事丹青，没有上好的纸张笔墨和各色颜料，委屈张公子将就着用。” 马哈木欢淡然一言。
云宜低哼了一声，小声对荀予佑道：“这画具差点也就算了，也不搬张桌椅来，叫人趴在地上画吗？分明是有意折磨！”
荀予佑亦是皱眉。他见过张晋所画崔素莹的图像，半工半写，色泽明艳，描摹鲜活，呼之欲出。此刻，且不说画具粗陋，便是他这般情形，伤痛虚乏，连握笔尚且艰难，要如何才能作一幅上好图画，超过那已维妙维肖的美人图呢。
张晋望了一眼地上的画具并不做声，他伸了伸因绳索捆绑而淤紫红肿的手臂，活动了一下僵直疼痛的手腕和手指，抓起地上的枯笔。那是一管早已干涸、久未使用的羊毫，灰白的毫毛沾染灰尘，如敝帚般僵硬分叉，粘在一起。
张晋将笔尖轻含进口中，用唇齿润湿理顺，探笔入碗。羊毫吸满了墨汁，拿在手里仿佛重如千钧。张晋握笔的手不觉轻颤，他知道这小小枝笔关乎着崔素莹和他的命运。他舔了舔已干裂出血的双唇，定神握稳手中画笔，闭目凝思。
一支枯毫，半碗墨汁，要如何画才能胜过自己在赣王府中所作的那幅美人图。他不知他的素莹身在何处，安危几何。想必亦是柔肠寸断，与他一样遭受折磨，憔悴不堪。他虽然看不见她，但心里满是她最好的样子。
他睁开眼来，深吸了口气，落笔于纸。
云宜心中担忧，双目炯炯不离张晋笔端，丝毫没在意自己的手已紧握住了荀予佑的衣袖。
荀予佑瞥了一眼云宜握着自己衣袖的手，抬眸看向张晋。
张晋聚气凝神，运笔如风，在纸上涂抹，几笔勾勒出美人轮廓。他复又蘸了几次墨，点染涂抹，须臾，一幅画像已一气呵成。
张晋搁笔于地，粗喘了几口气。马哈木欢吃惊地问：“张公子是画完了吗？”
“画完了。”张晋伏在地上，只觉四肢百骸、五脏六腑都疼痛难忍。他全凭胸中意念强撑到此，如今更是虚脱无力。
马哈木欢不等人将画呈上，起身步下高阶，走到张晋身旁，凝目而视。见那半皱的纸上墨迹未干，一幅写意图画鲜活生动。画中美人左手执扇，右手负于身后，浓墨堆染黑发如云，淡墨勾勒裙袖飘逸，侧脸凝眸，下巴微含，眉色入鬓，唇鼻精致，神色淡远，不嗔不喜。画像笔法简洁，人物如真似幻。虽只黑白着色，与前次风格迥异，却更宛若天人，愈显遗世独立、超凡脱俗之美。
众人俱是看呆。
云宜行家里手，自是为张晋暗暗叫好。这一笔写意，墨色浓淡，风韵灵动，删繁成简，几成神笔。张晋于气息奄奄之际，只凭粗陋画具，妙笔生花。犹四两拨千斤，功力所在，堪称妙绝。
马哈木欢凝神观画，半晌，嘴角微扬，道：“果是名家手笔，画出这国色倾城。引得本汗也手痒难耐，想在这画中添上两笔……” 他俯下身来，拿起地上的笔，用力在纸上慢慢画出两笔。这两笔不偏不倚，恰落在画中美人的脸颊上。
张晋望着那两道突兀狰狞、如斧斫般的墨痕，苍白的脸上更无一丝血色。他猛地抬起头，正对上马哈木欢陡然而变的凌厉眼神。
“大汗，你，你……”张晋惊恐之下语无伦次。
马哈木欢冷笑了一声，“若我不是用笔，而是用刀，在她脸上划这两下，你可还要她了？”
张晋只觉头皮发麻，浑身战栗。他伸手拽住马哈木欢的衣袍，颤声道：“此事皆由我而起，要杀要剐悉由大汗。只求大汗千万不要伤害素莹，千万不要伤害她，张晋求大汗了！”
马哈木欢冷哼一声，掷了手中的笔，道：“她既敢和你私逃，本汗总要给她些教训。”
“你，你把她怎样了？”张晋忍不住哭出声来。
“本汗虽喜欢于她，可她心不在此，强留也是无益。只要张公子不嫌弃她如今容貌，我将她还你也罢。”说罢哈哈大笑，转身回座。
“你……”张晋只觉气滞于胸，一时竟是说不出话来。须臾，便有热流涌上，腥甜咸腻，冲喉而出，一口鲜血尽数喷洒在画纸之上。
云宜骇得从椅中直立起来，欲冲上前去，却被荀予佑一把拉住。
云宜心中愤怒。就知道这瓦剌可汗没安什么好心，什么以画易人，摆明了是玩人。他若是在崔素莹脸上划那么两刀，简直比杀了她还狠。
张晋却忽而大笑。
众人皆以为他痛极疯魔，却见他抬手拭了唇边血渍，抓起地上的笔重又蘸满墨汁，在那纸上大开大合肆意几笔。片刻，溅了鲜血的画纸上便多了一树红梅，根老遒劲，花繁如雨，一丛枝条旁逸斜出，恰巧遮掩了美人脸上的两道墨痕。点点血渍成了枝头凌寒欲放的朵朵梅苞，临风摇曳，疏影横斜。画中女子半隐于褐枝红萼间，默然伫立，相映成辉，愈见眉眼风流，艳冠卓绝。
帐中隐有低呼之声。
张晋并不停笔，于纸上空白处挥毫淋漓，一首七绝题画立草而就，诗曰：“黄金布地梵王家，霜雪成林腊后花。玉骨由来难画足，冰心一片写横斜。”
不管千磨百折，不管风霜雪雨，不管他的素莹变成什么样子，只要深情仍旧，傲骨犹存，此心不变，他们依然可以相惜相守。
张晋挥手掷笔，似用尽了平生气力，如一张枯纸委顿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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