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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零八年的五月,我随同叔叔来到河北唐山唐海县。那里有一个小岛名叫曹妃甸,其上正在修建北京首钢的新厂址,就在渤海湾边上。
我的叔叔在那里承包了一个小工程,他知道我在学校学的是土木专业,劝说我趁着这个机会可以进工地实习,我正值失恋烦闷,想着出去见识见识,便欣然前往。
曹妃甸位于唐海县以东,我们到达的时候正值雨季,薄春入夏,天气阴沉。北方县城排水不好,只看到街道两边稀稀疏疏的房屋被淹没了墙角。路两边的树刚发了绿叶,裹着冬春未褪尽老皮的树根也泡在浑浊发黄的泥水中。我们一行人在车站打不到车,举着行李,四处张望,步履艰难,略显尴尬。
远处乌云翻滚,隐约雷鸣,只怕大雨转眼即至。我们一边淌着水走,一边寻着能开动的车。路过一个集贸市场,那里摩的很多。正在大伙儿众筹莫展的时候。
“老乡,要搭车么?”耳边忽然传来一个粗犷的北方汉子的声音。
我们一阵惊喜,回头看,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胯着一辆三轮摩托车,皮肤黝黑,胡子拉渣,双目炯炯,一脸精明,却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们。
叔叔说:“是的,我们要去十五加。”
十五加是曹妃甸的前哨,也是唐海县城去曹妃甸所有车的终点站。
“瞧你们这样子,是去的曹妃甸吧。”那人说道,一口唐山普通话,带着好像喝醉酒才能咬出字的白话口音。
“是的。”叔叔问:“你怎么知道?”
“去十五加的人除了小贩和小姐,那便都是去曹妃甸的了。”他笑着说,露出满口黄牙:“你们赶巧了,我正是要去曹妃甸的。”
叔叔考虑了一下说:“那好吧。你合计一下我们这几个人得要多少钱?”
那人斜眼看我们,说:“一百块。”
我知道此间路程县城到十五加就三十多里,再到曹妃甸十余里路,坐公车也就十几块钱,他这么说,是存心坐地起价了。
叔叔忍不住皱眉说:“你这个车价太高了。”
那人又涎着脸说:“那你就在县城里找个旅馆住几天吧,马上又要下雨,你们短期是走不成的。”
叔叔无奈地说:“好吧。我们给你钱就是了。”
他的三轮车厢用帆布做了顶棚,倒也不怕下雨淋湿。车里面放了几十箱方便面,还有火腿肠、白酒,几十双解放鞋,成打的手套,一些其它琐碎的日常用品。
这就是一个杂货车,而且是个小摊贩去进货的农用车。空间小了,身体不能伸展,坐着就不舒服。车厢里有一股说不出的令人作呕的咸湿味道。沿途,我也不想跟他多说话,就转头看外面——外面一片白茫茫,即将到来的风雨,将海上的雾气吹了过来,什么也看不到。叔叔也是初来乍到,想了解工地的情况,倒是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
他说他叫老赵,听叔叔说是到曹妃甸包活干,显得异常兴奋。说道:“看走了眼,原来你们是大老板来的。我在工地上层官儿里头是认识人的,有什么事情要帮忙,你可以来找我。”又详细问了叔叔所在的地方,包的什么工程。叔叔也就随意应付几句。
我看窗外渐渐离了县城,房屋稀少,草木众多,乡下石子路坑坑洼洼,我坐在车里一跳一跳的,胃里也是翻江倒海,一时兴味索然,便问他:“你车里装那么多吃的,用的,你是不是给店里送货的?”
“什么?你说我是送货的?”老赵的口气很不高兴,“我在上头认得人的,在工地里自己开百货商店。”
我听了也只是笑笑,一次进货也就这么多,这百货商店的规模也就可想而知了。
我话也不多说,老赵是个话痨,一路絮絮叨叨。到了一条大路,车辆渐多,前面有个大镇子,说它大,其实也就十几栋砖房稀稀拉拉地在路两边排开,多是旅馆,小饭馆。还有一些五金建材的店。
“这就到了十五加了,”他说:“靠着曹妃甸工地才起来的镇子。”
我往窗外看,因着下雨,看不到什么人,只觉得又破又脏。
他忽而又手指着砖房后面的一排小彩钢板房说:“那里就是寻欢乐的所在了,生意好得很。”
我看过去,尽是按摩洗头的门面房,便扭过头,恨恨地瞪了他一眼。
再往前走,就是工地了,塔吊林立,钢筋混凝土筑起的城市,看不到头,有在建的,有建成的,工业化高度集中。再往远处看,是一条似乎没有尽头的海岸线,一切都是灰蒙蒙的,让人不寒而栗。
老赵说,那就是海,渤海。
老赵在说起渤海的时候,一字一顿,如同冰雹般掷地有声,字眼里竟充满了仇恨。
我们心里纵有疑问,也不便多说。越往岛内走,道路越是起伏不平,已经看不到半点草木绿色的影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下起了雨,雨水冲击着黄泥,满世界仿佛就剩下了荒凉。
旁边是已经开挖好的一个个大型基坑,路旁停满了各式各样的施工机械。
我们在一大片彩钢板房组成的生活区大门口停了下来。前来接待我们的工程办的一个干事,已经在门口焦急地踱步了。老赵把车停稳后,热心地帮我们提取行李,我们拒绝了。付钱的时候硬是不收一百块。老赵说:“都是自家人,刚开始还以为你们是来这里找活的农民工呢。”叔叔摆摆手,把钱塞到他手里。
老赵指着远处土堆下的木板拼凑起来的房子,说:“那就是我的小店,有什么要买的话,一定要光顾。”他哈哈一笑,发动车就走了。
张干事很热情,把岛上的情况又说了下。因为连绵下雨,好几天没有开工了。他打趣地说,这里远离尘嚣,心无烦恼。而我却想起了科西嘉岛拿破仑式的监狱生活。
2
雨下了几天,我一步门都出不去,在办公室跟着叔叔研究图纸,是带地下油库的钢铁冷轧厂,结构形式相当复杂,只看得头脑发晕,五味杂陈。
又过了两天的一个早晨,天空放晴,云销雨霁。整个施工现场一下子热闹起来,我的叔叔也开始忙碌起来,安排人手,查勘现场,组织施工。
我对这些越来越不感兴趣,现场走了几遍,只觉得太大太大,走不过来。正好烟不够抽了,就决定去老赵的小店看看。
老赵的小店就一间板房,开间挺大,中间拉了道布帘子,前室摆着放商品的窗橱,横着柜台,门口摆了几张塑料凳子。后室砌了个土床,北方人管这个叫炕。
老赵看到我来,一下子认出了我,很高兴。给我递烟,他自己不抽。我买了包烟,挑了个凳子,问起这里的风水人情来。
他说:“这里以前也是海,海水退了以后,就填海造堤,围海作田。”
“以前这里住人么?”我问。
“住啊,我以前可不就是住在这里么,我是这里的原住民。”他语气透露着半分自豪。
“你家住哪里呢?”
“离这里半里地还有三件瓦房,可是也要拆了。”他说:“唉,不知道这次能赔到多少钱哟。”
我心里想,你就知道个钱么,真是个财奴。
此时,门扉开了,走进来几个戴着安全帽的工人,有老有少,显然跟他很熟,一进门探了一圈,有个年轻人就说:“老赵,阿霞今天没在店里帮忙嘛。”
“这野丫头,腿长得很,一放晴,人就没影了。”说起来,老赵一脸怒气,但还是笑呵呵的。
那几个人里年长的工人买了烟酒,也坐了下来,笑说:“你家姑娘长那么水灵,就你长那怂样,怕不是你亲生的吧。”
“滚犊子去吧,这可是我老赵货真价实的宝贝女儿。你们想要生出这么好的丫头来就是老猫鼻子上挂咸鱼——嗅鲞啊嗅鲞啊(休想)。”
众人大笑一场,歇息了一会,又都走了出去。我也告辞回去,一路心里也是不相信,就你那邋遢样子,还能生出怎样美貌的女儿呢。
3
在岛上的日子越久越能感受到时间的缓慢,心里就开始焦躁起来。地上的烂泥被太阳晒了几天,慢慢地就化成了沙尘,一旦起风,就飞舞着连绵不绝。幸好,我来这里后还没经历过沙尘暴。听老工人讲,这里的海风有时候很怪异,从海里刮起风来,岛上面就全都笼罩在滚滚黄沙之中了。
叔叔看我恹恹的没什么精神,一面骂我太没出息,一面叫我到外面走走散散心去。
我心里想着,这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有什么好去处呢。离这里不远的地方就是海,要不就去海岸边走走吧。
我打点行装,整整衣服,穿了轻便的运动鞋,戴了顶鸭舌帽,就向着北边海岸徒步走去。这个工地北面全是挖基坑的土堆起来的小山,一面可以抵挡海风,一面用作以后的回填。翻过了这个小山丘,眼前豁然开朗。
极目是一望无际的碧蓝海水,映衬着太阳,海面上波光嶙峋,烟波浩渺。天空湛蓝如洗,白云朵朵。分不清哪里的云朵是在天上,哪里的云朵又是海上的影子。
海风淡淡的,咸咸的,吹拂在脸上又粗糙得很,哪里及得上三月江南的春风拂面。如此温情的大海,我忍不住要拥抱她,要为她欢呼,可是,当她一个巨浪打过岸边礁岩,声音震耳欲聋,又是如此凶悍无情。这使我有点胆怯,面对大海,又优柔寡断起来。
沿着人造堤坝慢慢前行,近处是随意滋生的水草,冲上海岸的扇贝和海螺。有一艘油亮乌黑的驳船停在不远处,似乎在等待着涨潮的时候,再次征战大海,那是命运安排好的归宿。
就在此时,我看到驳船边有一个小小的身影闪动。我走了过去,是一个身形窈窕的长发女孩正弯腰在沙子里拾掇着什么。
她穿着纯白的短袖,长腿卷起了裤管,露出浑圆的膝盖。光着脚丫踩在沙子里。她听到有人走过来,便抬起头,我看到一张精致秀美的脸,如柳叶一般的黛眉,眼睛又黑又亮,左侧鼻翼下穿了一个小手指粗细的金属银环,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我一时惊为天人,竟呆呆地忘记了说话,仿佛世界就剩下远处的汽笛声,海鸥的鸣叫声,海水扑打岸边的沙沙声,以及我的心跳声。
“你好,我叫阿霞。”她敛了敛散在脸庞的长发,微笑着开口说道。
4
“你叫我石头吧。”我回过神来说。
“石头?”她又笑了起来,“怎么会有人取这么怪异的名字,还有叫贝壳的么?”
我憨憨笑了起来说:“也许说不定呢。”
“你是新来的么?以前没见过你啊。”她问。
“刚来不久,才十多天。”
“你是城里来的啊,大学生么?”
“是的。我来实习。”我老实答道。
她哦的一声,又注目看了我一会,我看到她的眼睛里明晃晃的。她轻轻地说:“我还从没有和大学生交往过,我们可以做朋友么?”
我有点受宠若惊:“当然可以。”
她嘻嘻笑了起来,说:“你等等,我送你个东西作见面礼。”说罢从身后的编织袋里翻来倒去的取出一枚贝壳来,说:“喏,这个给你。”
这是我见过最美丽的贝壳,被岁月沉淀的纹路经过经年累月的海水冲洗,光滑如丝缎,洁白如玉石。
我怔怔地拿在手里,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海边的女孩,淳朴、率直、善良,虽然美丽,但不以为诩;虽然可爱,但不矫揉造作。我以后也会娶这样一位海边的姑娘作为妻子,我心里想。
“你怎么了?不喜欢么?”她见我手拿贝壳,却又不说话,一时疑惑地问。
“喜欢。当然喜欢。”我大声说,“可是,我却没什么可送你的。”
她想了一会,说:“那你随我一起拾贝壳吧,如果捡到更漂亮的,那就送给了我,这就是你给我的礼物了。”
我心里想,也好。就点点头,答应下来。
此时,正值下午,日已偏西。照得海上金光灿烂,太阳的倒影如同一簇金黄色的松树般在海面生长出来。时不时有一道或者两道细小的海浪仿佛是热恋的情人般,奔腾着,欢畅着,向着海岸慢慢推展过来,又带着遗憾渐渐地退回海水里。
这一段沙滩横亘在漫长的堤坝之下,沙子柔软,但是,我穿的运动鞋却常常陷入了沙子中,鞋里面不一会又灌满了沙。
她见我走一步,停一脚,待回头看时,又笑起来了:“你在沙子上走,怎么还穿鞋哩。脱掉,脱掉,这样才自由自在。”
我听她话,将鞋子脱掉拎在手中。脚心便轻触在暖沙中,走了几步,竟然非常舒服,我也笑了起来。
我们沿着岸走,偶尔能在沙中捡到一些美丽的扇贝,也有海螺,她告诉我,这个叫虎斑螺,这个叫星星螺,而我也乐得听她娓娓道来。但是,我一直没有捡到传说中最美丽的一枚扇贝。
她在沙里跑着,笑着,海风吹拂她的长发,阳光把她的身影斜照在沙滩上,就好像在跳舞一般。沙里面酣睡未醒的小螃蟹,还有别的小生物都悄悄地跑了出来,欣赏她优美的舞姿。
等到她觉得累了,就坐在沙子上,数着远处的点点白帆。我坐在她的身旁,听她说起海里的生活,忍不住心驰神往。
“我也很想去外面的世界看一看。”她遥望着远方的海岸线,忽而伤感的说。
我问:“为什么?”
“小时候,看到大海,觉得它无穷无尽,就很想知道大海的另一边是什么。长大了,才知道,海的另一边还是海,海是没有尽头的。”她说。
“那你有没有去过大城市里?”我问。
她侧头想了想,说:“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县城了。前一段日子就去过一次,喏,就有了这个。”她说着指了指鼻翼下的金属小环。
“为什么要带这个?”我问。
“觉得很酷——城里人是这么说的吧。戴上这个就感觉自己真的好像是原住民一般,就好像印第安人。”她目光投向大海深处,说:“我是海的女儿,我就属于大海。”
我心里还想着她愿不愿意去城市里生活,或者告诉她其实这个地方很快就会变成一个比唐海县城更大更新的城市。但,我又不忍心打破她的美丽的幻想,便只有陪着她一起望海发呆。
不多久,落日的余晖将海面层层浸染,远处是鲜艳的胭脂红,越往近处,越来越淡。她面露微笑,又沉醉在这美妙无比的夕阳里,眼神闪烁,不知道想着什么。终于她轻启贝齿说:“不早啦,我们回去吧。”
而我想也是,出来一下午,叔叔可能也要担心了。她问我住在哪里,我说就是前面大院里。她说我们不顺路,便和我挥手道别。走了近百米远,又回头招手大声说道:“石头,我今天玩得很开心,谢谢你。”
我也大声回答她说:“我也很开心。”
5
我穿过夜幕下的土丘,舒缓地呼吸着清晰的空气,回到房间里的时候,整个身心都软绵绵的,在漫无目标、漫无止尽的期待中,心中充满了陶然忘我的甜蜜,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睡,因为只要我一想到某种可能性,心里就会产生按耐不住的幸福喜悦。
此后数天,我都会去海边等她,她一直都没有出现。直到有一天我又去老赵店里买烟,我看到了她藏在老赵身后的笑脸。我恍然大悟了,哦,哦。她真是老赵的女儿。我们心照不宣地微笑。
这天清晨四点多,我们沿着海岸线一路向东。阿霞告诉我,她要带我去看最美的日出。
凌晨的大海是如此静谧,空气里尽是满带咸味的潮湿,顺着惨白的月光照射下来的海面如同黑缎带一般泛着光。
海风如此清冷,我看到她就穿着一件短袖迎着风急切切地在黑暗中奔跑,她走得很快,全身上下都像是跳跃的音符般充满激情,还不时地回头催促着我,快呀,快呀。若是过了时间,可就看不成啦。
北方天空亮得很早,我以为四点多钟还在幽蓝般的黑夜里,可是不经意地回首东方,却已经悄然隐现了鱼肚白。这下阿霞可着急了,一边说道:“你们城里人就爱磨磨蹭蹭的,这不,要赶不上了。”一边伸手抓了我手掌,向着一处高崖奔走过去。那里隐隐约约的有一座数十丈高的灯塔。
而我听着她有节奏的呼吸声,握着的她的手小巧温润,仿若无骨。她的长发飘飘的老是往我鼻孔里钻,一时间心里像是有数百面旗帜在随风猎猎作响。
阿霞一步也不停留,拉着我手,一口气冲到崖顶。她倒是轻松自在,而我已经气喘吁吁了。光秃秃的崖顶耸立着一座四角方方的塔楼,整个塔身已经发黑。在黎明的晨光里,如同望海迎战的将军般威风凛凛。走近了才发现这一方一方巨石所垒起的塔身早已沟壑纵横,如同刀刻斧劈过。布满青苔的城墙与塔楼相连接,一道青石板铺就的小路歪歪斜斜地直通塔门。
阿霞带着我走进去,塔里是螺旋式的石头砌成的踏步,她走得可真快,一纵一跃就是好几级台阶。塔顶是个小楼台,有一株歪歪扭扭的小树不知怎的竟然长在了拱顶之上,从灰色的石柱上倒垂了下来。
这个灯塔也早已荒废,阿霞目视着东方,眼睛一眨不眨。我便也耐心地专注着远方东海。此时,才发现,我们的手还紧紧地握在一起。
刚开始东方海面上露出的鱼肚白此时细细看来,竟然是一大片朦胧的乳白色雾气,忽浓忽淡,便如同农家的炊烟般飘来荡去。我老家在长江边上,只看过雾锁长江,还没见过海面上升起如此浓厚飘渺的雾气,我心里想,这次只怕看不到阿霞说的日出了。
却不料只在一瞬间,海面上红光一闪,极尽目力的远处似乎露出一个弧形的红玉带,随即越来越大,那红玉带在海水上的影子也越拉越长,海浪层层叠叠,那带子也随波起舞。不多久,一轮红日跃出天际,发出万般光芒,氤氲生辉。
我们一起拍手相庆,一起欢呼,似乎我们的呐喊能够有助于旭日东升一般。我转过脸看她,初晨的阳光温柔地抚摸在她脸庞,周边竟起了圣洁的金黄色的光芒,而她此时也看着我的眼睛,笑语盈盈。我搂过她肩,在额头上吻了一下。她双肩稍微颤抖,随即软绵绵地闭上了双眼。而我顺势又吻住了她的双唇,阳光将她的睫毛投影在脸颊上,微微发颤。
这是温柔而安详的吻,一个不知归宿的吻。大概有五六秒钟,我自己都不好意思起来。海风吹动着她的长发纷飞,而她下唇紧咬,目光深邃地看着我,似乎要挖掘出人世间的伪善与真诚来。旋即,摇摇头,又笑了起来。她大声说:“这是多么美妙的一个吻。”
而我不敢与她直视,转而看向朝阳,说:“是呀,这是一个多么美丽的清晨。”
那蛊惑人心的魔力已经悄然淡去,我们开始往回走,一路上她依然在前面走着,却低着头,显得心事重重,而我又怎么猜得到她的心思呢。
6
我和阿霞的关系亲密起来,连我的叔叔也知道了。他问起我,我只说是普通朋友。再说,他的活也越来越忙,工程如火如荼。曹妃甸的建设规模比我们想象的都要大,东面规划建港口,还要修铁路,造路网,简直就是平地拔起的一个城市。
老赵这家伙警觉得很,似乎看出点苗头。但我每次去他店里,只是买点日常所需,阿霞如果在,也只是微笑点头,再不多语。要是相约了去海边,她就会给我的物品里随手夹一个字条。我问过她的学历,她在唐海县城念过高中,但是因为路程太远,负担太重,老赵只给她读到高二就辍学了。她说,反正也不想念书了。读书写字没有问题那就可以了。
这一天,她叫我下午在灯塔等,我一边抽烟一边看着大海,此地可以登高望远,海面上碧波涌动,涛声震耳,竟然生起了一股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的感慨。
“在想什么呢?”耳边忽然响起她的声音。我回头看,她穿着一身碎花布的连衣裙,正俏生生地站在我身后。
“人的一生是多么的短暂,而在大海面前是多么的渺小。如此广阔无垠的海又不知藏着多少包罗万象。站在它面前,要么雄心万丈,要么胆怯颤抖。”我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产生这么复杂的想法,我又不是哲学家。那么她就更不懂了。
“我今天是要带你去看望我的妈妈。”她说。
对于她的妈妈我一直心存疑惑,因为我从未见过她,也没听任何人说起过她。我们从灯塔继续往东出发,她哼着歌儿,轻快地走。
也不知走多远,眼前陡然一亮,竟是久别的绿意黯然。这是一片广袤的湿地,正是蔚然初夏,花草茂盛,雀鸟欢腾,花开烂漫。阿霞边走着边采摘一些不知名的野花编织成红白相间的花环。
不多久,海边出现一大片平地,横卧着损坏的渔船,杂草里都是木栅栏,整块整块的木板,还有一个破败的凉亭。这里是一个废旧的小码头。
我又惊又疑,为什么把我带到这样一个荒凉无人的地方来。直到她停在了一个小土堆前,上面立了块石碑,写道爱妻赵氏曹美芳之墓,碑的注脚写着一九九二年六月立。我才恍然大悟,这里是她妈妈长眠之地。
阿霞神色并不见悲伤,将结好的花环套在碑身上,说道:“妈妈,我来看你啦。喏,这是我的,我的,朋友。”她指着我,脸颊一红,然后低声絮语,不知说些什么。
过一会,她又说道:“好啦,妈妈,你就在此安静睡觉吧,女儿这就要走啦。”我深深鞠了一躬,她摆摆手,我又跟她回去了。
一路上,她跟我详细讲了关于曹妃甸的得名,源自一个美丽的传说。唐朝初年,唐王李世民跨海东征高丽,得胜还朝,沿海岸浅水而行,尽情欢乐。随行军中有妃子曹氏,姿容秀丽,能歌善舞,且吟诗作对,博得君主开怀大乐,一扫鞍马劳顿。舰队行至滦州水域,由于她体质虚弱,身染重病。在此岛搁浅下来,终于不治身亡。唐王痛失爱妃,于是命能工巧匠建大殿塑雕像来纪念曹氏。于是曹妃甸岛名由此而来。
“我心里想着妈妈也许就是那曹妃的后代,”她信誓旦旦地说:“她也是海的女儿,已经被大海给召唤走了。”
“你妈妈是怎么走的?”我还是好奇地问。
她想了想,叹了口气,说:“那时,我还小。爸爸和妈妈一起出海打渔,六月的渤海阴晴莫测。上午去时还好好的,下午就阴云密布,暴雨转眼就来。妈妈只说要先回去,待天晴再出来。可是爸爸不答允。他说,海上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占着木船结实,船技又好,挨得片刻,也就过去了。”
“后来怎样了呢?”我问。
“嗯,暴雨下个不停,又忽然起了大风。浪头一个接着一个,妈妈在收拾着家伙,爸爸在船尾掌舵,可是一个高浪打来,妈妈就被卷走啦。”她说起来平平淡淡,可当时可想而知是如何地触目惊心。
我说:“你一定非常伤心难过吧。”
“我那时才三岁,什么都不懂,只管着要妈妈,但每次爸爸都喝多了酒,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打,慢慢就习惯了,一要妈妈少不得一顿好打,就不再想了。”
“你不恨你爸爸?”
“不恨,有什么用,好不容易才拉扯大,恨他干嘛?再怎么说也是爸爸啊。”她耸耸肩说。
我心里又想起了老赵那张贪婪猥琐的嘴脸来,再看看阿霞,忍不住也叹了口气。
7
在岛上的日子本来是枯燥无聊的,但是和阿霞在一起又充满了活力和生机,我的内心有一种期待一直在蠢蠢欲动。但是又不知道该如何表达。终于在六月初的一天,叔叔把我找来,说晚饭之后,到房间里来问话。
我的直觉告诉我,不会有好事。但吃过晚饭还是去了他的单间宿舍。
“你最近跟老赵的女儿走得很近啊?”刚坐下来,他就直奔主题。
我点点头,算是默认了。
“她叫什么名字?”
“阿霞。”
“谈婚论嫁了?”
“没有。”
“还好。”
我不敢抬头看他,就一直像个小媳妇般的拨弄衣角。我的叔叔在长辈里是最有手段的一位,人也精明能干,对我也最是照顾,但我从心底里对他就有一种又害怕又佩服的情绪,总是亲近不起来。
“你以后不要再跟她来往了。”他说。
“为什么?”
“你还记得临出行前,你妈妈交待过的话么?”他严厉地说。
“记得的。”我垂头丧气地说。
“你说给我听。”
“不准留长发,染头发,不准打耳洞戴耳钉。”我喏喏地说。
“还有。”叔叔说。
“还有,若是带了外地的女孩子回家便打断了我这双腿。”我大声说。
叔叔对我的高声,不以为许。点头柔声说:“你自己心里知道那就好。家里就你是独生子,你今年二十三岁了吧,父母也渐老,你学了这一行,以后,少不得也是像我一样全国各地东奔西走。你带一个外地女子回家,怎么让他们二老放心。”
“可是——”
“再说,他们话语也不通,你父母都是老实本分的农民,可不会讲什么普通话,更不会讲他们这种北方白话。你要为自己的将来作打算。”
叔叔的话显得语重心长。然而我心里便如同地震了七八次,百丈高楼瞬间倒塌般不是滋味。
“你再回去想想吧。”他下了逐客令。我只有恹恹地出去,回到房间里,左右翻转,心里柔肠百结,却又痛苦万分。
8
与叔叔谈话之后,我已经有七天没有再去见过阿霞。我纵有千般理由,然而叔叔给我下了禁行令,已经不再允许我外出。这许多天来,我只有在施工大院内到处闲逛,整个院子呈四合院设置,白墙蓝顶,重重进进,可容纳千人。前面是办公区,后面是生活区,规模极大。
然而每天的内心都是空荡荡的,脑海却充满了各式各样的杂念。对阿霞的感情和父母的教诲仿佛在天平的两端,左右使我为难,而我想求得一个办法来使他们平衡起来,又是毫无希望的渺茫。
这几夜都是睡不着,一面是对阿霞的思念,一面又是对父母的畏惧。便起床到办公室看着屠格涅夫的短篇小说集——这是我偶然间得到的精装本。读到《初恋》这一篇,看到情窦初开的少年在得到齐娜依达的垂青后,站在房间里掂起脚尖转身打了三个旋儿,心中的喜悦尽是无法言语。然而比对我的情况,却是近在咫尺,天涯海隔,又难过起来,后面的故事就读不下去,便决定外出散步。
外面夜色正浓,星月全无,风还呼呼的刮得极大,真是天公也不作美。我想,阿霞此时又在做什么呢,是不是对着即将到来的暴风雨,在房间的一角默默地想着心事呢。
便在此时,我看到房角有一个人影,沿着楼与楼之间的狭小弄堂,在往生活区的方向蹑手蹑脚地走着。我仔细看去,那不是老赵么,这么晚了,不回家去,到这里来干嘛呢?我不管好奇心会不会害死猫,便小心翼翼地随在他后面。
他手里拎着一个包装严实的储物袋,左突右拐,便来到了工程办公室陈主任的寝室门外,房间里透着光亮,显然有人还没入睡。老赵四下里张望了一会,路边远远的灯光照在他的脸上,说不出的猥琐诡异。
他敲了敲门,悄声说道:“陈主任,您在么?是我老赵来了。”
过不一会,门吱呀一声打开,露出陈主任大腹便便的身影。
此人我曾经跟着叔叔见到过,官派作风,阴险虚伪。老赵进去后,我一直犹豫要不要靠近窗外去听听他们讲的什么,但是想着反正没什么事,听听也无所谓。就靠着后墙窗后,顺着窗帘的一角,偷眼看去。
老赵进屋后,将手里的包放在陈主任的办公桌上,也不见叫坐,就站着,搓手说:“这是这个月的小小心意,还要多感谢主任平时的照顾。”
那陈主任看也不看那些东西,说:“那倒也没什么。你只管好好的做生意就是了。”神态颐指气使,口气倨傲,也没将老赵放在眼里。我想起了初次见面时,老赵口口声声说的上头有人,说的难道就是他。
老赵一正局促着,讪笑着说:“我那一片小店,开得起来是占着主任您的功劳。嘿嘿,那么我这就走了。”
陈主任说:“等一会吧,旧渔港说是要拆了,你亡妻的墓据说还在那里,事先告诉你一声。”
老赵皱着眉说:“那旧渔港我们家是有土地产权的,那望海亭还是我二十年前亲手拉的木头搭建的。”
陈主任嘴角扯动了一下,冷笑着说:“那你想怎么样,这是政府作的规划,那一片马上就要平整起来,开建深水码头了。”
我见老赵一直不说话,心里也不知道盘算着什么。在窗外只知道阿霞的妈妈的墓在旧渔港,而那里在规划里是要拆掉了。忽然肩膀一拍,有人在我耳边吐气说道:“石头,你在这儿干嘛呢?”听那声音圆润清脆,不是阿霞还有谁。
我连忙回头,食指挡住她的唇边,作悄声状,说:“你怎么来拉?”
她却嘟起嘴说:“你这几天是不是很忙,怎么不来找我了?”
我一时无言以对,从见到她的开始就心乱如麻,又不能把叔叔与我的谈话照实说给她听,便编织了一个理由说在搞预算搪塞过去。
“我见你这几天也不来看我,看到爸爸出去了,一时也回不来,就自己过来找你啦。”她的声音里略有不满,还在为着我没去找她,而暗自生气。
我指了指屋里,说:“你爸爸在里面呢,被他发现了,那可就大大不妙了。”
阿霞说:“他们又在说什么了,我也要听。”她在我身边,吹气如兰,身姿飘香。我都快听到她的起伏的心跳声了,忍不住伸手握住了她的双手,她脸色一红,挣了几下,便再也不动,眼波流转,侧耳听屋子里的声音。
只听得屋子里老赵的大嗓门说道:“不行,不行。国家的规定也不能把我妻子的坟给挖了。”听到她妈妈的坟,她的双手一紧,情绪波动很厉害。
陈主任冷冷的声音说:“得了吧,当年你自顾贪婪,要多捕捞,台风来了,也不知道躲躲,害得你老婆命丧大海,至今没找到尸体。你那坟里面也不过是个空架子,做做样子的,你又当我不知道。”
老赵急眼说到:“老陈,当年我们在一个渔村吃尽了苦头,现在你发达了,是没忘记旧情。但是旧渔港要拆迁,政府不可能没有补贴下来。你可不能在这上面坑我啊。”
陈主任阴笑着说:“哦,到了这个时候,你给我说到这点上了。好吧,你既然知道,那这笔款子也少不了你。但是,旧渔港拆迁,你要尽量配合,少出乱子。”
老赵立时眉开眼笑,哈腰点头,连声称是。我手里一松,看到阿霞眼里满是泪水,身体颤抖,已经气得不行了。我伸手拉她,她却挣脱了我,大步向陈主任的房里走去。
我心想着,我要碍着叔叔的面子,不方便露脸出面,就还在窗外等着吧。
阿霞推开房门,大声说:“谁也不许动我妈妈的坟。”
屋里两个人都吓了一跳,谁都不想会有人在外面偷听。老赵呵斥说:“你个野丫头,你怎么过来了。”
阿霞也不看他,说:“我爱来就来了。你们的鬼话我都听到了。”
老赵一阵尴尬,想要出手训斥。我见到陈主任阴测测地坐在椅子里,软绵绵地摊进去半个身子,那大腹便便的肚子露在外面说不出的丑陋,但是他却一脸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们父女俩,看着阿霞的眼神却又多了一丝复杂。
老赵说:“这是政府给整的规划,可不管老百姓死活的,只能认命。”
“可是,你连妈妈也不要了么?”阿霞眼泪滚滚,却又强行忍住,不让掉落,“当年,妈妈落在海里,你一个人回来,现在你又要把她抛弃,做孤魂野鬼么?”
“放肆,”老赵急火上头,这段丑事,他本来就不愿多提,就好比疮疤一般,今夜被连揭两次,陈主任提起倒也罢了,心里敢怒不敢言。被他女儿再一说,面子上再也挂不住了,
他脸色铁青,说:“你给我滚。”
阿霞紧咬双唇,却又倔强地看着她爸爸,指着一脸闲暇看戏的陈主任,说:“我不走,你告诉他,妈妈的坟——”
“啪”,话未说完,阿霞的脸颊便已吃了一计耳光。我看得真切,却又无能为力。她的侧脸在昏黄灯光的照射下,立时便显出五指通红的手印。阿霞双手抚摸着脸,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打开门向外奔跑了出去。
我担心她有事,赶紧追了出去。此时,愁云惨淡,又是暴雨将至。阿霞自顾自的往海边跑,却又不听我喊她说话。我紧紧地追在她后面。
也不知跑了多远,终于是到了旧渔港,她快步走到妈妈的坟前,伏在地上,放声大哭。此时,雷声阵阵,渤海波涛起伏,海水汹涌,淅淅沥沥的雨点已经打了下来,暴风雨转眼就要来了。我站在她的身后,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心疼得不行。
“阿霞。咱们回去吧。”我柔声说道。
她不听我话,兀自痛哭,口里只说:“妈妈,妈妈,我的命太苦了。”
我嘴角泛苦,伸手将她扶起,一声雷响,大雨顷刻而下。我们两人身上都湿透了。我强行拉着她手,开始往回奔跑,她却呆呆的不再言语,心里又不知道想着什么,只机械的迈动双腿,跟着我向老赵的小店走去。风雨激打着她弱小的身躯,在大自然的暴力面前,我们都是多么的渺小。然而我心里又在想,在社会阴险,人心狡诈的现实里,我们依然是那么无能为力。
我把她送到家里,安置妥当,她已经开始梦呓般地胡言乱语起来。我一摸她额头,烧得很厉害。老赵也回来了,对我狠狠地瞪了一眼。低声说道:“你出去。”我回头看一眼他,平日里的神气早已没有踪影,剩下的只有作为父亲的悲凉。点点头,就只有回去了。
9
此后数天,我都没再见过阿霞。只听去老赵店里买烟的工友说,阿霞得了一场重病,已经送到十五加的临时医院里看护起来。我想去看看她,但是叔叔严厉的眼神,使我每次话到嘴边都强行地吞了下去。而我也浑浑噩噩地在担心中度过了六月。
七月盛夏,炎热起来。虽然我心里还牵挂着阿霞,但是,学校里来了通知,八月中旬,我必须返校处理毕业的相关事宜。
这天夜里,我独自在宿舍里,手边的屠格涅夫的小说我已经看完了。《初恋》的故事让我唏嘘不已。“这就是爱情,这就是一片痴情......只要你真心爱着对方,你就能忍气吞声。”这是那位少年男主角在看到他的父亲鞭打着他的初恋情人后,所发出的感慨的一幕,也同样深深地烙印在我的心里。
忽然,门被打开,一个身影向屋里的我拥了过来,是阿霞。
她失魂落魄,衣衫不整。脚底的鞋已经磨坏了。我吓了一跳:“阿霞,阿霞,你这是怎么啦?”
她的头发凌乱,眼神凄迷,对我说:“石头,你带我走吧。随便去哪儿都成,我一辈子对你好,服侍你。”
我心里一热,把她拥在怀里,说:“你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弄成这样子,你不是在十五加么?”
阿霞悲从中来,又忍不住流泪说:“石头,我,我杀了人啦。”
我心里一惊,害怕得推开她的身子,看着她眼睛,急问:“快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
阿霞看着我,抽泣着说:“我病了大半月,身子已经好了。爸爸就请了饭局,要带我向那个主任赔不是。”
“后来呢?”我着急地问。
“那主任却趁着酒劲对我动手动脚,我心里恨他拆了我妈妈的坟,就拿着小刀伸手捅了他几下,连夜逃了回来。石头,我心里怕得很,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阿霞断断续续地说道。
我心里骇然,竟然发生这天大的事情,叫我如何能应承得下来。我心里着急,一时无语,只是皱着眉头。
“你是不是不愿意和我在一起了。”耳边听的阿霞冷冷地说道:“你心里知道我杀了人,便嫌弃我了么。”
我口里干涩,心里却呯呯直跳。我能说什么呀,我该怎么说呢。这样的大事却不是我一个人能应付得来的。
我开口说:“阿霞,不是这样,你听我说,咱们慢慢想办法。”
惨白月光下,只见她两眼如刀般锐利地看着我,惨笑着说:“好啦,好啦。我知道你为难。我不来给你为难,我这就要走啦。”
说罢,拔腿就跑了出去。我想叫住她,但是叔叔的话,父母之命,便如同唐僧的紧箍咒一般,将我折磨得死去活来。我心里挣扎得厉害,到底要不要随她一起去,若是出了这道门,那就要找到她,就要实践自己的诺言。若是不出去找她,又放心不下。但是心里还是存着一丝侥幸,明天再去找她吧,好好说清楚,带她去自首。也不知道那陈主任伤得怎么样,到底是不是真的被她杀死了。
这样想着,又模模糊糊地睡着了,到了半夜,忽然听到外面人声喧哗,心里一惊,以为是公安来抓人了。连忙穿衣走了出去,却看到生活区大院灯火通明,许多人都醒了走了出来,更多人在准备手电筒和火把,一片忙忙碌碌。
老赵在人群里显得很扎眼,因为他的破落嗓音几乎是哭着喊出来的:“兄弟们要帮帮忙啊,我女儿的性命可就张罗在各位大恩人手里啦。”众人连声答应。我抓住一人,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你们这么多人去抓捕阿霞的么?”
那人回头瞪我:“什么抓捕阿霞,老赵的女儿落海里啦,我们这要赶着救人啊。”我心里登时山崩地裂般地摇撼起来,难道阿霞真的想不开了。
到得此时,准备妥当,已经纠集了数百人。光影残照,火光猎猎,一路浩浩荡荡的向着海边寻去。我也夹杂在人群里,心里默念着,阿霞,阿霞,你可千万不要出事啊。
现在大概是凌晨四点,天光微亮。只看到隐隐绰绰的人影四处奔走,有大声呼喊阿霞名字的,有帮着老赵呼叫女儿的。这远近数里的海滩,平日里我和阿霞早已走过数回,到了现在又如何能发现她的身影。
我心想着她会不会在旧渔港,就带着几个工人,提着火把,一路寻了过去。远远的看见,数十只火把成了一圈围在海滩上,耳边听得老赵哭天抢地的声音,我心里暗暗叫着不好。却越走越慢,到得人群之外,只远远的在人群的缝隙里看到阿霞躺在沙滩上,面色青紫,但神态安详。不见身体有起伏。心里便如同针扎般难受。我不敢再看她一眼,又拔腿顺着原路回头奔跑起来。我躲在和阿霞初次见面的旧渔船下颤颤抖抖地过了一夜。
10
当我开始慢慢有知觉的时候,叔叔就在我身边,我躺在洁白的病房里,外面青葱绿叶,鸟儿鸣唱,阳光暖人,而我的心却如同在冰冷的海底般。
在人性面前,爱情是如此的脆弱。
叔叔告诉我,我是被工人发现晕倒在海边的,当时海风很大, 我受了虚寒,又着了莫大的打击,所以一下子病倒了。
他说,陈主任并没有死,只是受了点轻伤,也没有惊动警方。
阿霞也没有死。当时正在涨潮,她落在海里,不多久又被海水带回来了海岸。
我心里想,这是她的妈妈在天之灵还是真有神灵曹妃在保佑着她呢。我的心里才开始好受一点。
老赵把店卖了,又得到了一笔拆迁款,带着阿霞去了北方。
我病情转好,便坐了南下的火车回到江苏,再也没有回曹妃甸。我不知道叔叔是不是为了安慰我,而故意编织了这么一个善意的谎言。或者阿霞也许真的没死,她欢快地哼着歌的身影便一直留在我的脑海里,也许将来某一天,我会在心里面盖一所小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而她,就住在我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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