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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跪下来,舔!”说话的是一个飒爽的少年。
美少年不足二十岁,是江湖中的新晋杀手,武功天赋都不错,奈何性格颇为偏激,目️中无人不谙世事。他姓郎名无人送外号鬼影神刀。
此刻他斜眯着凤眼,翘脚躺在一个丰腴美人的怀里。镶金缀玉的宝刀出鞘,闪着寒光直指瘫坐在地的美人。
美人是勾栏院的头牌牡丹姑娘,平日里众星拱月,风情万种,现在却是花钿委地,满面愁容。
“公子武功盖世,牡丹有眼无珠,万望大人大量,饶恕奴家。”
“我让你爬过来,舔我的刀。”郎无提高了声调,陪坐在一旁的王公子面色凝重,一语不发。眼见着宴请的客人如此胡闹,却也不发作。
王公子望向牡丹,牡丹也楚楚可怜地巴望着这昔日的金主。他使了个眼色,点了点头,示意牡丹顺从。
可怜的牡丹姑娘只好匍匐在地,慢慢爬过去,犹疑片刻,香腮挂泪,怯怯地伸出小巧的红舌轻点寒光闪烁的大刀。
半柱香之前,勾栏院的牡丹姑娘还不知今日的主客是鬼影神刀郎无,从而使尽了狐媚之术奉承王公子冷落了他。而现在连她的金主也保不了她,她只求忍辱负重后能得到一丝喘息。
艳红的嫩舌如猫一般滑过冰凉的刀,郎无嘴角浮起一丝笑意又命令道:“笑!”
牡丹强打精神,呼出一口气,在冰凉的刀刃化成一缕湿雾。脸上露出谄媚的笑容,继续舔舐着。
郎无手握宝刀,偏过脸,一旁的歌姬赶紧上前给他倒酒。饮完一杯,他蓦然转头咬了一口那肥胖妇人胸口的嫩肉。妇人吃痛,惊呼一声向后仰去。
郎无身形一动,锋利的刀刃寒光一闪,割断了牡丹的舌头,霎时,鲜血喷涌而出,牡丹惊痛交加,晕厥过去。
“郎无兄!”王公子拍案而起,他早听闻此人疯癫怪异,真正看到所作所为还颇为诧异。
“啧啧啧,听闻药王谷有一味灵药是用美人舌为引,专治妇人饶舌之疾,鄙人以为不然,饶舌之妇,割舌,则病除。王兄认为如何?”
“妙!快刀斩乱麻,此计甚妙啊!”王公子神色一变,击掌而笑。“来人,安排雅间,其余人等都退下,我与郎无兄有话要说。没我的允许,都不要进来。”
郎无邪魅一笑,转身跟着王公子进了私密的雅间。
当一个有钱人跟一个杀手有交集,不是要杀人就是被杀。
王公子找江湖杀手郎无,定然是要杀人。杀的还是难杀的人,这事儿,唯心狠手辣的人不可,而鬼影神刀郎无当然可以做到。
然而令郎无没有想到的是,他要杀的人,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好人,岂止是好人,简直是圣人。
他要杀的是溧阳第一好人温怀义。温公子胸怀天下,识文断字,仗义耿直,乐善好施,与母亲隐居一隅不问世事。这样的人,为何要杀?王公子只拿出钱物,笑而不语。
郎无将钱物退回,笑而不语,他兴致起来了,非要问个根由。
“温怀义乃是我同父异母的兄长,其母犯了家规,携子逃出家门,他也改随母姓。家父旧情难忘,现已寻到了他们母子。若他不除,王家偌大的家产保不住。”王公子脸色阴沉。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学堂里温怀义摇头晃脑的教念起诗经,郎无隐藏在梁上,略有所思。
郎无是个杀手,是个武功高强的杀手。
温怀义是个儒生,是个清秀斯文的儒生。
他接下这桩买卖的时候,奔的是那句,杀最难杀的人。
如今这人看起来一点都不难杀,杀他简直轻而易举。
他却犹豫了,往往看起来越是简单,事情往往越复杂。
杀手的敏锐让他不能鲁莽行事。
下了学堂,学生悉数散去。
温怀义整理好书卷,郎无自梁上倒垂,发丝漾于温怀义耳侧。致其大骇之下,跌坐于地。
“哈哈哈哈,我当是什么世外高人嗯,原来真的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傻小子!”郎无一个鹞子翻身一跃而下,语气颇为得意。
“你是何人?”温怀义见来人并不相熟,行事乖张,颇感意外。他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沾染的尘土,整理了下散落的书卷。
一卷纸散落脚下,温怀义上前去捡,稍一抬头,便望见了那镶金坠玉的大刀。空气仿佛静止了。温怀义吞了口口水强压住心里的紧张。他仰起头望着眼前这个人。
郎无抽出了那把鬼影刀,居高临下睥睨着他。
“你是江湖中人?”
“是!”
“杀手?”
“是!”
“来杀人?”
“是!”
“杀我?”
“不错!”
“现在?”
“不方便?”
“是!”
“等等也行!”
温怀义舒了一口气,站了起来。他清秀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这份坦然令郎无好奇。“等死难道不是更可怕吗?”
温怀义不置可否,默默整理手上的书卷,待全都整理好,他慢悠悠地说道:“无憾便无惧。”
郎无第一次听到这种理论,他简直要笑出声来:“可笑,人只要活着,便永远不会满足。”
温怀义不理,径直要走出门去。
郎无跟了上去。
“去哪儿?”
“去该去的地方。”
“别给我阴阳怪调,你的命现在是我的,我现在就可以杀了你!”
“行走江湖,不应该信守承诺吗?”
“当然。可我并没有说何时取你性命。”
“那敢问仁兄,何时取我性命?”
“三天后的这个时辰。”
“多谢!”
郎无皱了皱眉,温怀义过份平静,他的江湖生涯中曾数次与顶级高手过招,这种神情却也见得不多。这种只会出现在高手脸上的神情怎么会出现在一个书呆子的身上?
“你不问问谁让我来杀你的?”
“你会回答吗?”
“不会。”郎无戏谑道。
温怀义闭口不语。二人在小径上并肩而行,傍晚的夕阳洒在二人的身上,将影子拉长,恰似同根而生的两棵大树。
郎无略感尴尬,他已经不占上风。
“我要杀的只是你一个人。”
“我知道。”
“ 你怎么知道?”
“看你的刀,你这种杀手,一般都很贵。我那精明的弟弟,不会乱花钱,我死了,便不会横生枝节。”
郎无不再言语,他竟被一眼看透。而他对温怀义,知道的太少。
温怀义的家略显寒酸,几间茅屋,一处小院,一个神情麻木的老妇。
“娘。”温怀义轻轻唤道。那妇人眼里方才闪现一丝光亮,马上又黯淡下去,像是不知身在何处,茫然地四下张望。
温怀义快步上前,扶住了她。“我去给您煮饭。”
“饿。”老妇人嘴里嘟囔着,向郎无的方向走过来,郎无拇指抵住刀柄。谁料她竟径直走了过去,目光呆滞并未看他。
老妇人在小院里一遍又一遍的走着,嘴里嘟囔着听不清的胡言乱语,郎无望向温怀义。
“失心疯,本来好了,我拜师学艺,千辛万苦,将她医好。谁知那负心汉又寻了过来,害她旧疾复发。”温怀义苦笑。
“你还会医术啊?那你再给她治啊。”郎无若有所思。
“你是个杀手,你杀人的时候砍了一刀,那人尚可疗愈,若是砍了数刀,经脉俱损,那便药石无医。就是这个道理。”
“我只砍一刀,绝无活口。”
“嗬!喝茶吗?”
“喝。”
“自己倒,我去做饭了。”
郎无一直在温怀义家里住了两日,他确信温怀义并不是高手,也没有复杂的背景和关系,那么他就并不是一个最难杀的人。
他只是一个单纯的好人,若说好人难杀,那定是难过良心这关,而鬼影神刀郎无,并无良心。
前两日,温怀义照常去学堂,照常归家照顾老母,一切都没有变化。第三日,温怀义要出门。
他从衣笥中拿出最体面的衣服,整理好仪容,写好了一封书信。藏于袖中,往太阳升起的方向走。郎无照常跟在后面。
走了不远,温怀义便停住了脚步。顺着他的目光,郎无看到了一个温婉的女子。
“桃仁一钱、赤芍二两、当归一片、三七一两、再加点儿桔梗、苏木还有丹皮,嗯,这个治疗跌打损伤最有效了。”女子撸起袖子,在纸上写下了方子。递给了面前的老人。
老人约莫五十开外,眉头紧皱,双手扶着膝盖,腿上有未干的血迹。身边的老妇人带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一脸担忧。
“谢谢你啊小怜大夫。”一旁的妇人接过小怜递过来的药方。“今日上山砍柴摔伤了腿,发现的时候已经完全不能动弹了。要不是你,这条老命恐怕保不住了。”
“小怜姐姐,你是我们这最优秀的大夫了,山外的药王谷老神仙一定会收你为徒的。你心眼好,阿嬷说你学了本事也还会回来的,对吗?”小孩子一脸真诚的说。
“别瞎说啊,我可没准备出去拜师,就算我真的想出去,那拜师礼钱也不是我能出的起的哦。姐姐啊,哪儿也不去,就守着这喽。”小怜刚说完,就在人群中发现了温怀义。一丝红晕浮上了她的脸颊:“师父!”
“小怜!”温怀义点了点头。
小怜安顿好求医的老人和小孩,便走了过来,她注意到了郎无。
目光相遇,郎无只觉心神一动,小怜并不是一个美人,然而她定然又是美的。
他一路见繁花,美人儿姿态各异,逐渐麻木厌倦,便开始寻求刺激,审美一向偏激。独独没有入空山寻幽兰,让澄澈的清泉洗涤心灵。
初见小怜,郎无便觉她应是幽兰应是清泉。一时竟看愣了神。
小怜的眼神则是一闪而过,将万般柔情收进眼里,倾注在温怀义的身上。
“师父, 你怎么过来了?是大娘需要草药吗?我这里刚好采集了些,正准备送过去呢。”
小怜欢喜地迎了上来。
“我不是告诉过你,不要叫我师父嘛。只是指点了些医理上的皮毛而已,这个称呼我可受不起。前几日给你医书看完了吗?”温怀义语气轻柔,俨然一副兄长的样子。
“嗯,好,温大哥,我记住了,书看完了。待我现在取来还你。”
小怜正待转身,温怀义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待她转过身来,脸上越发红的厉害。
“完了,这朵花被人捷足先登了!”郎无心里油然生出一股醋意。“算了,一会杀了温怀义便可!”他又稍稍宽心。
或许是发觉小怜的异常,温怀义赶紧松手,将目光偏向别处:“不用归还,送与你吧,我来,是有些事要叮嘱你。”
“进屋再说吧。”小怜点头应允。这才看见郎无也紧随其侧。
“哦,江湖朋友。”温怀义随口一答。小怜倒像是见怪不怪似的,并未多问,便推门而入。
屋子整洁干净,隐约有一股奇异的花香,味道并不浓烈,闻之令人心旷神怡。正厅一张桌子上摆满了瓜果时蔬,大部分还沾染着泥土,堆放在一起,略显杂乱。
这突兀的摆放令人顿生疑惑,看出来郎无的神情,小怜便解释道:“我日常采撷草药为乡邻们义诊,本不取分文,奈何乡邻淳朴,便强赠些瓜果,今日繁忙,尚未整理,让公子见笑了。”
“啊,我懂我懂。”郎无见小怜终于愿意跟他说上几句,便也来了兴致,想在脑海里费力搜索些能彰显文采的话语。
奈何自己长久混迹江湖,知晓一些暗喻俚语,却对文人雅士的琴棋书画一窍不通,蓦然想起初见温怀义的情景,便脱口而出:“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说的就是这个!”郎无对自己的记忆力颇感自豪。
果然,小怜掩嘴一笑。
美人一笑,稳了,郎无愈发自豪。
温怀义也笑了,不仅笑了还摇了摇头。
郎无心一沉,果然,小怜说道:“公子见解独到。不过诗经里这一句乃是有情人所做,相互钦慕之人互赠定情信物,倒不计较礼物的轻重,看重的是情谊。若从情谊不分贵贱而言,倒也有几分在理。”
听了小怜一席话,郎无从一开始的窘迫无措中生出些钦佩之情来。一个既有才情又识大体的姑娘,竟这样被他遇到了。
郎无正听得入神,温怀义却走向窗前,风起,一片落叶自眼前翩然落下。他叹了一口气,伫立在窗前。小怜也走了过去,与他并肩站在窗口,望向远方。如月之恒,如日之升。缱绻美妙,如诗如画。
郎无站在原地,察觉出自己的不合时宜。他该向那男人挥出一刀,将那女人揽入怀中,像从前的自己一样,毫不犹豫。
郎无没有这么做,他心里有股酸涩的情绪涌了上来,夹带着些许柔软的悲伤。他曾经想了很久,不知道这是什么感觉。
后来他才知道,那便是爱情,是世界上最厉害的刀!
郎无只身退了出去,他来到那棵老树下,抬头望了望明晃晃的太阳,施展轻功,跃上了树梢,将自己隐入枝叶里。
他在等待,几个时辰后,温怀义就要变成刀下鬼。他并不去想如何杀掉一个人,生平第一次,他的脑海里浮现出那如兰花般的女孩,和她落泪的模样。
她会哭的吧?会吧!
细碎的阳光透过叶片落在郎无的脸上,他伸出手,透过指缝,他仿佛看到了小怜的脸,和那双落泪的眼。
血泊中,她为之哭泣的男人的脸,是自己的脸。
郎无的嘴角勾起一丝笑意,“我真是疯了!”他自言自语。
许久,温怀义走出门来,小怜止步于门前。他没有回头,大步流星,小怜亦没有转身,目光紧随。
郎无从树上跳了下来。望了一眼小怜,那姑娘眼里没有别人,郎无咬破了下唇,啐了一抹血色,头也不回地跟上了温怀义。
“你时间快到了。”郎无盯着猎物的背影,冷冷地说。
“往西边三里路便到敬亭山。”
“你想说什么?”
“让我死在敬亭山百丈岩,远一点,别吓到我娘。”温怀义语气平静:“自会有人替我收尸。”
“你全都告诉小怜姑娘了?”郎无急道。
“多虑了,我们只是叙旧,她是个好姑娘,是温某无福消受。他日拜得名师,前途不可限量。”
温怀义停下脚步,正色道:“我不想她们死,便不会告诉她们谁杀了我。”
“哼,算你聪明!走吧,去敬亭山百丈岩,你带路。”
那敬亭山表面看来本是普通的一座山,然而,曲折蜿蜒的小径在半山腰便断了,取而代之的是隐蔽的嶙峋山石路,沿途怪石异草屡见不鲜,蛇虫鼠蚁不计其数。
二人攀爬了良久,终于到了百丈岩。竟是一片清幽雅致的兰草地,正值兰花盛开的季节,花香扑鼻,如坠仙境。居中有一青石,刻有百丈岩三字。
温怀义涉花而过,盘腿坐在青石之下,深深吸了一口气,便闭口不言。
郎无纵是有诸多疑惑,温怀义却总也是不发一语。
直到郎无抽出宝刀,刀柄环佩叮咚驾于脖颈:“有什么遗言吗?”
温怀义轻轻摇头,风起,花摇,金玉声响,血溅青石。
他或许有千万句话要说,但他没有,那些话藏在风里,对着兰花呢喃,迎雾为幻,遇山则散。一只青鸟自山间振翅而上,消失于云端。
“你倒轻松,我端是猪油蒙了心,费这老鼻子劲下山,呸!”郎无环顾四周,恶狠狠地啐了一口,便骂骂咧咧寻那下山的路。
入夜,郎无正依窗独酌,一道黑影闪过,郎无起身欲追,寒光一闪,飞刀从眼前咻的一声滑过,直钉木梁。
只见那飞刀所钉之物乃是一纸笺信。郎无阅后冷哼一声道:“刚好,换个地方喝酒。”便腾跃而起,施展轻功,于客栈二楼翩然而去,顷刻便隐匿于黑夜之中。
“想不到家大业大的王公子竟选了这样一个破落的小酒馆待客,还真是名不虚传!”郎无抬头忘了一眼客来酒家的招牌,想到那日勾栏院看舞,今日破酒馆结账。不由得苦笑一声。
“尊客莫恼,我家公子素来行事谨慎,言出必行。尊驾既已完成任务,我们也已派人验过,该给您的酬劳分文不少。除去之前定金,这锦盒里的金子,只多不少。”门内缓缓走出一华服老者,两侧各有两名家丁提着灯笼,一侍女垂首低眉,端出盛放黄金的托盘。
郎无走向前去,抬手打开锦盒,一道极细的烟雾弥漫而出,他心内一怔,眼角余光觑见那托金的女婢颇为眼熟,还未仔细打量,只觉得胸口一阵刺痛。惊呼一声“不好!”
只见那女婢将锦盒一抛,反手从怀中掏出匕首,猛刺出去,郎无急急躲闪,却觉身子迟笨力不从心。只将将躲了几招,便无力抵抗,渐渐视线模糊,像一摊烂泥一样倒了下去。
那女婢上前,膝盖抵住郎无胸腹,一手抓住郎无衣领,将匕首正对鼻尖。目眦欲裂,正是那勾栏院的昔日花魁牡丹姑娘。
郎无吐出一口鲜血,暗想自己行走江湖,却在阴沟里翻了船,无可奈何闭上了眼睛。
“且慢!牡丹姑娘,你跟一个死人计较什么。他现在身中软骨散,无知无觉,就算你割了他舌头,也解不了恨。不如,让他尸骨无存。”老者脸上浮出阴冷的笑容,燃起一个火把,递到牡丹手中。
郎无此时神志清醒,但身体麻木无法动弹,只好任凭处置。
那牡丹缓缓起身,接过火把。火光照映之下,细看郎无,那端是一张俊秀邪魅的脸。要不是那日勾栏院结的仇怨,光凭着这张脸,她也是乐意服侍的。可是现在,她的心中只有屈辱和怒火。
火光炙热,匕首寒凉。划过郎无的衣襟,只是一挑,那长久习武练成的美好身体袒露无疑。刀尖停留在心脏,那晃动的火光像极了跳动的心脏。牡丹狞笑着,用匕首在郎无的胸口刻了一个王八。猩红的鲜血从伤口涌了出来,郎无却无法动弹。
看着牡丹的幼稚行径,老者无奈地摇了摇头。
几个护院将郎无抬起来扔进了客来酒家,协助点燃了四角的干柴,迎着郎无的眼睛,牡丹将手中的火把扔在了他身上。
“尊驾若成孤魂野鬼,莫要找老朽的麻烦,须知世间因果皆有报应。你杀了大老爷的长公子,终究也逃不过追杀,你不死,大老爷左右为难,你死了,这事就了了。”老者捻须,说罢便转身而去。众人散去,唯余客来酒家火光冲天,哔啪作响。
火光中,一道横梁燃断,砸了下来,将那偌大的账房桌子冲出了数丈远,因巨大的外力作用颠倒过来,形成了一个死角,桌上本有皮革做的水盘,全数倾倒于郎无身上,让他有了一线生机,郎无赶紧施展闭气功,在火海中静待命运的安排。
风起,一片叶子从眼前落下,柴房的门紧闭,小怜深深的呼出一口气,一手端着手里热气腾腾的热粥,一手推开柴门。
阳光和着清风一股脑儿冲进房里,腾起一股微尘,小怜的眼睛有片刻的眩晕,待适应了屋里的光线,她忍着浓重的异味走了进去。
屋内除了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张床,几乎空无一物。郎无几乎浑身缠满了绷带,只露出一双眼睛不甘的看着墙面上斑驳的裂痕。
“来,吃点东西。”小怜放下托盘,坐在床沿,开始仔细的检查起他伤势的恢复情况。
“咝……”郎无别过头去,一片绷带带着新结的血痂被撕下。
“愈合的很好,再过三五日,便无大碍。我也不必再给你换药了。”小怜又将手上的绷带重新缠了回去。
“你着急要走?”郎无冷冷地问。
“你终于肯开口了,温大哥的死,我有诸多疑惑,当日我在敬亭山脚发现你,料定乃是江湖仇杀,本可以一走了之。你的刀,让我记起了你。我曾想过你就是杀死温大哥的凶手,但却少了一个理由。他清清白白,不曾与人结怨……”一行眼泪划过,小怜一度哽咽。“更何况前一日他与你同来,称你为江湖友人!温大哥古道热肠,与人皆是结的善缘,不想竟落得如此下场。”
郎无终于开口了:“人各有命,你能了解他多少?”
郎无自从侥幸逃离火海后慌不择路竟然逃至敬亭山,晕倒在山脚,机缘巧合遇到了小怜,恐她不肯施以援手,一直不曾开口道清缘由,纠结了半月有余,终于还是下定了主意,要骗她!
“他说想去敬亭山百丈岩看日落,我便与他一道,谁料到突然窜出几名高手,搏斗中温怀义被杀,我追出去,也被伤,最后恶人试图纵火毁尸灭迹,我侥幸逃脱。”
“即是如此,你该早早告诉我。”小怜蹙眉,小怜本是天真善良之人,竟然没有细究这句话中诸多的疑点漏洞。
郎无见小怜并不怀疑,料想温怀义并没有诓骗与他,留下的信件应该没有透露什么,便问道:“我本想查出这波人的底细再说。对了,你温大哥出事那天给你留的信件,有没有说什么?”
“只写了敬亭山百丈岩这几字。当我赶过去的时候温大哥已回天乏术,我已将他葬在百丈岩下兰花地界。我想,那封信的意思就是如此,我明白他的心意,那是他最喜欢去的地方,他最喜欢兰花。”小怜站了起来,走向窗边,背影寂寥“我也最爱兰花,我曾想就随他去了,不失为一桩美事。可人不能专为自己活着,我下山安顿好了大娘,便日日上山陪他,几日后我想明白了,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还要向前看,要活的有价值,浑浑噩噩的活着,跟死了有什么区别。”
“所以你要走?你筹备去药王谷拜师,你写了拜师帖!”郎无不顾疼痛,站了起来。
“啊,你,你怎知?唉,不可能的,痴心妄想罢了,老神仙收徒弟不仅要天赋异禀还要重金厚礼。我这几年投了无数的拜师帖,从未得到过回应。光是写帖子有什么用,每年都有达官贵人络绎不绝的去送奇珍异宝,怎么会把我放在眼里呢。”小怜叹了口气,接着说道:“温大哥曾经想要云游四海,将一身治病救人的本事施展开,专门救济穷苦人。可惜他为了照顾大娘,被困于方寸之地只做了一个教书先生。如今他不在了,我便也想要走出去,四处云游,精进医术。”
小怜素来开朗健谈,只是对于郎无,她了解的不多,或者说,既然他与温大哥之死并无关联,便也不消去了解,说罢,便不再多言。
然而郎无却已动了心,他自诩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但性子狂傲,不论如何作恶,始终敢作敢当。他决定撒谎的时刻,已看清楚了自己的内心。
有一个女人走进了他的心,此生,非她不可。
“我陪你一起!”郎无心念一动,一把抓住了小怜的手。
“你我萍水相逢,请自重。”小怜受惊,一把抽出手,丢下一句话转身便走出了柴房。
郎无欲要追出去,心口被牡丹划伤的旧伤崩裂,溢出了一抹鲜红,他只得躺了回去。
五日后。
“好啦,你活动下看看怎么样?”小怜帮他拆了绷带。
郎无缓缓站起来,脚尖踮起一旁的大刀,一手握住,在空旷的院子里挥舞起大刀。迎风劈斩,花影中撩挑,树枝间挂抹,刀落,树倒花残,碎末在风里纷纷扬扬。
“很好,小怜,我要怎样感谢你?”郎无收起刀。三步并做两步走到小怜身边,牵住了她的衣角。
“不不,不用了。”小怜被突如起来的亲昵吓到了,不自然地后退了两步。
郎无犹疑了一会儿,走向了一旁的井。
井水中倒影出剑眉星目的美少年,唇是菩萨唇,一点朱红点春景。冠玉的粉面儿凌厉的式子。这飒爽的红装金丝缠的线,手握着劈风斩雨的利刃,活脱脱一个阳刚气十足的少年侠客。
一片叶落入井中,打了个圈儿,瞬时又恢复了镜面,也照出了他本来的样貌。
狰狞恐怖的烧伤疤痕像是蜈蚣一样爬满了他的脖子和脸,稀疏的头发三三两两的在裸露的头皮上可笑的随着清风摇摆。
哐当一声,刀落地。郎无捂住脸,跪坐下来。
小怜正待要上前安慰,只见他蓦然站起来,捡起刀向外跑去,三五下便不见了踪影。
七日后。明月高悬,花下对酌。
“小怜,你终于明白我的心意了?”郎无语气温柔,包含柔情的双眼直直的盯着小怜。只是烧伤的疤痕牵扯得他的眼睛略显凶恶。
“我当然可以给你一个机会,我们结伴云游四海,行医向善,好好开始。”小怜脸上滑落两行清泪。
“这个送给你。”郎无拿出一个锦盒,推到了小怜面前。“打开看看。”
“先喝酒吧,我亲手酿的,尝尝。”小怜推开了锦盒。举起了酒杯。
“好。”
明月清风,花影摇曳,两人的影子在庭院下犹如一幅安静美好的画。
“酒里有毒!为什么?”郎无的嘴角渗出粘稠的血,滴落在空空的酒杯里。
“五日前你杀了张大娘一家,只为了夺走她戴了30多年的金簪。三日前你闯进玉娘的大婚礼堂,杀了宾客几十余人,将新郎砍手削足,新娘削发毁容,洗劫一空……”小怜此时已经泪流满面。
“你还要我说吗?你四处劫掠,不留活口,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处处都留下了我熟悉的气味,我给你疗伤的草药,我亲自带回来的强盗!你让我,参与了这一场又一场的屠杀。你不该死吗?”小怜哭着哭着笑了起来。
“你该死的,我知道你见过温大娘了,她是疯傻,但她不瞎不聋。是你杀了温大哥!你杀了我的温大哥,你还跑到大娘那边去逗弄于她!料定她奈何不了你,什么样的人才能如此歹毒阴狠?你是不是忘记了那日山岩下划过伤口的冷风,恶人凭什么享受这人世间的灿烂,你应该在山谷里腐烂!”
郎无的眼睛开始流血,接着是鼻子和耳朵。
“小怜,看看……”郎无颤抖着手打开锦盒,满满的金银珠宝。里面还放着小怜的拜师帖!
小怜上前,将那锦盒掀翻,金银散落一地,她又发狂般撕毁了拜师帖,伏在桌上恸哭起来!
郎无口吐鲜血向后仰去,一片叶子落下。
他望向那片树叶,一切都缓慢起来。
眼前浮现那日初见小怜,如兰一般的姑娘,被一阵清风送到了心里,从此那宝刀便沉了。
他又想起那日装腔作势念的诗经“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他明白了,喜欢一个人就给她最好的东西!
不过他现在好像又不明白了。
郎无觉得最后一丝神识正在离开他的躯壳,这丑陋的躯壳,是因为这副躯壳吗?
但是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他的疑惑再也得不到答案了。郎无大睁着双眼倒地而亡,眼神不甘地望向月亮。
良久,小怜缓过神来,她跨过尸体,转过身去,抬头望向远方。那里,挂着同一轮明月。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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