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营 (十三):黑水营随役
乾隆二十三年十月二十二日
说起来可笑,前几日,我们饮水困难,现在反而遭了水灾。
当所有还能活动的非战斗人员被迅速动员起来的时候,寒风正拂过大水漫灌的黑水营,夹带些水汽,不住戏谑着。
我们分成几队,到不同的地方开挖水渠,以快点把积水排入东河道。昨天健锐营出马,抢占了东河道的一隅———就是我现在所在的这座简陋的东河营,这正好为我们排水提供了良好条件。
我们浸泡在水中,刚开始手忙脚乱地开挖水沟,回兵便开始了猛烈的炮击。
炮弹像没头苍蝇般乱撞。虽然爆炸点离我们较远,但地动山摇的震裂,正一下一下撞击着我们所剩不多的勇气。我仿佛脱光了衣服暴露在炮口下。这样的想法如同毒药深浸我每一寸骨肉。
远方来敌的脚步声依稀可辨,成千上万只鳞虫慢慢吮吸着最后绷紧的心弦。
呀———!在一发距我们仅有两尺远的炮弹爆裂后,我身边的喇卡大喊一声,跪倒在泥水里,双手紧抱头颅,眼中充满无尽的恐怖,不住呢喃着:"牟利提,牟利提,牟利提!"
"喇卡!"我抛下木锹,扶他不起。喇卡突然变得异常笨重。
不远处,两侧战线同时开始交战。东河营是黑水营的大突出部,必然面临两线作战的压力。令人敬重的健锐营前锋校,指挥为数不多的弓手进行着有节奏的齐射。
"牟利提,牟利提!"喇卡仍然呢喃着。
牟利提是什么?我搜索枯肠,也没能回忆起这个词语。一些役夫纷纷停下手头的工作,七嘴八舌道:"这是犯了失心症","我们被腾格里所抛弃了吗","快逃吧……"
军心大动!
"怎么回事!"三等侍卫福灵安从河岸边匆忙跑了下来。尽管这是宠臣傅公的长子,但毕竟是庶出,且还是二十岁的毛头小子,包括我在内,没人把他放在眼里。一丛人继续嘈乱着。
"小侍卫,他是犯了失心症了呀!"一个胆大的随役把手放在他那还不够健壮的肩膀上。
福灵安伸手一拧,施展一个小擒拿手,便将那人按在地上,那不安分的手被牢牢锁握在背后。他扬声道:"作工懒散者,斩!"说着,他一脚把身下那人踹开,抽出腰刀,刷一下砍入喇布的脖子,脖子并未完全断开,鲜血朝一侧大量喷出,喇布倒在地上,痛苦地扭动着身子,面目骇人。
福灵安向喇布的后心再补一刀。喇布这才停止了扭动,嘴唇哆嗦出最后一句"牟利提"。
我不敢直视喇布的尸体,直视他满布血丝的眼睛。和其他人一起,我们争先恐后回到了工作当中。
在弓手几乎射完了所有的箭之后,兆惠将军带着数百名鸟枪兵,亲自赶到前线。鸟枪兵列成连环枪阵,很快扭转了颓势。
兆惠将军把前线的指挥工作交给了前锋校,他自己则披着深蓝色棉甲,和福灵安呆在一起。不时站起来注视一会儿我们的工程,大肚子桀骜地挺着,大半条甲裙浸在泥水里。但更多的时间,他在身后铺上一条散发着霉味儿的草席,斜倚一大堆烂木头,忙着把一个个传讯兵派到各处前线去。
老塔一边把铁锄压进土里,一边说着,如果不是因为腿受伤了,将军一定会同我们一起开挖。
我轻轻哼了一声。老塔是副都统由屯帐下唯一的老仆,不仅年纪大了,脑子不清楚,跟着他那鄙吝的主子,人也变得愚笨了。据我了解,真正的良将靠的不是亲力亲为,而是谋略和用人。尽管如此,我的主子也只会逞匹夫之勇。
侍卫福灵安则在一旁,不停地阐述着自己关于作战的构思,撺掇将军让他指挥作战。将军身边站着一位我不认识的文官,就作战规划问题,与福灵安展开了激烈的辩论。最后,问题的焦点集中于如何在失去外援的情况下突围。
我把木锹深深扎进密紧的湿土中,思考着援军可能会在什么时候到达。据说我们的求援兵遭到回人一 一截杀,头颅被回炮投进大营。我将脚踏上木锹,用力一掀。哐!那木铲子竟然给掰断了。
“妈的!”我骂出了声来。连忙回头看了一眼,将军正无所事事地把目光扫过这一小段工程,似乎没有注意到任何声音。
我蹲下身,积水直没到腰间,我把断木锹扔到一边,突然头眩晕得厉害,便悄悄从口袋中撮了几星烟草末,塞进嘴中。
含着烟草末,我把面前的土扒拉开,手指触碰到了一大块坚硬的石头。便忍着眩晕,起身喊到:“这有块大石头,谁有铁家伙”!
健锐营发起冲锋的喧天叫喊淹没了我的声音。
老塔戳了戳我:“我这个是铁的。”
我这才注意到他手中握着一支红锈斑斑的盾形铁锄,似乎是回子的那种“坎土曼”农具,便十分讶异。刚开始挖的时候,老塔明明用的是木锹啊。营中铁器不足,木匠利用丰富的木料资源做了很多木锹,这东西却并不耐用。
“你哪儿来的?”我扶着沉重的头,眼中的铁锄已经有些模糊不清,散发着诡异的气息。
“刚才挖出来的。”老塔把铁锄头塞入我手中。蹲下去用手去摸石头的边缘。
“你们俩别愣着,赶紧干活儿!”福灵安走到沟边,按着佩刀呵斥道。
“大人,这儿有块石头。”老塔摸了好大一会儿才摸到石头边,他站在我三尺开外的地方答道。
在侍卫大人的督促下,我们集中了几个人,迅速清理着大石头边缘的泥土。前方开挖的沟渠已经连接上东河道,大水顺着斜面淌入渠中,越流越快,滚进了咯喇乌苏河干涸的水道。
我们把手指抵入大石板的底部,一起奋力向上抬。沉甸甸的石块刚一起头,水就迫不及待地灌入那条缝中。一大团错乱纷杂的幻像也涌进我心窝里,烈火把喇卡的尸体从地狱中托出,大群乌鸦琢干他的肉身,白骨却站了起来,要掰开我的口唇,把自己送进我嘴里。牟利提,牟利提,我浑身颤抖着,强烈渴望喊出这个名字。
大石块轰然翻开,一大片地窖呈现在眼前,透过汪汪的水流,可以看到一些满装重物的粗笨陶罐,和一尊不大的黑色塑像。
“牟利提,牟利提,牟利提……”我重重敲打着自己的头,倒在烂泥中,终于还是把不明所以的词汇叨念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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