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生

作者: 刘佳圆 | 来源:发表于2022-04-13 10:49 被阅读0次

    这并不是一个触及爱情真谛的故事,这是一段寻找爱情的尝试。

    1

    滕芸的高考成绩很好,但报省外的名校,仍很有滑档的风险。即使很想去外省,她还是选择留在本省,最后顺利上了本省最好的大学。

    滕芸的后桌,一个叫做常青的男孩,考上了A市的大学。

    滕芸的家庭条件不好,自己也不喜欢读书,大三便开始找实习,准备为毕业之后的就业积累经验。就业实习群里每天都有大量的工作信息,A市这个南方的经济中心老是跳进她眼里。滕芸忍不住想,自己可能真的会来这里实习。这么想的时候,她的心就会忘跳几拍,然后回神似的加快步调,乱糟糟成不安分的一团。

    2

    她想起高考前,自己跟常青在公交车上的偶遇。那是一个星期六,高三每周只休息一天,但大家还是会把全科的辅导书都装进书包里。“现在等车的人一定很多。”滕芸并不着急收拾书包,准备晚一点再走。

    “还不走吗?”后桌的常青绕到她面前。

    “啊,我,我晚一会再走。”滕芸马上埋下头。

    “好吧,那我先走啦!”

    滕芸等脸没那么烫了才敢抬起头,而常青早就不见了。

    滕芸把英语卷子做完后,才慢悠悠地收拾书包。操场上有橙色的光辉飘来荡去,风把它们推向滕芸,可她并无心欣赏,只想快点回家做题。

    公交车站只剩几个学生,远远地,滕芸就看到了常青。常青好像感应到了一样,转头正对上滕芸的目光。

    滕芸忽然抬不起脚了。“有什么好紧张的。”她劝着自己,却还是放慢了脚步。

    与此同时,常青正认真地看着滕芸慢慢地走向自己。这一刻,将会成为他们今后关系的最佳隐喻。

    公车到站了,滕芸不得已加快了脚步。常青没有等她,车一来便上去了,滕芸上得晚,前面的座位都坐满了,常青坐在后排,那里还有很多空位,但滕芸没有过去,就在前面站着。

    公交车摇摇晃晃的,她的心也随着轻晃。

    余光中,常青站起来,走到她身边。

    “高考你想去哪个城市呀?”

    常青的声音在滕芸的耳边响起,她扭过头,正对上常青低头凑近的脸,脸红像胭脂一样装点在脸上,她不自然地把视线转向窗外,“A市呀,我喜欢南方。”

    滕芸生在干燥暴戾的北方,北方的天气是父亲的个性,喝醉后的巴掌像暴雨,噼啪落在滕芸和母亲的身上,心情好时的拥抱又像没有一朵云的晴空,逼得人喘不上气。她害怕父亲,也深爱父亲,但她绝不想找一个父亲一样的男人,她想要找一个南方一样的人,永远潮湿氤氲,永远温吞体贴。后来她才知道,潮湿氤氲会变成腻在身上的那层永远擦不干的汗,温吞体贴的另一面是无能为力。

    3

    “你都投了哪里呀?”室友凑近滕芸的电脑,“你怎么投了这么多A市呀?”

    “因为我喜欢A市。”说完她暗自吃惊,为这句近似告白的表达。

    她躲开室友的追问,躺在窗帘围起的空间里,痴痴地打开手机,只是看着常青的头像都觉得心动,无数遍重温跟常青的聊天内容,最新一条信息是常青发来的:“你要是在A市就好了。”

    滕芸的简历回应寥寥,她只好把所有的希望压在那两个发来复试通知的公司。她认真做完了复试题,强烈的期待让她幻想明天就能去A市。

    常青听到滕芸进复试的消息特别开心,和她介绍起A市好玩的地方。

    “听你这么说,我好想马上就去。”

    “那你可以先过来呀。”

    滕芸的心跳鼓点一样密集起来,热烈得像不肯消散的欢呼,过了好久她才说:“我必须等找到工作之后才能去。”

    滕芸告诉自己:去A市是为了积累工作经验,不是专门为谁去的。这种“专门”让自己掉价,也会让别人有压力。

    可惜这种清醒的坚持并没有持续很久。

    她没有料到实习的工作这么难找。一个晦暗的早上,一家公司给了她拒信,人力在信件中礼貌地回复:“感谢您的参与,你的资料已经收录我司的人才数据库。”明明没有后文的事情常假惺惺地留着余地,天真的人若真抱有希望,结果就是遭了拒绝又受了欺骗。还有甚者,明明没有招聘计划,但公司为了提高知名度,或者是招聘网站为了提高浏览量,会一直把招聘信息挂在网上。

    比如现在,压着滕芸全部希望的另一家公司。另一家公司的信息商量好了一样接着也来了。她虔诚地点开,短信很长,她不敢一下看完,便从头开始一个字一个字看下去,拒绝缀在一通肯定的结尾:“您不适合我们的岗位,非常抱歉,祝您前程似锦。”

    热泪淌进脖子,把领口润湿了大片。滕芸难受到觉得愧疚,毕竟高考出分都没这么哭过。她鼓起勇气打通了常青的电话,很少表现自己的脆弱和需求的滕芸,试着说自己被拒绝事情,试着形容自己多么难受,试着说自己有多想去A市。常青边耐心倾听她破碎的话,边温柔又心疼地安慰她。

    “没关系呀,你先来,在A市找,反正都是一样的。”

    “不一样呀。”滕芸呆呆地问。

    “哪里不一样呀,反正我的女朋友早晚都要来找我的。”

    滕芸眼前的世界突然被推远了,一层柔雾包裹住了她,被拒绝的悲伤遥远得像上辈子的事一样不疼不痒,滕芸艰难地找回自己的思考能力:“什么意思?你的女朋友是谁?是我吗?”

    常青好听的笑声从手机里传来:“对呀,你是我的女朋友啦。”

    滕芸决定要去A市,她要去梦想中的南方,去找那个在青春里相遇的男孩,向他兑换一张奖品为“初恋”的彩票。

    滕芸收拾得匆忙,出门晚了,到了车站已经停止检票了。

    “叔叔,就让我进去吧。”滕芸是一路跑来的,此刻的哭腔也是呼呼哧哧的。

    “停止检票了,不可以进去,就算进去了你也赶不上发车,还容易出事!”

    滕芸拉着半人高的行李箱,迷茫地站在检票口,来来往往的人潮托起她又淹没她。

    过了许久,她按亮手机,没有微信消息和未接电话,然后心随着屏幕一起暗了下去。这时候有个女孩匆匆忙忙赶过来,看到大厅的列车信息就颓丧地哀叹一声,拿起手机打通电话。

    “怎么办呀,我错过了火车了……不能改签,这是今天最后一班车了……明天上午有高铁吗?……我身份证号码你知道吗?已经订好了呀……嗯嗯,表扬你一下,那明天要来车站接我哦,明天见哦。”

    滕芸不自觉握紧了手机,像要追寻一个秘密一样打通了常青的电话。对方正在忙线中。

    两分钟后常青的电话来了,电话那头是常青压低的声音:“我刚才在开会哦……没赶上火车吗?其实我看你没有微信发过来,就大概猜到你没赶上火车了……你先回去休息一下嘛,不需要这么着急,过几天再来也好呀……虽然我也想马上见见到你,但是还是想你能好好休息。”

    如果滕芸面前有镜子的话,她一定会惊讶自己竟然能做出如此成熟的表情——坚毅又麻木,冰冷的凶狠。滕芸绝不会回去。

    来的时候飘雨丝了,现在已经下大了,滕芸想到自己要拖着半人高的行李,淋着雨走到地铁站,把它搬上安检,坐上一个小时的地铁,再拖上到五楼的宿舍,还必然遭受室友们的询问。

    她综合比较了几种方案,最后决定坐中转的车到A市:先坐火车到中转城市B市,抵达时间约凌晨3点;再打出租到B市的高铁站;在高铁站等到第二天7点,坐最早一班高铁去A市。

    此时滕芸那种要去兑换一张彩票的心情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考前复习的心态,一种需要努力排开所有思虑和情绪,把自己钉在椅子上,按步骤把计划执行下去的心态。她把计划告诉了常青,常青提醒她注意安全。

    去往B市的火车没有座位,腿站酸了滕芸就坐在行李箱上,行李箱是帆布的,支撑力不强,她只能在上面放一小半的力气。夜渐渐深了,有硬座空出来,她想拉行李箱坐过去,但因为站了太久,膝盖僵到不能打弯甚至想往反向折过去。她差点就扑在了面前黑得发油的狭窄走道上。一小股酸撞击她的泪腺。她最终稳住了身体,也没有流泪,拖着半人高的沉重行李摇摇晃晃地走向那个空位。

    “不好意思,可以借过一下吗?”

    被滕芸喊醒的人不耐烦地微微斜了下身体,滕芸挤进里面的座位。

    “谢谢。”

    已经12点了。滕芸有点不敢看手机。三个月前,滕芸主动加了常青的微信,那时候常青的每条微信像是突然来的一个礼物,现在他的每条微信是一滴水,她必须积一杯才有喝水的感觉,但也解不了她的渴。

    滕芸还是点开了手机,是常青在十一点时发的,“到哪里了?”只有这句。

    “我现在去B市的火车上。”

    “几点到呀?”常青的信息马上就来了。

    “大概是凌晨三点。”

    “好辛苦呀,在火车上先睡一会吧。”

    常青跟滕芸道了晚安之后便没有再发信息了。车灯早就熄了,此起彼伏的鼾声游丝一样飘过来缠住她。

    凌晨三点,“我到B市了,好饿又好困。”她给常青发了微信。去火车站旁边的24小时便利店买了价格虚高的饼干,再看手机,果然没有回复。她对“恋爱其实是一个人的事情”这句话有了真实的理解。

    她在来之前跟常青聊了很久,她强调着:“我来A市可是为了找工作的,你可别觉得是专门来找你的,也别有什么压力,这是我的决定。”平时又喜欢对常青说些独立女性的口号:“爱一个人应该是一个人的事情。”实际上这话非常虚无,她只觉得说起来很潇洒,全然不了解这些话背后有何种代价。

    打车去高铁站,居然要40块。滕芸慢吞吞地把付款码递给司机,不敢看微信上的扣费通知。

    到了高铁站时是凌晨三点半,进不去有座位还能避风的候车大厅。室外的温度只有十度左右,她只好进来,就在检票机器前,把行李箱放平,坐在上面。她抱着膝盖垂着头,想要睡觉又不敢睡觉。风从入口闯进来,从门缝里钻进来,把她刮得透透的。

    夜很漫长,她眼看着早起的人们松动了黑暗的凝滞,眼看着晨光带来不甚热络的暖意。她站起来,像被倒吊了一整夜,脚踩在半空,头重得想掉,窝着身体聚起的暖意一瞬间就散了,一层叠一层的鸡皮疙瘩寻机在身体上爬行。她缓慢地走到一个早餐店,她感受不到饿,只是觉得应该吃点东西。一口热汤吞下去,一股巨大的温暖把她从虚无拽回人间,她从没这么清楚地感受过食物在身体里走过的路径,从食道,到胃,到小腹,再到每个神经末梢。

    滕芸终于坐上了高铁,算算抵达的时间,正好是常青午休的时间,她发微信给他:“我来的时候你要来接我,不然我会崩溃的。”

    高铁上有小孩一直早吵闹,滕芸已经没有力气生气了,她只想求求那个孩子别再大声说话。

    在感情里,要是有什么事太难办成,那很有可能是命运善意的阻拦。

    4

    下午一点,她终于下了车。从海洋上吹来的热风结结实实拥抱住她,阳光很盛但并不很刺眼,从透亮的空气里仿佛能看到金色的游丝。这就是他的A市吗,这个场景一如回忆里的那次,她一眼就看到了常青,风正牵起他的衣角,他像是南方水土养大的一棵树,疏朗挺拔。

    她并不向前,就这么看着常青走近她,

    “滕芸,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常青。”

    两个人,在并不很了解之前,先确定了关系,行动先于语言,成为两人的交流方式。滕芸暂住在常青的出租屋里,很快发生了关系。她喜欢抱着他的头,轻轻揉他的头发。她为他尽情地张开自己的身体,无边无际得像海水一样,虽然常青高大的身体可以把滕芸完全覆盖,但滕芸却觉得常青脆弱得像一尾离开水就会死掉的鱼,她心疼地用浩瀚如海洋般的温柔包裹住他的游曳,像整片海洋里只有这一尾鱼一样。

    她和常青在暗夜里相拥,聊到困倦就睡去。在将眠未眠时,她突然说道,“我觉得特别神奇,高中时候,我看你的第一眼,脑海里竟然是你落泪的画面。”

    常青笑道,“难道我们有前世的姻缘吗?”

    陷入恋爱的人们,喜欢把他们的感情解释为命运的羁绊,以为青春里落下的种子,经过时间的发酵,被命运之手推动,历经无数最后才得以在最适合的年纪盛开,一切如同天赐般令人感恩。之前觉得烂俗的话语,正诚心诚意地脱口而出,说誓言,说梦境,谈未来,谈过去,谈每一个细枝末节,谈每一个宏大命题……跟恋爱搭配的动词果然最应该是“谈”。

    但说出誓言的时候,并不能保证未来,当感慨遗憾时,也不能改变过去,它们只能表达当下的一种情绪或想法。海誓山盟,在语言学里,是一种叫做夸张的修辞手法,修辞手法具有主观性,夸大了是当下的情绪和想法,而非是对客观事实的写照。

    后来的滕芸再来看这种盲目的激情,不屑一顾地总结为——就像春天里浸润透了冬雪的丰润土壤上,路过的的鸟儿随便投落的种子,都能被拽进潮湿而温热的内心,开出无人问津却热烈的花。

    但当时的滕芸无比相信这种缘分:“对呀,我们两个一定有个人欠另一个人很多,然后这辈子得追着这个人还账来着。”

    黑暗里她看不到常青的脸,但她确信常青脸上是温柔的笑意。滕芸继续说道:“其实,我有一件事情没有告诉你。”

    “是什么呢?”

    “其实我是单亲家庭。”

    “啊!”

    “我妈妈在我高一那年去世了。”

    滕芸被常青更紧地拥住,好像要把她塞进心里。

    “她离开的那段时间,我每天晚上都会用被子捂住头,屏住呼吸直到无法再坚持,你说,她那时候是不是就像我这样?”

    滕芸无法抑制自己,不断诉说,眼泪不知疲倦从身体地流,她哭得浑身颤抖,汗水也浸出来,她整个人像从刚河流里打捞出来那样。她用拳头抵住胸口,但这根本无法转移她的注意力。

    常青一直在轻轻抚摸她的后背。

    滕芸一直在说,把过去连同过去发酵出的一切。

    “从那之后,我感觉我再也不会笑了,我能无比清晰地感受笑的时候牵动了哪些肌肉,笑变得像慢动作一样凝滞,笑完之后我会骂自己,笑!你凭什么笑!我还变得很胆小,晚上睡觉的时候会哭到醒,然后跑到爸爸的房间里去听他的呼吸,听他的呼吸我才能不那么难受……

    搭在滕芸身上的手,突然垂下来。滕芸尖叫一声,摇晃着常青。

    “怎么了怎么了!”常青被晃醒了,原来他已经睡着了。“我明天要上班呢。不好意思呀,你还没睡吗?”

    她从他怀里钻出来,背过身去,常青也转个身,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再睡去。

    第二天早上,常青洗漱好之后,滕芸还在睡,他看着她的睡颜宠溺地笑起来,然后在她的额头落一个轻吻,关上门上班去了。

    关门声很轻,但是在响起的一瞬,滕芸便睁开了眼。不同往常,她没有收拾房间,而是把自己所有的东西都装进行李箱,去了火车站。

    中午,滕芸的手机开始响,响就挂掉,一遍又一遍,心情渐渐松快起来,她点开微信,都是常青的消息。“你在哪里呀,芸芸?”“你东西都不见了,你要干嘛?”“……”

    “我在火车站。”滕芸刚发出这句话的时候,常青的信息就传过来:“等我。”

    常青弯腰给滕芸系好松散的鞋带的时候,她说饿的时候他深夜跑出门带宵夜回来的时候,上班前轻吻她的时候……这些时候加起来,都不如此刻。该如何形容此刻呢?在伤害之后又全力忏悔,带着疼痛与束缚的关切,她尽量避免联想到那个男人,但她很清楚,这是父亲式的爱。

    她也明白了,要想沸水般热烈,那便有烫伤的风险;贪图温水的妥帖,就必然稍显平淡,要他温柔如大海,又要他像奔向大海的浅流一样时时迸发激情的水花,着实是贪婪又糊涂了。

    5

    滕芸又回来了。白天常青上班时,滕芸睡到自然醒,然后开始收拾房间做饭,等中午和常青一起吃饭,午休。等下午常青上班走了,滕芸才真正开始找工作,写简历。

    常青大三了,也在实习,实习很忙,但是中午总会跑回来跟滕芸呆一会。一天天过去,两人越来越亲密,但滕芸心里的不安也在一点点增加,因为工作一直都没找到。就算再怎么提醒自己来这里全是自己的决定,也忍不住找起那前因。小小的出租屋,单调的生活轨迹,石沉大海的简历,只有常青在的时候,她才感到快乐。

    四月底,A市进入了漫长的雨季。她洗好的衣服总是干不了,小小的窗口渐渐被衣服堆满,她望向远方的视线也一点点被这些半干不湿的衣服挡住。她看那在风雨里摆动的衣服,“快点出太阳吧,求求了。”滕芸做出个双手合十的祈祷动作,她并没有什么信仰,只是无助。“如果今天有阳光的话,我真的会感到幸福的。”

    下午的时候真的有太阳出现了,于是她短暂幸福了一下。

    一周之后。

    “常青,我找到工作了,下个星期就上班。”

    “这么快呀,怎么之前没跟我提过。”

    “想等到确定了再跟你讲的。”滕芸埋下头吃饭。

    “什么工作呀?”

    “辅导班的英文老师。”

    “什么?可是你不是不喜欢当老师吗?”

    “我考虑过了,其实当老师没什么不好的呀,很稳定,我的专业也很适合,而且教育行业又是朝阳行业。等我毕业之后,就在你工作的城市做老师,不是正好吗?

    “好,只要是你的决定都好。”滕芸看见常青永远温柔的眼神里还有感激。

    但实际上,滕芸从来就不想当老师,她也不止一遍地告诉过常青,她不喜欢走走过的路,哪怕以不同的身份。不过这都是之前的想法,但现在不一样了,她陷入了恋爱。在恋爱里,她找不到自己底线,她觉得跟常青在一起太幸福了,她也不知道自己愿意付出什么代价来守护这种幸福。周末常青放假,他们一同出去玩,两人走在车流汹涌的马路边上,车辆太近了,她耳边射来尖利的声音,脚下轰隆隆的声响震得身体发麻,但她一点都不害怕。晚上坐公车回家时,天已经黑透了。她和常青共享一对耳机,紧握着彼此的手。其实无论这辆车开向哪里,都是正确的方向,她觉得都好。之前她想在写字楼拿着文件狂奔,现在她窝在出租屋里为他洗脏了的T恤。其实在如此看重学历出身的社会,滕芸只需要再多点耐心,她大概率可以找到满意的实习工作,只是一切从她决定踏上火车的时候就已经失控了,常青的出租屋盛不下她娇弱但巨大的翅膀,但她甘之如饴地捆住自己的翅膀。

    6

    滕芸应聘上的辅导班离常青的住处非常远,而且要求老师住校。滕芸走时常青说要去送她,她坚持说不要,让他好好上班。

    她被同事领到宿舍,一开门一股霉味就扑了她一身,她花了几秒才看清楚屋里的样子。“屋子里是有些暗,二楼嘛,不过白天也不在宿舍,晚上就开灯嘛!”同事走进去把窗帘拉开,初夏盛大的阳光竟照不亮屋子,被挥动的窗帘只是将霉味跟灰尘搅拌得更粘稠。

    滕芸拉开窗户想散散味道,就清楚地看到对面穿着清凉的女人,对面的窗帘立马被狠狠地拉上。跟对面的距离最多只有两臂,滕芸扭着头从防护栏里看天,只能看到一颗缀在楼顶边缘的炫目光粒和一条窄窄的蔚蓝。

    “啊!”滕芸的脚面痒痒的,低头看见一只食指长拇指粗的蟑螂正顺着脚面往上爬,地面上还有其他几只正在胡乱迅疾地爬行。她害怕得跳起来,把蟑螂抖落。

    超市里,滕芸嘟囔着:“怎么这么贵呀。”还是买下两罐蟑螂喷雾。等她把宿舍里的蟑螂清理完之后,才拿起手机,轻描淡写地说今天的经历。

    “蟑螂真的好多哦。”她发完微信之后好一阵常青都没有回复。于是她又打下一句话,“多得可以炒盘菜了。”

    又过了一会,常青回复:“哈哈哈哈哈哈,你怎么这么勇敢,下次我去帮你除掉它们。”

    “已经清理好了呀,我刚不是跟你讲了。”

    “哎呀,我刚才没有看到。”

    “……”

    常青问:“屋子里是不是很潮呀,会不会住得很难受?”

    “是的,很潮。”

    过了两天,滕芸收到常青买的除湿剂,她迫不及待地拆开包装,兴奋地想着这次一定要好好表扬他,网上说要鼓励对方对自己好的行为。灿烂的笑容僵在脸上,在她看清使用说明的时候。

    “这个是用在物体表面的那种除湿剂,我应该用不了,我这边是空气比较潮。”

    “啊这样子。”

    “嗯。”

    有天下班,滕芸等了很久,常青都没有同往常一样打来电话。

    “你是没下班吗!为什么不给我发视频?”

    “我没给你发你不能给我发吗?为什么一定要我给你发呢?”

    “所以你没给我打视频是在干什么?”

    “我在玩游戏。”

    “玩游戏为什么不能提前跟我说呢?”

    “喊我了我就上游戏了呀,没来得及说。可是你要给我发视频我就不打了呀!”

    “那你怎么不先给我打视频呢?”

    “你为什么不先给我打呢?”

    “那不一样!”

    “我不知道有哪里不一样,你要非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看不见表情、听不见声音的微信聊天总是很容易发生误会。这场以“谁先主动”的斗争以常青的认输为结束:常青答应了滕芸玩游戏之前会提前报备,每晚主动打视频。因为每晚都要跟滕芸视频,常青玩游戏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以至于戒掉了学生时代最喜欢的网游。两人一打视频总是很晚才可以结束,常青越来越困,滕芸越来越兴奋,两个人像用生命谈恋爱一样,一个攫取对方的能量,一个透支自己的生命给对方带来能量。常青是不能提前结束聊天的,滕芸会发脾气,然后再花更长的时间吵一架,所以聊天得到滕芸满意才能停止。但是滕芸现在变得很难满意。

    滕芸的心因为被曾经的幸福相处撑满过,所以现在更加空荡。滕芸打心眼里不喜欢教书,工作表现并不好,但是她也不期待工作结束,下班回家的心态与上坟并无太大差别,因为下班之后就只能回那间憋闷的小屋,跟蟑螂老鼠共享本就拥挤的空间,倒不如面对令她头大的学生。其实繁华的A市有很多好玩的地方可供消遣,但那些地方跟月入五千的滕芸并无关系。辅导班的奖金跟辅导的学生人数有关,滕芸表现不好,推荐给自己的学生自然越来越少。钱少得连外卖都吃不起,只好自己做饭,滕芸爸爸从来不让滕芸进厨房,只让她专心学习,所以她并不会做饭,只是胡乱把能吃的丢进锅里,煮熟就好,甚至经常忘记放盐。

    她最期待的事情之一就是晚上和常青视频,可视频里的常青经常让滕芸不满。触不到的恋人不见得比虚拟的偶像更好,但是谈恋爱之后的滕芸便不再追星了,把精力用在分析常青的星座、测恋爱塔罗和各种恋爱小测试上。

    “我看网上说你这个星座的人谈恋爱会这样子做,对吗?”滕芸握着发烫的手机倒在床上。

    “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是我觉得每个人是不一样的。你不正在跟我谈恋爱吗?直接看我不就好了吗?”

    滕芸觉得常青说的很有道理,但是见不到面的话,怎么看清楚?

    “你就不会好奇我这个星座的人是怎么样的吗?你好像就没有主动问过我的事情?你好像对我都不好奇。”

    “那是因为你每次都会主动告诉我呀。”

    这句话戳中了滕芸,她经常觉得自己太过主动,之前同居的时候主动体谅常青,不让他做太麻烦的事情,并主动照顾他的起居,手里明明没有几个钱,自己都紧巴巴的,还是每天买不同种类的新鲜水果让他补充营养;现在不能每天在一起了,就主动找话题聊天,跟他分享自己的日常。主动多了,不平衡了,心里有了怨,对待起常青就任性起来。

    “我主动告诉你难道不是因为你对我并不好奇吗?”

    常青很久都没回复,最后说:“你真的很喜欢深究。”

    在两人的微信聊天中,常青逐渐掌握“冷置”的技巧,碰上暗礁一样的让他为难的问题,他便背过身去,等一个可以“若无其事”的时刻。他们两个的对话是广袤海域上的孤舟,碰到暗礁便停止不前,换个话题才能继续。而常青才是这艘孤舟真的舵手。

    滕芸期待的另一件事就是周末去见常青,但期待与痛苦是一半一半的。见面时间本就不长,她几乎要花掉三分之一的时间担心注定的离别。担心离别,是她的习惯。这个习惯的养成是因为母亲,在母亲猝然离开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在祈祷世界末日的到来。但世界仍旧活着,春夏秋冬更迭过数轮,她也终于学会没有愧疚地笑,但是母亲的离开给她带来的影响将贯穿她的一生。伤痛并不会真的愈合,她学会的是跟伤痛共生。

    滕芸现在也常常想到末日。

    “异地的时候想你很难受,见面了分开也很难受,毕业了怎么在一个城市找工作也很难,工作地点离得远也很难,有时候觉得末日了就好了,就在相爱的状态下结束就好了。”

    “在一起的时候就享受这段时光呀,在一起的时候还想着分开多累呀,我就很期待每周跟你的见面,就像充了电一样。”

    滕芸觉得惭愧,之前的她还能算给常青带来了力量,但现在还能算吗?可为什么他可以这么正面地看待这种关系,而自己却像一滩烂泥,没有他就不能活。

    有时候被思念和胡思乱想折磨得累了,她会问常青:“如果你跟我分手,一定会找到一个更好更温柔的女孩子,不会像我这样作天作地,整天胡思乱想的。”

    但正如很多男人会格外介意女人进出夜店酒吧之类的场所,其实并不见得是女人呆在这些地方会变得多坏,而是他们知道自己在这里时有多坏。而滕芸在说这些话时,其实想的是:如果我离开常青,我想要找一个没有这么多现实阻碍、不用异地的男朋友。

    这令她想起自己曾说过这句话:见你的第一眼,脑海里就出现你流泪的画面。

    可她怎么能看到别人,她只能看到自己呀。

    7

    滕芸为了周末多跟常青呆一晚,周五一下班就会去赶车,但是这次被负责人约谈了,因为滕芸上班总是用手机聊天。谈话结束后已经很晚了,最后一班车已经没了。之前也经常遇到这种情况,都是常青打车来把滕芸接回去。

    “那就明天再来不是也行吗?”

    “什么意思?你今天是有事吗?”

    常青支支吾吾的,最后还是说了原因:来回打车的车费太贵了。

    “这样子,那我们AA不就行了吗?”

    “这样也可以。”

    发热了快一年的脑袋,终于冷下来了。

    高考前,公交车上。其实常青跟滕芸说了很多话,不是只有这句“高考你想去哪个城市呀?”灵光乍现的滕芸突然问起这个没头没脑的问题:

    “你为什么要在A市上大学。”

    “怎么突然问这个?我的第一志愿滑档了,然后就来了A市。”

    “第一志愿在哪里?”

    “B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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