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时节又逢君

一

民国二十年，白石大杂院。

这是南荣矣杨与万俟柳柳私定终身的时间和地点。

落花时节又逢君

“跟我来。”矣杨拉着柳柳的手，先是蹲下来，小心地往灌木丛外望，透过深红色蔷薇，确定没人后，又和柳柳十指紧扣，蹑手蹑脚地带着柳柳去了书房。“不是说‘男子未满十六、女子未满十五禁止结婚’吗？”说罢，矣杨没有再开口。他找来一张纸，放平，用笔蘸了蘸砚里的墨，下笔前却突然把笔放下，伸手理了理头发、翻了翻领子，又把衣服上的褶皱抹平，这才又拿起笔。深吸一口气后，他把那段只见过一次却一直熟记于心的文字写了下来。柳柳有些好奇，但见矣杨严肃又认真，就没有出声打扰。待矣杨再一次把笔放下时，她才一边把玩自己的长发，一边靠近书桌，问：“你都写了什么呀？”矣杨不语，她便自己走上前去看——看完后，她只感觉脑袋好像有点晕，却又不晕；四肢好像有点无力，却又不无力；脸蛋好像在被火烧，却又没有痛感，只有火辣辣的烫；明明很开心，眼泪却又不停地往外冒。

这时，矣杨才开口念道：“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仅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此证。”念完后，他在纸上写下“荣矣杨”，把笔递给柳柳，“柳柳，再等一年。再等一年，我们就可以领到真的结婚证了。”

柳柳定定地看着矣杨，没有说话。从他眼中看到坚定后，她接过笔，在纸上缓缓写下“莫双柳”。

从书房出来后，柳柳独自在树下坐了很久。

好像自从她四岁时第一次见到矣杨，就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在她心里荡漾。为了矣杨，她可以做任何事。

改复姓为单姓，可以；让他拉手，可以；再等一年，可以，只是这婚姻大事……

树上的知了仿佛在低吟：

然诺重，只愿君从此记。

二

两个月后。矣杨被院长送去留学。

临行前，矣杨请画师分别替自己和柳柳完成了画像。他把一张纸条和自己的画像给了柳柳，把柳柳的画像带在身上。

没有大吵大闹，没有哭哭啼啼，柳柳很是安静。左手紧攥着那张纸条，她用右手把编了好久的同心结递给了矣杨。

“保重。”柳柳笑了笑，转身回房。

矣杨用力握着同心结，隔着紧闭的房门，他还想听柳柳多说几句话。

“矣杨，该出发了。”院长催促道。

矣杨有些着急。可最后，他也只能是在下楼前对着紧闭的房门欲言又止。

矣杨不知道，这是他这一生最后一次和柳柳说话。

过了许久。

柳柳知道矣杨已经离开了。

可是除了柳柳自己，没有人知道，她刚才背靠着那扇紧闭的门泣不成声。

柳柳没有想到，矣杨一走就是五年。本来矣杨已经要回大杂院了，却又被院长调去当兵。

矣杨离开后，大杂院的其他人也都陆陆续续离开了，唯有柳柳不肯走。就算院长告诉她，矣杨当上了高官，已经成家了，她也不相信，不死心，固执地等着矣杨回来。

数不清有多少个夜晚，她是一个人坐在书桌前回忆自己和矣杨的点点滴滴；数不清有多少个夜晚，她是一个人看着那张“结婚证”黯然神伤；数不清有多少个夜晚，她是一个人默默苦泪心中咽；数不清有多少个夜晚，她是睁着眼等天亮。她只盼矣杨脱身于刀枪熙攘，她只盼矣杨“各一方，君莫忘，绳结挂心上”。可是矣杨不知道，柳柳念卿若狂。

相思苦，凭谁诉？遥遥不知君何处。

落花时节又逢君

民国三十年。

当日军冲进大杂院时，柳柳正坐在树下，一动不动地看着平静的湖面。她听不懂日语，不知道冲她叫嚷着的日军在说什么。直到日军的子弹打中她的心房，她也只知道，当年矣杨离开的时候，天色也是这样晚。忽而记得诗人张籍曾作“行人犹未有归期，万里初程日暮时。唯爱门前双柳树，枝枝叶叶不相离”，忽而记得《红楼梦》云“人有聚就有散，聚时喜欢，到散时岂不冷清？既冷清则生感伤，所以不如倒是不聚的好”。

矣杨现在会在哪里呢？

矣杨真的已经在外成家了吗？

在她呼出生命中最后一口气时，矣杨留给她的纸条上仅有的六个字忽而缓缓浮现在她眼前：

“柳柳，静待吾归。”

落花时节又逢君

湖畔的插曲并没有打扰到书房的安宁。

只是不知故人去，空余砚上迹。

三

1996年5月，台北。

护士长四岁的女儿一进病房，就看到矣杨看着窗外的落日不语。

“南荣爷爷，你是不是又想到诗人李觏的诗句‘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不是家’呀？我妈妈说了，你已经康复了，可以出院啦！”说罢，小女孩又叽叽喳喳跑开了。

矣杨始终没有做声。

当落日的余晖散尽前，他低下头去，忽而轻笑。

没人知道，这些年，他是怎么挺过来的。

没人知道，这些年，他为了能早日回家，有多拼命。

更没人知道，当他用尽方法向故人打听柳柳的下落，得到“抱柱之信”四字后，是怎么挺过来的。

好在，这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1996年11月，白石大杂院旧址。

花园里满是杂草，还多了很多矣杨以前没见过、也不知名的花凋零在一旁。

他在杂草中走了很久，才找到柳柳的墓。

右手紧握着柳柳的画像和柳柳给他的同心结，他用左手把墓碑上的蜘蛛网和厚厚的尘拂去。即使眼泪止不住地流，他也依旧笑着开口：

  “你好，万俟柳柳。南荣矣杨回来了。”

湖面被风吹得不太平静。

盛开在旁的深红色蔷薇悄然落了。

  （全文完）

注：

1.万（mò）俟（qí），古鲜卑族姓氏。

2.万俟柳柳（莫双柳）：女主人公姓名；柳柳（双柳），取自《忆远》：“唯爱门前双柳树，枝枝叶叶不分离。”

3.南荣矣杨：男主人公姓名，矣杨：取自《诗经•采薇》：“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4.抱柱之信：成语，用以表示坚守信约。

5.《古相思曲》乐府

君似明月我似雾，雾随月隐空留露。

君善抚琴我善舞，曲终人离心若堵。

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

魂随君去终不悔, 绵绵相思为君苦。

相思苦，凭谁诉？遥遥不知君何处。

扶门切思君之嘱，登高望断天涯路。

十三与君初相识，王侯宅里弄丝竹。

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

再见君时妾十五，且为君作霓裳舞。

可叹年华如朝露，何时衔泥巢君屋？

6.《乡思》李觏

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

已恨碧山相阻隔，碧山还被暮云遮。

7.深红色蔷薇花语：只想和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