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

作者: 普兰 | 来源:发表于2022-09-27 09:31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人生是一场又一场的不辞而别,不管是谁……


    姥姥与世界的告别,应该是在三十年前。那时姥爷已是第三次中风,躺在医院病床上,像一块枯木,无声无息,等待生命最后的终结。

    六十四岁的姥姥,睁着一双圆杏大眼,没有一滴眼泪,白月般的面庞,也没有一丝悲恸。她的平静令我不安,哪怕表现出一点悲伤和柔弱,我心里也好过一些,可惜她没有。

    姥爷走后,她闭门谢客,再也没有走出房门半步。这漫长的三十年,我去看她的次数,一双手可以数得过来。

    姥姥头发黝黑,零星几根白发,眼睛依然很大,藏着阅尽世事的透彻,发出微弱的光芒,双颊深陷,像失去了支撑的两片发软的白面包。双手的皮肤白皙娇嫩,透着清晰可见的青筋血管,我握着它们,像触摸一块凉滑的白色肥皂。想用力握紧温暖它们,却怕使过劲儿弄伤它们,想抽回手,又怕肥皂滑落在地,摔疼它们。心中涌起深切的怀念,我怀念小时候记忆中的姥姥。

    姥姥出生于上世纪二十年代一个富裕的大家庭,族里的男性长辈一半经商一半参军,有几位做到保定陆军学院高级长官,族姓“高”,作为族里唯一的女孩,被取名为“光”。那个年代,一位深闺小姐叫“高光”,非常少见。

    高光虽不如族中男孩子受重视,但有幸接受教育,一直读至女专,相当于现在大学文凭。姥姥毕业后,分配到的单位,没有一个男生敢追求她。

    姥爷是解放前的省大大学生,同窗中有不少做至新中国的省长、市长。他一肚子学问,不问政事,毕业分配时选择了距离北京二百公里外的开市林科所,做了研究员。跟他一起被分配至林科所职员中,只有一名女性,就是高光。

    姥爷外貌普通,不修边幅,言辞笨拙,但是依然淹没不了他的才华。自学英语、日语,擅长各种乐器,尤其对待业务,刻苦钻研。正因为这些原因,高光被吸引,或许,比起普通的众人,她也只能嫁给姥爷。

    婚后生活,姥爷完全听从姥姥的安排。因为业务突出,很快被提拔为所长,此后,每日都有员工来找所长“汇报”工作。不是要求涨工资,就是要求评先进,要么就是希望解决住房问题,所长同志一听到外面有人找,就会猫进屋子装病或者装不在家,这时候姥姥总是又气又急,只好帮姥爷一一安抚或处理前来“汇报”的职工。在姥姥的周全下,所长的工作顺风顺水,屡屡受到部里表彰。

    姥爷一心扑在新中国的林业研究上,所里任务艰巨,人员不足,姥爷把姥姥安排至最偏僻的山区考察,姥姥虽不乐意,但服从组织安排。她瘦小的身躯开始穿梭在广袤险峻的大山之中。

    有一天,跟姥姥同行的队友,身体不适无法同行,为了不影响测绘进度,姥姥只身走向大山。她背一个简单布包,除了测绘工具,只有一壶水和一点干粮。从未吃过苦的姥姥,睁着那双美丽的大眼睛,满目青黄,脚步轻盈而坚定。

    行至苍翠之中,站在树下歇息,忽然感觉远处有一双闪光的眼睛望着她,她被那双眼睛的一股莫名力量吸引住了,那双眼睛盯着她一动不动,泛着极少见的光泽,穿透力强劲,像要掷出的雷火电光。姥姥青春鼎盛,动人的眼睛犹如深潭波光,这两双眼睛互相凝望,对峙了二十秒之久。最后,那双眼睛败下阵来,扭头离开了。

    姥姥休息片刻,继续测量记录,太阳下山前,姥姥踏上了回村的路途。晚上,她在借住的村民家中说起白天的相遇,村民惊呼:“小姑娘,你命真大,那是狼,那是狼!”姥姥站起身来,无比平静地说:“不是狼,不是狼,明明是条大灰狗嘛。”村民连连苦笑:“小姑娘,下次万万不敢再一个人进山了,附近经常有村民被狼吃掉。大男人也没有敢独自进山的!”

    “那狼为什么没吃我?”姥姥不相信地问。

    “大抵是刚吃饱……”

    姥姥面对众人的惊惧,缓缓坐下说:“想必我这把弱骨头,不够它一顿饱餐。”村民们听了哭笑不得,佩服这个美如画中女子的淡定。姥姥和队员将测绘收集的植物树种、土质样本带回所里,为科研提供宝贵的资料。

    姥姥第二次进山的时候,已怀有身孕,姥爷说,“既然是干部家属就应该做出表率,绝不能搞特殊。”姥姥没说什么,再次出发了。山区环境恶劣,舟车劳顿,那个年代不像今天的女人,怀孕了就会被“供养”起来,接受各种优待。姥姥跟随工作组前往考察地,因怕拖累工作,要强的姥姥并没有报告已孕的身体状况,她要好好表现,每天在深山里长途跋涉。

    深秋时节,山风骤起,姥姥在天寒地冻里,得了病。每日出发前一定要去茅厕昏天暗地地呕吐或腹泻,这样的情形拖到第五天。在肮脏的茅厕里,伴随着剧烈的腹痛,一堆血肉模糊的组织散落在粪池中。姥姥如梦初醒,她流产了。姥姥解开束带,没有言语,第二天一早又进山了。

    姥姥常年的专注和敬业,改变不了被下放干校的遭遇。姥姥的第二个孩子,也就是我不足七岁的母亲,被交给保姆看管。保姆贪婪,她看中跟随孩子每个月的十斤白面、白米还有一小瓶香油,每每把家中粗粮剩饭喂给母亲,并且使唤她去很远的地方打水。天真无邪的母亲乖巧听话,直到半年后,姥姥看到面黄肌瘦的母亲,被邻居好意提醒,才知道母亲被苛刻对待。姥姥一句重话没有,打发了保姆,只好带着幼小的母亲前往环境艰苦的深山干校参加劳动。

    七岁的母亲站在广袤的庄稼地里,跟随农民身后,拾捡口袋漏掉的土豆,也跟在大人身后学着收割麦子。直到母亲读到初中,农村的教学条件实在不堪,姥姥才把女儿送回城市,寄宿读书。

    随着政策落实,姥姥姥爷回城,姥爷并不会因为环境待遇的不同而停止研究。在这漫长的劳动改造中,姥爷跟贫瘠的土地、恶劣的环境日夜相伴,研究出了一种耐干旱、少虫病的树种,姥姥为它起名为“小老树”,新品种的培育成功,让姥爷的职业生涯更上一层楼,他的职称津贴也成了所里首屈一指的高级别待遇。

    每年来找姥爷落实工资,晋升职称的人依然络绎不绝,但指标就那么几个,姥姥的工作态度和业务能力,早就符合晋级的标准,就因为她是干部家属,那有限的几个名额里,每年都没有姥姥的份儿。姥爷总说:“我总不能给自己的老婆涨工资吧?” 姥姥不服,找到部里,部里的领导重视,看过姥姥履历,教育姥爷:“你这个木头所长,高光嫁给你,不沾一点光啊。”

    在提交工资调级的审批单上,姥爷在最后时刻,把高光换成了一个家庭负担重的同志,一向胆小怕事对姥姥言听计从的姥爷说,“我工资这么高,你有我就够了。”姥姥不再说什么,我想她是认了。

    不久之后的一天午后,姥爷忽然晕倒在工作岗位上,突发脑溢血。在往后的六七年里,姥姥无数次往返医院和家。在第七个年头,姥爷第三次中风,撒手人寰。姥姥望着离她而去的所长同志,心中愤懑,“我最不该听的就是那句‘你有我就够了’。”

    姥爷去世以后,退休后的姥姥不再愿意出门见人,也婉拒了很多人的探望。她终日坐在那间屋子,看书,读报,听广播,偶尔看看电视,唯一陪伴她的就是那只温顺的白猫。逢年过节,我去看望姥姥,她总会跟我说:“丫头,你怎么不烫发?我像你这个年龄的时候,早就烫了最时髦的发型。”

    姥姥的容颜越发干瘪,跟被压在书桌玻璃板下的青春容颜,近在咫尺又遥遥相望。乌黑蓬松的波浪卷发,一张圆月似的脸庞,那双跟野狼对峙过的美丽眼睛,在时光中,静谧地看着我,她怀中的幼女,也已成了母亲。

    多年后,母亲告诉我,她不是长女,上面应该还有一个哥哥或者姐姐,他们葬身在寒风咧咧的农家茅厕里,连被掩埋的机会都没有。问及姥姥这段往事,她像诉说别人的故事一样,没有任何情绪的波动,“因为成分不好,运动来了,只想好好表现,顾不得别的。”我看见,姥姥的瞳孔泛起一丝晶莹,随即黯淡下去。

    妈妈几次来电话,诉说姥姥已经不能起床了,说不了完整的话,大概意思让我好好工作,好好培养孩子。我总想着,等放假再去看姥姥。

    清晨,我走在一片秋阳里,电话骤然响起,妈妈说:“姥姥走了。”我只说了三个字:“这么快?”我继续走着,走着,想不起姥姥白月般的脸庞,想不起她的一生,只是不断地想着同一个问题,怎么这么快?怎么这么快?

    姥姥在2022年9月27日,永远告别了我们,没有遭受病痛折磨,一辈子通透豁达,活成一束光,如她的名字一样。享年94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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