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当关晓彤看到高主任脸上的笑时，她长舒了一口气。
她是名实习摄影师，能不能转正就看这次的表现了。此时高主任盯着电脑，正悉心研读顾客发来的反馈。关晓彤趁这个机会低头抿了一口水，视线不着痕迹地在高主任脸上扫过，见她脸上的笑还未褪去，才敢把那口水咽下去。
高主任点点头说：“照片拍得很不错，客户很满意。”
关晓彤的身体突然软下来，见高主任又皱起眉头来，冷不丁又正襟危坐。高主任说：“只不过，对于以后的照片，客户要求务必让第二名模特来拍。第一个男模，太松散。”
这一句话，像个棒槌，打得她头脑一片空白。
“第二名模特？我只拍了一个模特啊？”关晓彤讶异地问。
高主任从样片里翻了翻，把一张照片推了过来，说：“客户指的，就是这名模特。”
照片里是一间咖啡厅，隔着绿植，一名男子正低头煮咖啡。他穿白色衬衫，外面套着大格子围裙，笔直的后背挺得像一杆枪，明明是硬朗得像雕塑一样的男子，修长的手指里捏的不是剑，而是咖啡壶。阳刚与柔美的结合，配上咖啡厅的格调，真是一张好照片。
“可...”关晓彤开始支支吾吾起来，“这不是我们的模特...”
“那是谁？”高主任问。
“这是...我的...偷拍。”
【二】
作为一名摄影爱好者，抓拍是常有的事。
滑落的树叶，孩子脸上的笑，男孩与女孩初次见面时的表情...这些转瞬即逝的瞬间，如果你不在刚刚好的那一秒把它留住，那你就永远也见不到它们了。
只是不该在给客户传照片时，不小心把偷拍照也一起发了过去。而恰好，这张照片成了客户最喜欢的那一张。
关晓彤一阵懊恼，掏出手机就要要给顾客说明情况。高主任拉住了她，意味深长地道：“小关啊...这可是个大客户啊，如果他们因为模特不合适而取消交易，这对我们来说是一笔很大的损失啊。”
初入职场的关晓彤心登时拧在了一起，作为一名实习生，还没有给公司带来什么建树，反而还要构成损失了。她脸上白一阵青一阵，脑子里想的，都是公司让她支付赔偿的场面。
幸好，高主任热情地给她提供了解决方案：“我看照片里的小哥，八成是咖啡厅里的店员。你支付他一笔费用，请他当模特不就成了。”
“那他要是不愿意当模特呢？”关晓彤还是小心翼翼的。
高主任拍着胸口说：“不可能，他一个店员，摆几个pose就能拿到钱，他肯定不会推辞的。”
关晓彤心里有了点底，向高主任投去感激的眼神，而后抱着照相机到咖啡厅里去了。
【三】
眼前是本市有名的清音咖啡馆，低沉的灯光，园林式装饰，一棵巨大的古木直通穹顶。从咖啡厅四角传来带有节奏的jazz，不过度亢奋，也不显低糜，进来的那一刻，关晓彤觉得心情平复了许多。
的确是一家有格调的咖啡馆。
喝了三杯焦糖拿铁，依旧没等着那日的男生。关晓彤索性到前台，也不知如何开口。
店员小姐服务态度很好：“小姐，你是还想再要一杯焦糖拿铁么？”
关晓彤连忙摆手，见四下无人，小声问：“你们这是不是有一个男店员？”
店员小姐笑着说：“是啊，我们是有一个男店员。你找他？”
“恩...”关晓彤点点头，又笨拙地补充了一句：“有点事。”
店员小姐说：“那您得等明天再过来啦，他今天歇班。”
关晓彤反而松了一口气，心想今天那几杯拿铁是白喝了。
关晓彤常说，摄影是门存储时间的技艺。锤炼技艺最好的方式，就是孤独。她的大部分时间，都用在研究如何使用单反，如何修图，如何布景上，很少和别人交流...这让本来就很内向的她更加内向了。
关晓彤一想到明天要请别人当模特，就又开始扭捏起来。
要是他知道我偷拍他怎么办？要是他不接受怎么办？
一连串的问题让关晓彤又心慌了起来，她索性又在桌上坐下，把自己的目的写在一张纸上。
原本几句话的事，她写了整整一页纸。就像是高中生八百字作文一样，明明知道说了很多废话，还是要再多写一些。至少要读者知道，是用了心的。
她让店员小姐转交给男生，就匆匆离去。
【四】
当关晓彤再次来到咖啡馆时，店员小姐远远地就和她打招呼。
关晓彤有些局促，问：“他来了么？”
店员小姐点头说：“恩，来了。为了更上镜一点，他去整理自己发型去了。”
听到这，关晓彤嘴角不由得绽开，心想接下来只要认认真真拍照就可以了。而拍照，是她最拿手的事情。
可当一个高高瘦瘦的男生从后厨走出来时，关晓彤隐隐觉得不妙。当那个男生向她招手时，关晓彤知道事情要变得更囧了。
虽然有几分相像，但明显不是她要找的人。
那男生穿着红棕色格子衬衫，高高瘦瘦的，皮肤很白，像是刚从水里洗干净的大白萝卜。一张娃娃脸，五官搭配得十分好看。关晓彤不经意间地想到，如果是拍日系校园风，这小子当模特肯定会拍出好片。
可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男孩早已把手伸过来，道：“你好，我叫陈念秋。听说你要找我拍照片？我们见过面么？”
关晓彤倒想问“我们见过面么”。她向店员小姐求救：“我找的不是这一个啊...”
店员小姐反倒迷惑了：“我们这家店，只有一个男店员，就是你眼前的这小子。”
关晓彤再次看向陈念秋，见他脸色青一阵紫一阵，忙掏出那张照片，道：“是这个人。”
店员小姐和陈念秋一起看了看照片一眼，脸色变得严肃起来。
陈念秋拿着照片，清秀的脸上现出冷气，说：“不好意思，你回去吧，他是不会让你拍照的。”他又晃了晃手里的照片，说：“这张照片应该是不经允许拍下来的吧，我想我有权利收回，也请你把底片删掉。”
声音是清脆的，但说出来像是磨砺的刀锋。
关晓彤心头一阵羞辱感，虽然是自己偷拍，但她绝无恶意。如果不是自己粗心大意把这照片发给了顾客，这照片会一直留在她电脑里，成为秘密。她有些气急败坏：“你是谁啊？”
陈念秋道：“我是照片中人的弟弟，而照片里的这个人，是这家店的店长。”
关晓彤一听，没了声音，灰溜溜跑了。
【五】
关晓彤把在咖啡厅的遭遇讲给了高主任听，高主任听后直摇头，她语重心长地说：“关晓彤，你初入职场，有些道理要慢慢学。有些人想要的东西，他们不会直接说出来，你要学会去琢磨。”
关晓彤觉得自己好像听了天大的道理，她竖起耳朵认真听，而后回应了俩字：“琢磨？”
高主任点头：“人家弟弟激动了一晚上，就等着你给人拍照呢，结果你要找的人是他哥哥。这让他多下不来台啊。我要是他，我也赶你走。”
关晓彤越听越有道理，也许是店员的弟弟对身为店长的哥哥一直怀有嫉妒之心，因此从中搅局？关晓彤觉得自己的推理有理有据，心中稍微敞亮了一点。
高主任顺势一推，道：“所以啊，晓彤，你要找店长本人去聊啊。也许，人家立马就答应了呢。”
关晓彤刚想摇头，高主任又将她多少年来总结出来的晋升之道娓娓道来。喝下这碗浓浓的鸡汤，关晓彤觉得就算让她跳海抓鲨鱼她也行，可一出高主任的办公室，她就像漏气的气球，开始心虚起来。
想到刚才在高主任面前拍胸脯下保证的时候，她真想抽自己一巴掌。
【六】
关晓彤是个要脸皮的人，打死她，她也不愿意回到咖啡厅里面。
索性她就待在咖啡厅外的小广场上，心想要来个守株待兔。结果，等了一天，眼巴巴地盯着咖啡厅门口，眼睛快瞪出血丝来了，也没见到店长人影。
她气得跺脚，回去之后大哭了一场。但高主任告诉她，这段时间别的不用做了，就专心跟这一单就行。她再笨也明白主任的意思，这一单做好了救留，做不好，就离开。
所以，第二天一早，她又灰溜溜地到咖啡厅门口守着。
这一天天气很好，关晓彤百无聊赖地坐在小广场上的椅子上。一位奶奶带着孙子来散步，那孙子生得十分可爱，围着奶奶开心地跑啊转啊，带着奶奶也开心地跑起来。
几乎是下意识的，关晓彤掏出单反，调好光圈角度，“咔咔咔”几声清脆的快门声，时间就这样被她捕捉下来了。
她兴奋地坐在椅子上一遍遍翻看拍到的照片，心里想着要怎么调下色才能让这照片更完美一些。隐隐约约地，只听有人问：“你是摄影师？”
关晓彤先反映了两秒钟，待扭过头去的时候，只见一男子坐在他旁边。
因为男子是探过头来的，所以最先看到的是如勾画出来的双眼皮，而后五官渐渐清晰起来。紧接着，魁梧的身躯，修长的腿。
关晓彤有些语无伦次，支支吾吾地“恩”了一声。
身边的男子，正是照片里的那个人。
今天，他穿着一件白色休闲t桖，松垮垮的牛仔裤，篮球鞋，一副运动装束。如果没有以前积累下来的认知，你会错把他当成要毕业的大学生。
此时，关晓彤心里浮现出一连串的想法...看他的表情，似乎不知道被偷拍的事。如果现在请他当模特，那很有可能会被拒绝。但如果认识得再久一些，也许请他做模特这件事就会变得顺理成章了..
关晓彤觉得自己一定是被高主任传染了才会有这么多花花肠子。可是，她当时就是这么想的，也就顺其自然地装作“我第一次见你”的样子。
他们天南地北地聊了起来，话题从相机跳到旅游，再由旅游跳到经历过的趣事。
男生说：“我在巴厘岛潜水时，世界突然就安静了，眼前看到的是另一片世界，虽然美，但有点陌生。这个时候，一条黄黑条纹的小鱼直往我手心里钻，我张开手掌，它就向前游。我不自觉向前踏了一步，心中的疑虑和紧张都没有了。那一刻，我决定我和大海融为一体。”
关晓彤说：“哇，要是拍下来，帅哥和小鱼的嬉戏，得是多棒的片子 啊。”
从心头说出来的话，可是说出来之后才觉得有些不妥。才刚刚见面，就称之为“帅哥”，是不是有些轻佻...为什么对面突然安静了....
关晓彤感觉一股燥热从后背爬到脖子，再从脖子爬到脸上。怯生生地不敢抬头。
这时候，就听男生道：“不好了，要上班了。回聊。”起身时，带着一阵风，清清凉凉的。那阵风又扫回来，关晓彤蓦然抬头，只见男生伸出一只手：“我叫陈念恩，你呢？”
“额...关晓彤。”
"再见。"
“再见。”
【七】
就这么三天过去了，关晓彤每天都会等在咖啡厅前的长凳上。虽然高主任的电话催了不知多少次，关晓彤还是一直未曾说出拍照的请求。
最开始的时候，她告诉自己“要等到和他再熟一点之后，提要求才有底气。”再往后，内心的想法却是“如果他答应了拍照的请求，那拍完以后是不是就没有理由见面了？”
不知不觉，喜欢上了和陈念恩聊天的感觉，也对这个男生渐渐有了好感。心地单纯的关晓彤并未有过多奢望两个人会有什么发展，只是希望现在这样的日子再久一些...
“早啊。”陈念恩递过一杯热咖，在关晓彤身边坐了下来，问：“你每天都在这里，难道你都不上班么？”
关晓彤头皮一阵发麻，叹气道：“都是要失业的人了，还谈什么工作呀。”
陈念恩眨了眨眼，说：“别那么悲观，你知道三天后的晚上有流星雨么。到时一起出来许个愿吧，没准能实现？”
关晓彤敲敲他的脑袋：“你这么大个子，居然信这个。今天还我生日呢，是不是我许什么愿都能实现？”
陈念恩突然认真起来：“那你许吧，或许真的能成功呢！”
关晓彤看着他认真的眸子，心里突然慌了起来，她坐直了身子，也不敢看他的脸。为什么会这么紧张呢？
是机会到了吗？
也许，在这个时候许愿说“希望你能做我的模特”，陈念恩没准会答应。然后工作就能保住了，再然后就可以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继续交往下去。
这似乎是再好不过的结局，可等她再次看到陈念恩那张认真的脸时，她的嘴就张不开了，片刻后，她说：“我想在十分钟之内要一个蛋糕，上面写着关晓彤你最美。”
陈念恩点点头。五分钟后，关晓彤的愿望实现了。
一个小时候，关晓彤给高主任打电话，宣布放弃这个单子。
高主任气急败坏地问：“有这么难么？不就是找人拍张照片么，我们又不是不给钱。”
关晓彤说：“我没法强求他做不喜欢的事。”
然后，关晓彤就失业了。
【八】
失业后的关晓彤什么也不想干，她窝在家里，开始整理拍过的照片。
不经意间，又看到偷拍陈念恩的那一张。第一次，她觉得照片让她失望。
陈念恩说话时的小表情，还有平和的声音，以及他的各个角度，照片都没有捕捉到。原来照片捕捉到的，只不过是时间的碎片。
真正的陈念恩，在自己眼里。
她索性把照片打印出来，5寸的，觉得太小，又打印成6寸的，还是太小，再放大。
等她意识到时，书桌上排满了陈念恩大大小小的照片。
关晓彤再傻也知道，这次不仅仅是丢了工作，心也丢了。
就在这时，电话想起来。是陌生号码，关晓彤百无聊赖地接通，电话那头响起了熟悉的声音：
“喂，是我。”陈念恩的声音。
“额...恩？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号码？”
“你在我们咖啡店里登记过信息的。对了，今早怎么没来？”
“...额...上班。”
“上什么班，你不是工作都丢了么？”
“额...你知道了？”
“今天你的好几个同事要来拍我，都被我拒绝了，顺便知道了你的事情。”
“奥。”关晓彤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见对方很久没说话，抱歉地说：“对不起，骗了你...”
对面沉默了片刻，声音变得令人捉摸不定："后天晚上来看流星雨吧，我的咖啡厅见。"
关晓彤犹豫了好久，怯生生地问：“算约会么？”
对面笑了起来：“恩，是约会。”
【九】
这一天晚上，清音咖啡厅的全体员工在楼顶上进行了露天烧烤，等待一年一度的英仙座流星雨。
夏末秋初，是能够容得下一切美好的时刻。他们吹着凉风，互相打趣。
弟弟陈念秋说：“晓彤姐，你那天不知道让我多丢人，我微博都发了，说有摄影师诚邀我做模特，结果你给我搞了个乌龙。”
关晓彤十分抱歉，说：“回头给你补上，做成写真集。”
陈念秋道：“好啊，就做成霸道总裁那种风格的。”
关晓彤认真地咬咬嘴唇，道：“不行，你身子还没长开，出不来效果。”她认认真真地道：“要不我给你哥拍，然后把你脸贴上去。”
陈念秋被她的认真劲伤到，一口气多撸了几个串。
23：16分，流星拖着长尾雨落而下，追随着流星雨，关晓彤不经意间扫到陈念恩俊朗的侧颜，下意识地掏出相机。
“咔”
快门按下的那一刹那，关晓彤手里的相机飞身而出，划了道弧线坠入楼下的黑暗中。过了片刻，才传来相机清脆的碎裂声。
关晓彤呆在那里。陈念恩还保持着击打的姿势，脸上挂着那种游移的愤怒的眼神，剧烈地喘着粗气。
关晓彤大叫一声：“不拍就不拍，至于吗。”
说罢，扬长而去。
【十】
关晓彤最爱的相机从十八楼顶坠落，摔得粉碎。对于关晓彤来说，这台相机是她的朋友，是她挣钱的工具。每次抱着相机，关晓彤就能感觉到一股莫名而来的底气。每次抬起相机，关晓彤才会展现出少有的自信。
而现在，她最爱的相机被她最爱的人扔下楼底，原因只是她想给他拍张照。
无论如何，都太过分了。
关晓彤想静一静，她关了机，电话也不接，在床上默默纠结着。
凌晨两点的时候，她开了机，陈念恩打过28个电话。紧接着，发来一条短信：
晓彤，我本来不想回忆这件事。可为了向你解释清楚，我还是决定告诉你。我上高二那年，我姐姐在路边给我和念秋拍照，我亲眼看着她被一辆汽车撞出很远。从那以后，看到镜头就会让我想到那个场景。弄坏你的相机，和你举起相机一样，是个本能反应。希望你原谅。
看到这，关晓彤重重地敲了敲自己的头，心情就如今夜的星空一般，空旷清朗。她马上回复回去：“以后，在你面前，我不会再拿相机了。”
片刻后，手机响起来，短信上写着：“不，明天，请尝试帮我拍张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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