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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是农历二月半,阳光明媚,大把大把的,一点不抠门,又适时飘过几场春雨。柔软的黄土地里,大片大片绿油油的麦苗卯足劲,开始竞相疯狂生长,如果你走近侧耳倾听,好像可以听到那咔吧咔吧、激动人心的拔节声。是的,不出意外,这里今年的夏收又是一个金色丰收节日!
老张头,此刻就呆坐在屋前那棵老槐树裸露在外褐色的粗壮树根上,双眼无力地望着广阔的田地,心头感到发闷。是的,他承认自己年纪大了,身子骨大不如前。以前年青时,每次与大伙一起到公社送公粮,都是他自告奋勇套上辔绳拉车,那个调皮的蛋子将军似的威风凛凛坐在车顶上。他,老张头,那时别人叫他德胜哥,到粮站放下车把那都不带喘气的,浑身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就像生产队里那头雄赳赳气昂昂的犍牛,拉犁耙地,全它老哥一个,下地后还有余力亮出腰下三尺龙泉大宝剑开枝散叶。自己,现在,呵呵,都不行了,腰也弯了,头也白了,尿也时常滴嗒到裤子上。就像后来的那头键牛,老了,垮了,像块枯木,后来被一个屠夫牵走了。老张头看见牛是近着夕阳流着泪走的,那天老张头默默流泪了,牵走的像是自己的魂。
他从那起不再碰牛肉,甚至一看到牛肉胃就起反应,想吐。
老张头服老,自己手里的地种不过来了,只能忍痛割爱给别人种,只留下沟边的那一亩多地的念想。别人曾劝他一点也不要种了,想开点,全扔掉,反正他是五保户,大不了去养老院,有国家养,包吃包住,多快活,怕个球,结果被他一口老痰拒绝。是的,他的确没有后顾之忧,他是可以没有子孙后代,但让他离开那片厚重亲切、侍弄大半辈子的黄土地,无论如何,都是不可以的。
但现在,好像不离开不行了,前不久他的屋墙上被人用白粉写了个大大的字,还画了个红色圈圈给圈住,生怕看不到似的。什么字,老张头不认识,他没上过学。隔壁的老王高小毕业,告诉他那是一个拆字。拆?拆什么?老张头一头雾水,心头又有些紧张。这二年不知怎的,赶大集看到一些村庄房倒屋塌,一个个开始消失了;路上拖拉机似的机器也多了起来,冒着黑烟扬起一路尘土,许多围墙也长出来了。听说那儿发现了煤矿,要搞大开发。老张头乜斜着眼,喉头几度滚动,想骂娘。
蛋子笑嘻嘻来了,老张头知道他一定会来的,或者说他就在等他来,好给自己一个说法。蛋子不是以前的流大鼻涕、坐车顶的蛋子,蛋子现在是国家干部,是村支书,一个黑脸汉子,不过二人算起来还是本家。
叔,支书递给他一支过滤嘴。老张头摆摆手,表示拒绝。他抽不惯,觉得没劲,远不如自己卷的土烟叶抽的过瘾。而且那天他也不想抽他的烟。支书只得讪讪收回,然后用一个透明的打火机自己给自己点上。支书告诉他,村子要整体搬迁,统一搬到巿郊。安置房已经建好,一排排的楼房,非常漂亮,跟城里人住的一样一样的,且不用花一分钱。同意签字的话,随时可以搬过去。村里有人已经在收拾了,先搬的还有奖励。
为啥要搬,这住得好好的?老张头猛然抬头看着眼前这个支书。
是这样,叔,支书向前凑了凑,蹲下。现在全国在搞城镇建设,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我们这里也不例外,也不能落后。而且你也知道,咱们这个村地势低洼,经常夏季一来水就被淹,苦呀。现在有好政策帮衬,咱们镇我们村是首批,先行先试。你老是赶上好时光了哇,哈哈哈……
蛋子,我不管什么新农村旧农村,反正我不搬,我不会离开的。拆我的屋,告诉你,更不可能!老张头说着,向外挪了挪屁股,不再看支书。他觉得支书没有全部讲实话。因为他听老王头说脚下的土里好像也有煤矿,挖出来可以卖好多好多的钱。老王头还用了一个夸张的手势。估计城里大公司很快就要来开发。这中间蛋子的手会干净,不捞钱,不吃个肚儿圆?笑话!
我的亲亲个叔呀,你要理解、支持政府,这不是我个人的决定,虽说是我争取的。政府这样出钱出力完全是为了我们大家伙过上幸福的生活,懂不?你一定要信俺!支书笑着又递上一枝高级过滤嘴,两边眼角纹更多更深了。
啥?跟你小子说,我觉得我老张头现在就很幸福,你们不要瞎折腾。老百姓守着一亩三分地、有热炕头就是最大的幸福。楼房有什么好,脚不沾地,鸟巢加个盖,憋屈。你们爱谁谁搬,我不搬!老张头拍拍屁股,站起来,进了屋。
支书也站起来刚想跟着走进去,咣当,屋门被从内关上了。支书跺跺脚,嘟囔了几句,转身走了。
老张头屋里找到一把绣迹斑斑的刀想把那个圆圈和拆字给刮下来。他刮了半天,出了一身白毛汗,也没有完全弄下来,他最终放弃了。这是哪个孙子写的,赶上那个王什么之了?老张头以前听说书人讲过古代有个很会写字的人叫王什么之,他写字时力量能穿透木板。老王后来说那是个圣人,老张觉得也应该是。
后来,支书又来了,带着厚礼,说有什么要求可以提,老张头上了脾气,还是闭门不见。后来,支书又带着一批人来,老张头闭着眼,挺尸似的躺在床上,一声不吭。众人看了,也是摇头悻悻离开。后来,支书不来了,给其他人家做工作,好像把老张头给忘了。村里有人家喜气洋洋开始搬迁了,比如那个张寡妇家,大呼小叫的,笑声能传十里远。老张头看在眼里,心头又有些发慌了。
快晌午了,有孩子在喊爹妈回家吃饭,尖利的声音传得好远。他老张头一个人还坐在树下,一点也不饿,也不想做饭。前面田野里有几棵树,一水的柳树,枝繁叶茂,树下是一个个坟头。柳树多是哭丧棒长起来的,由于大量化肥的滋养。老张头自己的爹妈就埋在前面的土地里,老张头看着映入眼帘的大柳树,心里发苦,有种想哭的冲动。大概再过个把月就清明了,到时要把坟重新包一包。老张头觉得自己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爹妈,自己不孝呀,未能延续张家香火,断了后,成了别人口中的绝户头,是罪人!对于为什么老张头没有成家娶媳妇,大伙都知道,甚至当时成为一个话料。老张头爹妈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很早就给他订了亲。只是后来,那个女娃竟掉河里淹死了。后来,又订了一个,不久又病死了。后来,又求爷爷告奶奶托人订了一个外地的。没想到,过门才三天,竟一天夜里发了疯,一时没看住,不知跑哪去了。从那后,没人愿意把闺女嫁过来,也没人愿意给说媒拉线了。张德胜的婚事就这样误了。老张头爹妈闭上眼前也没看到儿子洞房花烛夜。
老张头觉得这是天意,心凉了,也就不再找了。村里带仨孩子的刘寡妇曾对老张头有意思,扬言自己命硬,不怕。她没事就在老张头家门口晃悠,一口一个大哥,找他拉呱,上衣不扣严实,一对干瘪下垂的栽枣馒头片若隐若现。但人家老张头不拿正眼瞅她,这分明是热脸贴冷屁股呀。于是她十分气恼,视老张头为仇人,到处传说爆他的黑料,什么那方面不行,什么有狗一样的东西等。老张头脖子一缩,当作不知,看见她过来自己就走开,不跟她计较。
麦收即将开始,粗壮的秸秆挑着蓬乍乍的金黄色麦穗,像串串金色的汗珠,熟得欢畅,深沉。天空万里无云,阳光在麦芒上肆意跳跃,撩拨着农人的双眼。收割机开始陆续进场,一台推土机轰隆隆也进场,扬起大爪子推倒搬空的院屋。好多天没见到蛋子支书了,老张头愈加心头发慌,他更听说不仅要推房,坟头也要推掉,就是要迁坟。祖宗躺在地下了还要惊扰,这怎么可以?现在这个世道怎么啦?不行,他必须见见支书说道说道,他必须挑这个头,不当缩头乌龟,这辈子也没做过,除了对张寡妇。支书做不了主,他就去县里去巿里去省里去北京见伟大领袖毛主席。天下这么大,总该有说理的地方不是?
他一连去了三次都吃了闭门羹。支书要么在镇上开会,要么开着自家收割机帮人家收麦子。总之,就是见不着。这个龟孙,老张头心底暗自骂,你报复我是不是?好,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老张头气得直喘气,自己还有那一亩多麦子没人帮着收,不能烂在地里呀!老张头发现自己腰椎间盘突出病又犯了,不早不迟,偏偏这个时候。这可咋办?自己糟老头子一个,要是有个一儿半女……老张头越想越难过,一股浓重的悲哀涌上心头。他眉头拧成一个疙瘩,没辙。
夜里,突然一声炸雷,接着一道强闪,天漏了似的,下暴雨了!老张头强行爬起来,老天爷你这简直是要人命呀,过年可没少叩头呀!我的麦子还在地里呢,这可咋办,老天爷呀?老张头两眼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老张头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洁白的铁床上,屋里一片白,刺鼻药水味。我死了?老张头狠狠掐了自己大腿一下,疼。正疑惑时,老王头搭拉着眼皮和他儿子走了进来,告诉他这儿是医院,躺着别动。
昨晚夜里刚一下暴雨,支书就带人转移将被洪水困住的人家,到你那发现你晕倒了,就把你送前到这儿来了,老王头说。
那蛋子,不是,支书呢?我要好好谢谢他!老张头急切问道。至于用什么谢,他没想好。
支书,他……老王头老脸蒙上一层悲伤。
他怎么啦?在哪里?老东西,快说!老张头艰难坐起来。
他,他现在就在这个医院里!老王灰白的脑袋扭过去。
到底怎么啦?你倒是说呀!老张头要下床。老王头儿子急上前扶住他。
支书大叔救完人后,又开着收割机抢收庄稼,结果在收你的庄稼时,由于黑灯瞎火,加上地湿滑,机子一下翻进了沟里,他被困在驾驶室里无法逃生,被人发现送到这个医院晚了,人已经……。小王哭了。
好蛋子,我的娃呀!老张头顿觉嗓子眼发甜,两眼发黑,一张嘴一口老血喷涌出来。
蛋子出殡那天,老张头挣扎着出了院,他要为蛋子送行。他放声大哭,别人根本劝不住,也只得跟着掉眼泪。人们上次看到老张头这么伤心还是在他爹妈死的时候。
他唯一的院屋也被洪水冲垮了,麦子也发霉了。他老张头决定去养老院了,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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