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十岁,最后一次见到她也是在十岁。
我不知道她是谁,她来自哪里,甚至不知道她是人是鬼。
一开始我觉得她是人,后来我怀疑她是鬼,但又不愿意相信这世上有鬼。
见到她时,我确定我从未见过她,但又不确定,是不是以前是不是在哪儿见过?感觉那么熟悉,但却又很陌生。
见到她的那天晚上,夜色其实没那么黑,天上很早就悬着一轮明月,月光洒在大地上,使大地反射着白色的荧光,看起来仿佛有一层薄薄的水银漂浮于地表,宛如大雪过后的白天,半夜里起来,睡眼惺忪地朝窗外望去,甚至觉得月亮像太阳一样,明亮得有些刺目,只不过月光照到身上,觉得寒气逼人而已。
月光下,温凉的气息缭绕着整个小镇,聒噪的夏虫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不远处的那条小溪昼夜不停地流动着,微微地发出潺潺的流水声。
那只是个平常的夜晚,明亮的月,轻柔的风,聒噪的虫,还有满天繁星;星光连同月光一起,将几朵悠闲的白云的轮廓映射出来,显得一片安静恬淡。
夏夜一般都是如此模样,至少在那几年里,我还曾拥有那样清澈的天空,享有那样明朗的夜。
那天晚上大概八九点钟,我早早地上了楼,进了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打算睡早一些,因为明天要起早去上学。
十点多钟的时候,在楼下看电视的爸爸妈妈也上楼了,爸爸还抱着六岁的妹妹,想必此时她已经睡着了,因为我已经听不到她的笑闹。
爸爸妈妈一步一步地走上楼梯,然后打开了我房间旁的他们的卧室门。
我听见开灯的声音,还听见了爸爸的声音。
“这个小姑娘,刚才在躺在我怀里看动画片呢,怎么不知不觉就睡着了,还睡得那么死……”
妈妈一直说着:“来来,给我抱抱我的小宝贝……”
不久后,我听见了关灯的声音,爸爸妈妈也都入睡了,整个夜晚就只剩下了夏虫、流水的声音,显得很聒噪,但又显得十分静谧。
有句诗怎么念的来着:“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
爸爸妈妈就寝三十分钟后,可能是我睡得太早,也可能是晚饭后的茶水喝多了,我躺在床上睡不着,隐约感到一股尿意渐渐地从小腹传来,而且愈发强烈,我就知道,待会儿可能要起来上厕所了。
但是我又极不愿意从温暖的被窝里起来,上个厕所要到院子外边的茅房,折腾又麻烦,便使劲强忍着,像一堵顽固的堤坝抵御着愈发强烈的洪水。
真是倒霉,早些时候怎么就不想尿呢,偏偏要等我把被窝捂暖了才……
但是我忍了一会儿,最终明白了,人是不可能和自己的身体对着干的。我无法一直忍受憋尿的痛苦,所以挣扎了几分钟后,我就不得不踹开了被子,踩着一双拖鞋,只穿着一条短裤急匆匆地跑下了楼,然后摸着黑开了门,向院外的茅房跑去了。
来到了茅房,脱下短裤的那一刹那,我的热尿决了堤。
上完厕所,我从茅房里出来,来到了院子里,顿时觉得浑身通透多了。
我看见今晚的月色不错。月光把我的影子清晰地投在地上。院子里妈妈栽的几棵小菜长势旺盛。低矮的远墙外,漆黑的杂草丛里不知名的虫子不知疲倦地叫着。虽是夏天,但光着膀子的我总感觉脊背隐约发凉。
虽然月色很好,但我没有赏月的兴致,我更愿意在我温暖的被窝里躺着。
我快步走进家门,转过身来,两手扶在两扇门板上,正要关门的时候,突然发现,院子中央站着一个陌生女子。
不知道她什么时候站在那儿的。
只见她身着白衣,衣服很长,像一块完整的白布一样遮盖住她的身体;我那时不知道那是什么款式的衣服,直到有一天上历史课老师普及古代服饰的知识,才想起来那女子穿的很像是古代的衣服。
白色的月光照射在她白色的衣服上,使她浑身上下包围着一圈模糊的光晕,看起来甚是诡异,这让我心里咯噔了一下,因为我知道,只要是正常人,她就绝对不会穿成这样无缘无故地闯进别人家里。
我心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其实并不觉得是我见了鬼,我一直觉得那东西是老人们用来吓唬小孩的玩意。
我已经十岁了,不是三岁小孩了,不能什么都信。
我的爸爸是个中学物理老师,他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早已经种下了唯物主义和无神论的种子。而且我天生胆子大,别人家的孩子半夜上厕所都要父母陪,我就从来不要,我便不觉得这种情形有什么好怕的。
我自下而上打量着那个突然出现在我家院子里的白衣女子,发现她穿着一双黑色的布鞋,双手自然地下垂,搭在身体两侧,那双手十分纤细,像初生的葱根一样,白白嫩嫩的。她留着长长的头发,但没有刻意地做什么发型,头发自然地下垂到胸口,十分顺滑透亮,这让我怀疑她是不是用了什么名贵的洗发水。中分的头发没有遮盖住她的脸,只是由于背光,她的脸一直隐没在一片阴影里,我看不清楚,但借助明朗的月色,我还是注意到了从她眼睛里透出来的微微的光茫。
我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以为是我眼花了,但揉眼之后再看过去,发现她还站在那儿,我便知道这不是幻觉。
她是鬼吗?我问自己。
如果是,我以为她应该拥有一副凶神恶煞的面容。如果没有长长的獠牙,那她的七窍一定是冒着鲜血的,如果没有,那她的脸就应该是腐烂的,像林正英僵尸片里的僵尸脸那样。
但她都没有这些特征,虽然背着光,但还是可以大概地分清楚她的五官。她五官精致,十分清秀,和平常的姑娘没有什么不同的。如果有什么异常,那就是我看到她的脸格外惨白,像是扑了很多粉底一样。而且,她自始至终一直用奇怪的眼神注视着我,最最怪异的,是她一直冲着我微笑。
她一动不动的,不言也不语,我便开始有些害怕。
一个陌生女人突然出现在自家的院子里,然后一直不怀好意地盯着自己,还一直在微笑。且不管她是人是鬼,此情此景,要换做是别人,我想没有人会不害怕吧。
我想问她你是谁,但突然发现我说不出话了,我哆哆嗦嗦地,吐字不清;我想关门,但突然发现我全身僵硬,双手麻木,动弹不得,像被未知的力量控制住了一般。
我就那样站在门口,双手僵硬地扶在两扇门板上,门外阴森森的院子里站着一个诡异的女子,女子身后的月亮把我的影子投在客厅里。
这时原本聒噪的夏虫全部安静了下来,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了我和那个女子,在这聒噪的盛夏,这种情形是不可能发生的,好比身处闹市,但这时全世界却突然安静了下来一样。我怀疑是我的听觉出现了问题,正纠结于周围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安静。但这时却听见楼上传来了父亲的声音:
“小威啊,你在楼下干嘛呢?怎么不睡觉……”
这时我彻底慌了。
为什么我动不了?
就在那一瞬间,我的眼泪不由自主地,哗啦哗啦地流了下来。
我几乎是哭着“叫”了出来:“爸爸……爸……爸……”但突然发现我的声音嘶哑,像蚊子叫一样有气无力,听起来像一个快死的人的呢喃。
从爸妈的房间里传来妈妈的声音:“你下去看看吧……这孩子怎么回事……”
我听见爸妈的卧室门开了,爸爸穿着睡衣打着手电急匆匆地下了楼,他的拖鞋和楼梯急促地撞击着,发出了吧嗒吧嗒的声音。
当手电筒白色的光打到我的侧脸时,爸爸看到我的眼泪哗哗地顺着脸颊流了下来,他顿时就惊呆了。
“怎么了这是?怎么还哭了……”
我战战兢兢地,努力地用僵硬的手指指向院子,希望爸爸能注意到那个陌生女人。
爸爸在我旁边蹲了下来,顺着我的手指头看了过去,然后用手电筒射向了院子。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手电筒的光径直穿过了那个女人的身体,然后打在了她背后的地上,没有产生任何影子,仿佛她只是一面完全透光的玻璃,她只是一个亦虚亦实的幻影。
手电筒的光让我清楚地看清了她的脸,她惨白的脸像一张毫无生气的人皮,像一副僵硬的面具,这让我感到无比地恐惧。
让我陷入瘫痪的,是她机械的微笑——她的嘴巴的轮廓十分简单,就像顽皮的小孩在人皮上随意画了条弧线,显示出一点点微笑的痕迹,毫无亲和力,同时也显得十分诡异。
“怎么了这是……什么都没有啊……”爸爸好奇地说,但这句话更让我陷入了崩溃。
爸爸拿着手电筒还四处扫射了一番,像探照灯一样将院子每个角落照了个遍,同时瞪大了眼睛仔细地观察着亮光照到的地方。
“你到底……看到什么了啊?”爸爸一直问我。“什么都没有啊……没有什么嘛……”
我瞬间明白了,原来爸爸是看不见她的。
我哭得更厉害了,声音不大,但一直抽噎着,眼泪如同海浪一样汹涌。
父亲可能明白了什么,只见他立马关了门,上了锁,然后抱着我跑上了楼,进了我的房间。
他把我放在了我的床上,开了灯,握着我的手,坐在床边担心地注视着我。
这时妈妈穿着睡衣进来了?
“这孩子怎么了······”
她看见我目光呆滞,浑身僵硬,还一直流泪,便捂着嘴担心地跟爸爸说:“天啊,是不是看见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
爸爸大喝:“别瞎说,再把孩子吓着!”
妈妈赶紧住嘴,爸爸一直抚摩我的头,安慰我:“没事的小威……没事的小威……没事的啊……”
我那时心想,小孩的眼睛和大人的究竟有什么差异,竟可以看见大人看不见的东西。
也许是爸爸的安慰奏效了,几分钟后,我僵硬的身体放松了下来,也慢慢地闭上了眼睛,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我隐约听见爸爸的声音:“没事啊,今晚爸爸陪你睡……”
这时我感觉到有一双手拭去了我眼角的泪痕。
爸爸慈祥地拉上棉被盖在了我的身上,跟妈妈说:“你回去睡吧,今晚我陪他睡。”然后就躺在了我的身旁。
妈妈犹犹豫豫地走出了我的房间,爸爸毫不畏惧地关了灯,睡在我了身旁,守了我一个晚上。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了,我发现爸爸没有在我身旁。
我睡眼惺忪地起了床,慢慢地走下楼梯,发现妈妈在中堂祖宗的牌位前烧起了黄纸,而爸爸在厨房做饭。
爸爸系着围裙,一只手握着锅铲,一只手端着一碗炒好的菜来到中堂,放在桌子上,不满地对妈妈说:“你这是干什么?”
妈妈说:“你没发现小威昨天晚上中邪啦?我给祖宗烧点纸去,让他们保佑保佑。”
“中邪?……”
爸爸不信这个,但没有阻止。
妈妈又说:“我知道你这个书呆子不信这个,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
爸爸一脸不满,但我知道他没有真的生气:“如果我是书呆子,你就是土包子!”
爸爸的话让妈妈笑了起来。
我心想,书呆子和土包子真是绝配。
看到我起床了,爸爸叫我下来洗脸刷牙,要吃饭了,还说,他已经帮我向老师请了假,上午休息,下午再去上课。
我下了楼,乖乖地去院子里洗脸刷牙,懂事的妹妹帮我端了洗脸水,她才六岁就这么懂事,让我很是感动。
她把热水端到我跟前,然后把毛巾递给我,奶声奶气地说:哥哥洗脸。
阳光照射到院子里,把一切黑暗都驱散了,即使回想到了昨天晚上那一幕,我也没有再害怕。
不远处的茅房依旧,妈妈栽的小菜依旧,低矮的院墙依旧,仿佛昨天晚上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哥哥,你是不是哭啦?”妹妹盯着我的脸,悄悄地跟我说。
我那会儿在刷着牙,等我漱好口后问她:“怎么了?”
妹妹说:“你脸上有流泪的痕迹唉。”
“是吗?”我心想,这定是昨天晚上留下的泪痕。
我这样跟妹妹说:“哥哥没事,这是哈喇子。”
妹妹噗嗤一声笑了:“哥哥的哈喇子是从眼睛里流出来的哈哈哈······”
我也笑了。“行了,快去吃饭吧。”
吃饭的时候,妈妈问我昨天晚上看见了什么?我说,我看见了一个穿着白色衣服的奇怪女人,妈妈一听到这话就吓得惊叹了一声,我想,那时她应该脑补了日本恐怖片里贞子的样子。
爸爸示意我继续讲,我酝酿好情绪,继续把我昨天晚上的遭遇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
我把所有细节都讲了一遍,从茅房到月光,从小菜到院墙,从白色衣服到乌黑长发,从僵硬面容到诡异微笑,还有手电筒的光透过她身体的情形······
爸爸妈妈像是在听老梁故事汇一样投入到忘了夹菜,张大着嘴巴,听到恐怖处还忍不住咂咂嘴巴。倒是妹妹吃得不亦乐乎,丝毫没有注意到我所讲的故事多么诡异可怕,只见她挨个把所有菜尝了个遍,然后朝自己的碗里倒了许多她一直喜欢吃的蒸鸡蛋,津津有味地吃着。
听我讲罢,妈妈吓得不轻,朝着爸爸低声说:“我们家是不是闹鬼了啊?”
爸爸说:“胡说八道什么!赶紧吃菜……”
妹妹好奇地问:“什么是鬼啊?”
妈妈说:“鬼就是死人变的······”
爸爸赶紧打断妈妈的话,温柔地对年幼的妹妹说:“别听你妈乱讲,鬼啊,是从天上下来的漂亮的天使······”
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我从来不怕鬼了,因为我想起来爸爸在我像妹妹这么大的时候告诉我:“鬼啊,是一种像小狗一样的可爱的动物······”
据爸爸后来的解释,说是这样说有利于我们的成长。爸爸说,不能在一个人天真无邪的孩提时代给他的大脑里塞进这些恐怖的东西,要不然孩子从小到大都会永远带着这种阴影。鬼是人们编造出来的东西,没必要让孩子为这种不存在东西感到害怕,为几个鬼故事而提心吊胆,一生都敬畏那玩意儿,那样真的很荒谬。
不得不佩服我老爸那样的思想。
下午,我去上课了,爸爸去镇里唯一的一所中学教书,妈妈则带着妹妹去菜园子里除草,妈妈除草的时候,妹妹就在旁边摘她喜欢的各种各样的野花,包括油菜花和韭菜花还有西洋花······
傍晚放了学,我回到家里做作业,爸爸和妈妈在忙活晚饭,妹妹则在电视机前看动画片。吃过晚饭后,我没有像昨天晚上那样早早地到自己的房间里睡,而是和家人一起,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剧,那会儿正在播热《风云雄霸天下》,我喜欢得不得了,尤其是那个会旋风腿的聂风,他有一把血饮狂刀,还有那个拥有蓝色波浪头的步惊云,那造型简直惊呆了我的童年……
大概十点多钟的时候,今晚的《风云》播放完了,要看下一集得等到明晚。
我先上楼睡觉了,爸爸对我说:“要不要我陪你睡?”
我说:“不用了,我不怕。”
爸爸说:“不愧是我儿子。”
这时候妹妹破天荒地没在爸爸的怀里睡着,而是精力旺盛,哼哼唧唧着妈妈教的儿歌,说还想看电视,但妈妈说:“该睡觉了,明晚我们在一起看好不好。”
“好吧。”妹妹嘟着嘴巴不情愿地答应了下来。
于是爸爸牵着着妹妹的手上楼睡觉去了,妹妹还太小,不敢一个人睡,所以和爸爸妈妈一起睡。
我也上了楼,来到了我的房间,躺在了床上准备睡觉。
大概十一点钟的时候,我还没睡着,一直睁着眼睛,透过窗户望着那轮明月发呆。
我听见聒噪的夏虫又叫了起来,叽叽喳喳叽叽喳喳的叫个不停,还有溪边的青蛙,他们都在不留余力地向异性展示自己性感的歌喉,呱呱呱呱地,像是在合力唱大合唱一样,很是烦人。
有微风吹进窗户,繁星点点,几朵云飘过窗前,和昨天晚上的情形一模一样······
这时,我听见妹妹在爸妈的房间里说想尿尿。
爸爸一听就有些不满地说:“这孩子,早些时候怎么不说······”
妈妈有些害怕地说:“刚才水喝多了吧……半夜上厕所……早知道给这小姑娘准备夜壶了。”她定是想到了我昨天晚上的遭遇。
爸爸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没事,我带她去上厕所,弄夜壶还要倒要洗,多麻烦啊。”
然后是开灯开门、无奈的脚步踏下楼梯的声音。
“走,去茅房里尿,爸爸陪你······唉,养娃真不容易啊······”
然后,爸爸带着妹妹去茅房了,几分钟后,他们回来了,他们的脚步滴滴答答地拍在楼梯上。
我听到爸爸温柔地对妹妹说:“今晚的月亮是不是很好看呀?那里是神仙姐姐嫦娥住的地方哦。”
妹妹说:“好看。”
妹妹接下来说的话让我心头一紧:“爸爸,你有没有看到······”
“看到什么?”爸爸问。
妹妹弱弱地说:“有个奇怪的女人站在我们家院子里唉······”
爸爸当然是看不到的。
爸爸停住了脚步,像是想起了什么,静默了几秒钟后,突然抱起了妹妹往自己的卧室里跑。
“没事哈,可能是嫦娥姐姐来我们家了,爸爸下去看看,你去和妈妈在一起,要乖哦。”
爸爸把妹妹交给妈妈,然后急冲冲地跑下了楼,从他的脚步声里,我听出了几分难以抑制的愤怒。
我赶紧起身,趴在我的卧室窗台上,慢慢地探出头往楼下看,我突然发现月光下,院子里站着那个陌生女人。
她就站在门口,站在和昨天晚上一模一样的位置,摆着一模一样的姿势······
从这个角度看不到她的脸,只能看到纯白色的长衣服,浓黑的长发,还有露出来的半个白色的额头。
我悄悄地瞄着她,不敢说话,甚至屏住了呼吸,希望她没看到我才好,没成想,她居然慢慢地抬起了头,往我这边看了过来,在她抬头的那一刹那,我看见了她僵硬的脸上那抹机械诡异的笑容,和昨天晚上的那张脸一模一样······
我被她的微笑吓住了,惊恐地叫了一声:“啊······”随后慌张地跑到床上猛地掀开被子一头钻了进去。
我用被子紧紧地蒙住了头,好像这样我就可以杜绝一切对我有害的事情,我就可以逃避那个女人无所不在的目光。
我听见爸爸在楼下厨房翻箱倒柜的声音,我想那时他应该是在找菜刀。
然后是爸爸开灯的声音,开门的声音,跺脚的声音······
我听见爸爸跑到了院子里愤怒地喊:“我不管你是什么东西,有种你出来,吓唬小孩算什么本事!”
那时月光明亮,那个女人就在就站在爸爸面前,可是爸爸看不见。
那时爸爸提着一把菜刀,穷尽了他所能想到的脏话,院子里回响着他对那个女人的咒骂声。
“狗日的……你祖宗的……你倒是出来啊……”
我的家位于小镇边缘,一百米开外的邻居家和民宅聚集区传来了稀稀疏疏的狗吠声,但熟睡的人们没有人听见父亲的的咒骂声,也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也许是有人发现了,只是害怕惹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不想多管闲事而已。
空气里凝聚着紧张的气氛,妈妈躲在房间里,和我一样为老爸捏了一把汗。我那时很害怕,害怕那女人会对老爸做些什么不利的事,我在同学间看过一些鬼片,电影里的鬼大多是行踪不定凶神恶煞的,碰到生人就会向他索命,用丑陋恐怖的面容将人吓死,或是用长长的指甲将人的肚皮剖开,扯出血淋淋的肠子,更有甚者会残忍地将一个人的头颅硬生生地给扯下来。我只有一个老爸,如果她真是鬼,我希望她是个好鬼,别让我失去老爸才好呀!
估摸着四五分钟后,爸爸“呸”地一声狠狠地朝院外吐了一口唾沫,然后狠狠地关上了大门。临走时还不忘警告了一句:“要多远滚多远!来一次我打你一次!”
我不知道爸爸当时有没有害怕,但我感受到了他为了这个家所体现出来的勇气。虽然他只是个老师,用妈妈的话来说,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书呆子,赚的钱不多,还每天担心家里有什么意外的变故,为我和妹妹的一生提心吊胆,为他所爱的妈妈忙前忙后,“忍气吞声”。但那时候他天不怕地不怕的,颇有阎罗王也要敬他三分的气势。
“混账东西!去你妈的!”这是他在楼下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
第三天晚上,为这事提心吊胆的妈妈把小镇里一个老态龙钟的江湖术士给请来了,尽管父亲一直说:“没必要啊,有我在还怕什么牛鬼蛇神啊!”但妈妈一句:“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就把父亲的豪言壮语给堵了回去。
“你看看都两个晚上了,咱家儿子和姑娘都见到了那女鬼,你就不担心她对咱孩子不利啊?”
我知道父亲的唯物主义信念没有动摇,只是他在照顾一向迷信的妈妈而已,妈妈书读得不多,爸爸可以理解。顺着妈妈的意也可能只是爸爸感觉太奇怪,想见见那江湖术士会耍什么把戏,听听他怎么解释这些怪事,顺便增长点见识而已。最重要的是他觉得,“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这话说得也有几分道理。
晚饭的时候,那老头扎着一头花发,穿着极为普通的大衣,进了我家大门。
那老头没有穿道袍,看起来也不像林正英,浑身脏兮兮的不讲究,倒是黑色的布鞋一尘不染,显得挺干净;大衣破了几个洞,裤子打了几个补丁;皮肤黝黑,颧骨突出,眼睛很小,身体十分瘦弱,仔细看有那么点仙风道骨的模样。
妈妈十分客气地称他为“大师”,倒是爸爸显得比较冷淡,叫他“师傅”,而妹妹和我则叫他爷爷。
妈妈做了一桌好菜,在饭局上给这位老头从头到尾讲了这两天发生在我家的怪事,那老头只是偶尔点头摇头,没有太多表示,好像这些诡异的事情对他来说司空见惯,无伤大雅,他只顾着吃饭桌上的好菜,不时还让爸爸给他倒些小酒,喝着喝着,他便有些自豪骄傲地报上了自己的来历:师出什么什么门,手里掌握着什么什么大印,会画什么什么符,可以治什么什么怪事,会收什么什么鬼怪……听起来让人觉得他得了林正英的真传,道行极高的样子。
妈妈喜出望外,说看来请到高人了……
爸爸只是笑笑,没说太多。
晚饭过后,太阳下了山,天微微暗,天边的赤色晚霞衬着已经上悬的月亮,甚是好看。老头在院子里摆了个贡坛,坛上摆了许多贡品,有几个生鸡蛋,一碗生糯米,还有几道家常菜,香坛上插着几支香,旁边放着几道黄符,还有一把木头做成的剑,那应该是桃木剑吧,那时我在想,送给我当玩具肯定很好玩。
妹妹不关心爸爸妈妈这帮大人在干什么,只是独自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即将播出的动画片,我和爸爸站在门外,就想看看这老头有什么神通,妈妈有些避讳,站在屋子里不敢太靠近。
作法之前,老头说家里有属鸡的或属狗的要回避,恰好爸爸属鸡,妈妈属狗,于是他们一同进了屋,关门之前还问站在门口的我要不要进来,我说我属牛,不用回避。
妈妈一脸嫌弃:“你这孩子,不怕呀?”
“不怕,我就看看。”
于是妈妈关了门,院子里就只剩下了我和老头。
我看见老头用手理了理自己乱糟糟的头发,然后拿起贡坛上的那把木剑,嘴里念念有词地舞了起来,舞到兴头处便烧几道黄符,撒几把糯米。可能是他年纪大了,他的动作一卡一顿地,像卡带的影碟武打片,丝毫没有林正英那样行云流水的感觉。
他叽哩哇啦、跳上跳下地,像跳着几千年前上古氏族跳的傩舞,动作有些滑稽,我强忍住没笑出声来。
老头没有管我,忘情地舞着剑,大概四五分钟后,他把木剑放到了贡坛上,然后双手合十,闭上了眼睛,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仿佛成为了一尊雕像。
我在那里观察了足足一炷香之久,在那一炷香的时间里,我一度认为老头已经被女鬼摄去了魂魄,我怀疑他就连心跳和呼吸也没有了,站在那里的只是老头毫无生气的躯壳。
我有些担心,但更多的是无聊,我就坐在门口的凳子上,看星空看月亮背唐诗打发时间。
贡坛上的一炷香烧完之后,老头动了,他又用手理了理自己乱糟糟的头发,双手背在身后,一边微笑一边向我这边走来,好像已经没事了,好像所有的问题都得到了解决一样。
他来到了我身旁,坐在了我身旁门口的台阶上,笑着跟我说:“小孩儿,已经没事了。”
我问:“真的?”
他说:“她不会再出现了。”
我迫不及待地问他:“你能告诉我她是谁吗?”
我早就想知道了。
老头说:“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呀?”
“因为我想知道。”
……
“你替我们家作法,我们家当然有了解的权利呀。”我补充道。
“嘿嘿,你这孩子,懂得还真多。”
老头有些犹豫,但摇摇头后还是说了:“那……我就告诉你吧。你本认识她的,但现在你已经不认识她了。”
老头的话让我感到一头雾水,什么叫本认识又不认识?
“她到底是谁呢……”
“你当真想知道?”老头卖着关子。
我点点头。
老头捋了捋自己的胡子,又摇了摇头,意味深长地说:“她呀,是你的妻子……哎你可不要说出去啊,因为说了别人也不信。”
我被惊得目瞪口呆……这时门突然开了,老爸突然探出头来叫道:“什么!我儿子什么时候娶媳妇儿的,我怎么不知道?”
妈妈也探出来说:“大师您可别开玩笑了,我儿子才十岁……”
原来我爸妈都在门后面偷听呢。
“我就说别人一定不会信嘛……我不讲了,不讲了……”见状,他一边说一边摆手。
这时妈妈窜了出来,一个劲地怂恿道:“您就说说吧,怎么说都是关于我儿子的故事,信不信咱心里有数。”
老头拿出了无可奈何的语气,又说了一次:“也罢,也罢……”,终于还是讲了下去。
“不过我讲了,信不信由你们啊。”老头说。
我保证接下来老头所讲的关于我的故事我全然没了印象,不是我记忆力差也不是我曾撞破了头失忆过,而是这件事根本就没有发生在我身上,至少我打娘胎出来就没经历过这种事。
爸爸妈妈只当老头所讲的只是个故事,原来自己的儿子还有这样番外,自己从未听闻,此时听到老头讲起,倒也十分兴奋,都拿出了听故事会的认真态度。
老头说:“方才,我灵魂出窍去院外寻那女鬼,那女鬼就躲在你们家旁边。我说明我的来意后,她呀就跟我说,她名叫郑素卿,是你的妻子,不过……是你前世的妻子。”说着,老头用手指了指我。
爸爸一脸好奇:“真有前世今生这回事?”
妈妈说:“可吓死我了……我以为咱儿子真娶媳妇儿了……”
老头又说:“你们家孩子是明世宗年间的一个大户人家的公子,名叫……叫啥来着?哦对了,叫谢臣渊。”
爸爸说:“世宗年间?明朝?”
妈妈惊奇地说:“儿子前世是明朝人!”
“是啊,算起来应该有五百多年啦!”
老头道:“那女鬼跟我说,她生前是世宗年间一个苦命的女子,自幼丧父,家中还有一个体弱多病的老母亲。十七岁那年,她被唯利是图的伯父卖到了青楼,幸亏有一日谢臣渊路过青楼,遇见了倾国倾城的郑素卿,他见郑素卿身世可怜,便花重金将她从青楼里赎了出来。”
爸爸说:“不只是路过吧?嘿嘿。”
老头没回答:“郑素卿被谢臣渊从青楼里赎出来后不久,其母亲就因病去世了,此时郑素卿在世上孤苦无依……”
妈妈说:“她不是还有个伯父吗?”
“就是他伯父亲手把她卖到青楼的……而且她伯父嗜酒,一夜酒醉,撒酒疯时不小心掉进河里,也死了,淹死的。”
妈妈说:“那怪可怜的。”
“所以啊,她便决心追随她的恩人谢臣渊,愿此生为他做牛做马。好在谢臣渊对她也一见钟情,便将她带回了家,想娶她为妻。怎奈谢臣渊的父母不同意,因为谢臣渊和邻乡的一位千金早已经指腹为婚,更何况,郑素卿还是个青楼女子,纳为小妾都不行……只是谢臣渊是个情深义重之人,对这些繁琐的世俗也深恶痛疾……在那个时代,他算是个奇葩了……他便不管家里的意见,一日就带着郑素卿……”
爸爸说:“私奔了?”
“嗯,”那老头接着说:“他们二人远走高飞了……怎奈,天有不测风云,私奔途中有一个强盗觊觎郑素卿的美色,想霸占郑素卿,便设计把谢臣渊给害死了,还把郑素卿给掳了去,但郑素卿宁死不从,趁强盗不注意,上吊自杀了。”
老头摇摇头:“这对苦命鸳鸯就这么成了地下亡魂。”
他说得头头是道,我竟全然相信了。
我问:“那她怎么到这儿来了?”
老头接着说:“他们二人在阴间相遇,但不愿投胎回到阳间那个冷漠的世界,便没走黄泉路,也没过奈何桥,而是长时间飘荡于阴间世界里。其实啊,这阴间和阳间一样,阴间里有很多鬼魂不愿投胎,他们便聚在一起,组成类似于阳间一样的社会,那个社会里有客栈,有酒肆,有屋舍也有山水……阳间里有什么,阴间就有什么,只不过阴间里没有太阳,永远是夜晚而已……他们二人便在这阴间世界里拜了堂,寄情阴间山水,做了两百多年的鬼魂夫妻。”
妈妈说:“两百多年?听着好浪漫呀……”
“但是有一天,谢臣渊从忘川河边走过的时候,不幸被鬼差发现,那鬼差就押着谢臣渊的鬼魂去了冥府,过奈何桥的时候呢,就逼着他喝下了孟婆汤,阎王审问后呢就下令把他丢入转生井里,让他转世投胎。”
爸爸好像抓到了把柄,突然叫道:“不对啊,我儿子十年前才出生,照你这么说,这谢臣渊是明朝世宗年间人,距今五百多年了,他和郑素卿在阴间待了两百年,那还有三百年呢?难不成他在冥府里待了三百年才投胎?”
老头解释说:“谢臣渊被抓走不久后,就被扔进了转生井。这世上万物生灵啊皆有生死轮回,人可以投胎成牛马,牛马也可以投胎成人,自打谢臣渊的魂魄坠入转生井以后,他的灵魂会长时间漂浮于太虚之中,他何时能找到新的肉体?何时出生?出生于何地?出生后为人为狗?这就都要看天意了,阎王也只是顺着天意办事而已。为什么谢臣渊三百年才投胎到你们家?这是天意,这其中的问题复杂之程度是你我这等凡人无法想象的。”
妈妈问:“所以郑素卿就在阴间里等了谢臣渊三百年?”
老头说:“她是这么跟我说的。”
爸爸又抓住了把柄:“那她怎么知道谢臣渊投胎到这儿了?”
老头说:“每有一个亡魂坠入转生井,阎王的生死簿上都会有记录,掌握生死簿的老阎王是知道每一个亡魂的去处的,也只有他知道。郑素卿明白这一点,便多次去请求阎王爷告诉她谢臣渊投到了哪儿,阎王被她不离不弃的精神感动,便告诉了她,谢臣渊投胎到了这儿。”
爸爸轻蔑地说:“原来阎王是知道天意的啊!”
老头摇摇头说:“阎王只是顺应天意罢了……”
“郑素卿为了见谢臣渊一面,在阴间苦苦地等了三百年,她的故事在阴间传开了,感动了许多鬼,在她的恳求之下,阎王爷终于答应,让她在转世后的谢臣渊十岁时放她回一趟阳间,见谢臣渊一面。只不过……”老头顿了顿:“此时的谢臣渊早已经喝下了孟婆汤,重新投胎,成为了这个孩子……”说着用手指了指我,“早已将前世的一切忘得一干二净了呀!”
老头说得十分生动,像是转述一件真实发生的史实一样,说到动情处还忍不住摇摇头,哀叹几声。
不知道他说得是不是真的,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把故事讲完后,不管爸妈信没信,反正我信了。
我瞪大了眼睛不知所措,整个人都愣掉了,现在想想,那种震撼是别人所无法体会到的。
那女子前世对我一往情深,然而我无法想象,她是如何等了我三百年。
而算起我和她有交集起的日子,大概也有了五百年,我居然把一个追随了我五百年的女子给忘了!我心里有些难过,但无论如何都无法流出眼泪。
老头说,因为我投胎前喝了孟婆汤,所以现在,我把前世的一切都给忘了,流不出泪很正常,要流泪那才叫奇怪哩!
孟婆汤当真有这样的魔力,能让我忘记这样一个痴情的女子,忘记我和她在一起的那些年,以致于重新见到她什么也想不起来?
“一派胡言!简直一派胡言!”爸爸突然大叫,“一炷香的时间里她就告诉了你这么多?你这江湖神棍,编出这样一个扯淡的故事来,想必很费力吧,你怎么不去写小说呢?到这儿来哄骗我们!”
“该说的我都说了,你爱信不信。还有那女鬼,今夜就要离开人间去往冥府,不久后就要转世为人了。这女鬼要是再在你们家出现,你就把我的头给拧下来当夜壶!”
老头身形瘦弱,但说起话来每个字都字正腔圆,如同雷鸣一样,颇有气势。
“嘿!你这老头……你们这类神棍不总是说‘天机不可泄露’吗,怎么现在就告诉我们这么多?”
老头反驳道:“我说的都是大家知道的东西啊,什么阳间阴间冥府阎王的……这不都是大家耳熟能详的东西呀,哪儿是什么天机?不是天机的我都跟你们说,是天机的我一字也没提!”
“你……”爸爸哑口无言。“就算是真的,你怎么证明你说的是真的?”
老头振振有词:“你怀疑是假的,那你又如何证明我说的是假的?”
这时妈妈终于开口:“别吵了,不要伤了和气……”她悄悄对爸爸说:“你这是干什么,好歹要尊重老人家嘛!”然后又转过头去对老头说:“大师您别生气,我家这口子就这爆脾气……”说着就往那老头上衣口袋里塞了个红包,给老头使了个眼色。
老头生气地把红包推了回去,头也不回地往院门走去,还一路边走边念道:“这钱我不收,你们请我吃了一顿饭,足矣!我走了……”
老头摆摆手,出了门。从院门外传来他放荡不羁的大笑声: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哇哈哈哈哈……”
妈妈硬是拉着爸爸跟了过去,无奈地对爸爸说:“去送送人家吧。”爸爸虽然有些不愿意,但还是跟着妈妈去了。
妈妈拉着爸爸出了院门,边追边喊:“大师我们送送您……大师您慢走啊,明早您再来,我们家再请你吃一顿……大师等等啊……”
这时,这院子里,就剩我孤身一人了。
月色清亮,夏虫聒噪,院墙低矮,灯光暗淡,空气,微微凉。
毫无征兆,我一眨眼的功夫里,院子中央突然出现了那个陌生女子,她站在和昨天晚上、前天晚上一模一样的位置,摆着一之前模一样的姿势,就好像有人突然在院子里放了幻灯片一样,而且像是复制粘贴过来似的。
我毫无防备,下意识地站了起来,但我也没有再害怕。
我静静地看着她,把所有想说的话都融在了这夜色里。
此时我见她,那眼光就莫名地更改了,先前我对她感到害怕,现在只是觉得十分地熟悉与亲切。
只见她她一身素装,洁白无瑕,一头秀发,乌黑浓密,一双眼睛,柔和美丽,一抹微笑,动人心弦,一双纤手,玲珑如玉……
恍如隔世,我像是化身为了谢臣渊,注视着这个等了我三百年的女子……
“你是……素卿吗……”我打破了沉默,但感觉不是我自己的声音。
她一句话也没说,只是默默地看着我,对着我温暖地笑着。
我与她对视了许久。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的身体就开始变得越来越透明,就像晴天后的彩虹,温水中的冰块那样,渐渐地消融。
最后,她从脚到头,慢慢地消失了。
最后消失的,是她的脸,是她的微笑。
那抹最后的微笑,成为了我心里永远的烙印。
我突然明白为什么她的笑有些僵硬了。
“已经三百年没有笑过了啊……”我喃喃自语。
爸爸妈妈从外面回来的时候,她已经全然融入了看不见的空气里,彻底地消失了,自那时起,她再也没出现过。
妈妈携着爸爸的手走进院子,一边走一边问爸爸:“你说,这世间当真有这样专情的女子?”
爸爸说:“或许吧。”
妈妈说:“换做是你,你可愿意为我等三百年呢?”
爸爸说:“神棍的话你也信?”
妈妈撒娇道:“我不管,你要回答我。”
爸爸笑了笑:“爱你不用三百年,一辈子就够了……”
妈妈开心地笑了。她来到我面前轻轻地牵起我的手,慢慢地往屋里走去。
进屋前,我转过头向院子里看去,想找到她曾经来过的证据,但那儿除了满地白色月光,空无一物。
半个月后,邻居家诞生了一名女婴。
我一打听,居然听说女婴的名字叫素卿,我过去替我妈给邻居大妈送营养品,一打听起这娃儿的名字,邻居大妈说,孩子的名儿是镇里头那个术士老头给取的。他们一家觉得好听就用了,就叫素卿了。
女婴躺在摇篮里,我去看那女婴,她安静地躺在襁褓里,白白嫩嫩的,甚是好看。女婴的眼睛已经睁开,我看着她的眼睛,我确定了下眼神,依旧那么熟悉。
就是那双我见过的眼睛,那几天晚上,我曾见过这双眼睛。
五百年前,我也曾见过这双眼睛……
“你是素卿吗?”我自言自语。
忽然,她对我笑了,这笑容我曾见过。
这也便是天意吗?
前世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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