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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美的,她是瑶花瑶草误入了凡尘,终是要摆脱这乱世一步步爬回天上的。
燕子飞时披着春衣,落叶归根换了新泥,故事还要从头说起,柳冉冉本名为柳苒苒,苒苒是苒苒物华休的苒苒,在那个时代,更名换姓都是大事,更不要提柳冉冉一介女流。
可她偏偏拾起了柳家谁都没有的犟性,硬要改名,她要把那自在枯荣的草字头去了。
她要冉冉升起,就像每天她外出洗衣时见到的太阳那般,外边的炮火声折了多少人命,唯有日升日落亘古不变,不死不灭,她也要如它那般。
闹到了最后,柳冉冉竟攀到那老榕树上以死相逼,引来了镇上不少人围观。老柳家一脉单传,现如今又只有那么个宝贝女儿,无奈之下,只能答应了。
说来可笑,柳冉冉的母亲是镇上出了名的丑妇,父亲柳白苦则是满脸丑疤,半边嘴皮子都给掀起来,有人说是负债累累被仇家盯上了,也有人说是手上人命太多招了天谴,总之就没有过好话,柳家在镇上受尽歧视,是过街老鼠,是打是骂全看心情,直到柳冉冉的出生。
最丑的两张脸,却造出了宛若天仙的人儿,这可成了镇上的奇谈,本来门可罗雀的家全然变了一个样,冉冉母亲的针线生意也火起来。
直到柳冉冉从受虫蛀的烂柜子里翻出了旧照片,照片上里有两个人,一男一女,一丑一美,一个她认识一个她陌生,她这才知道她这丑娘的丑不是娘胎里定的,而是被活活累丑的。
自从那西洋船开进了中国的码头,做纤夫的柳白苦就没了工作,手上的纤绳变成了烟枪,变成了纸牌,变成了洋玩意。
母亲变卖了嫁妆,当掉了她出嫁前最珍爱的玉耳环给柳白苦抽大烟,又做起了针线活。
那么细的一根针,那么瘦弱的一个人,却支起了整个家,针线挑烂了她的手,家务压弯了她的脊背,炊烟熏黄了她的脸。
打是亲,骂是爱,那柳冉冉的母亲可谓是被深深疼爱的人,白天要受他人的骂,晚上要挨柳白苦的打。
人丑心善这事,柳冉冉是断断不信的,一个人若看自己不是美的,看其他的人又怎么美?她父亲柳白苦证实了这点。
柳白苦在人前总说多读书是好的,可他从不让柳冉冉读书,但这又怎么难得住她,趁着柳白苦在烟雾中醉生梦死时,柳冉冉都会趁机溜到镇上的私塾去。
镇上的教书先生唐记安又在传授些民以载道的东西,对于知识分子口中的大道,柳冉冉插不上两三句话,但总觉着它是好的,至少她从未见过像唐记安那样的人躺在床上吸着大烟。
“唐先生。”柳冉冉在门口轻唤了一声,手里捧着好几本书,最上头是《西厢记》,“上回从您这儿借的书。”
唐记安忙放下手中的活,接过柳冉冉手上的书,笑侃道:“都说女不读《西厢》,让那些老人看到了,可要说柳姑娘犯了忌。”
柳冉冉盈盈笑起来,眼里有光,“他们的忌讳犯了我的喜好,那就是犯了我的忌,他们与我何干,何必为他们迁就?”
“柳姑娘如此自在洒脱,真叫唐某开了眼界。”
“别打趣我了,你这喝过洋墨水的人还有什么没见过?”柳冉冉又跑到了里屋的书架前,在一面面的书墙前来回穿梭着,宛如穿着麻布的蝴蝶。
她透过书和架子之间的缝隙里看过去,只望得唐记安一双布满柔光的眼眸,是个不完整的唐记安。
“这世间就是有一些人,为与自己不相干的人迁就着。”唐记安见迟迟没有回答,便揣着好奇回首望去,发现那个瘦小的身影已沉浸在了书海里,手捧着一本西学医书。
“你还看医书?”
“我什么书都看。”柳冉冉把几本书塞在了怀里,起身朝唐记安一笑,“我爹不准我进私塾,所以只能多看书,唐先生小时候不就是因为家里穷上不起私塾就读书,一样见了大世面。”
“柳姑娘倒是记得很清楚。”唐记安轻轻笑出了声,复而望向远方,“西学兴盛,柳姑娘多读这些是好的。”
说得一嘴漂亮话,为的是掩住语气里无尽的哀怨。
“外边更变朝代就跟变天似的,说不定,眼一闭一睁又跑出什么三教九流摆上了台面,说起来,先生课堂上畅谈儒学,现下又鼓励我多读西学,岂不矛盾?”柳冉冉轻轻勾唇,已是风情万种。
“不矛盾。”唐记安摇了摇头,颇为无奈道:“君子为世忧乐,当今华夏,应以革命为头等大事,儒学之说暂且放放。”
柳冉冉不解,“我是不懂先生宏图壮志,这乱世中就算是有心为自己考虑也难以如意,更不要说为一个自己都揣度不透的前程。”
“正是揣度不透,才更值得一博。”唐记安望向窗外,极目望去,宛如又一个崭新的中国正向他展开。
“那先生为何不直接在课堂传授西学?”
“落叶尚且要归尘,革命虽是大势所趋,我只是希望这抨击儒学之潮别过了火候,烧断了根。”唐记安喉间有些发痒,弯身轻咳了几声。
但愿是他杞人忧天。
唐记安见柳冉冉的目光变得困惑,忙岔回了话锋,“柳姑娘抱得这么多书,要往哪藏?莫叫令尊发现了。”
“唐先生放心,我这还有祈如帮我藏呢!”柳冉冉摆了摆手毫不在意,藏书这件事,有岳祈如这个共犯,绝对不会被发现。
“你是说那个时常跟在你身边的小书童?”
“正是。”
“他怎么帮你藏,他只是一个岳府的书童啊。”
“他帮我把书藏到他府上的家里,岳府同我家不过一墙之隔,拿书也方便。”
唐记安有些迟疑,缓缓开口,“我记得,岳府似乎是靠贩卖鸦片起家的吧,柳姑娘还是少跟他们接触比较好。”
“祈如只是一个书童,人家岳府的生意那么忙,下人读的是盗版色情书刊还是《水浒》都管不着的,”柳冉冉半带调侃地解释着,“祈如就更不用说了,当初我在难民堆里带回了他,家里难再加一个男丁的饭碗,之后虽然把他送进了岳府,对我也是死心塌地的。”
柳冉冉走近了唐记安的书桌,杯盏里茶香扑鼻,“先生熬的茶好浓啊。”
“晚上要备课。”
“幸亏先生熬得是茶,有些东西熬过头了,那可就是要人命的毒了。”柳冉冉纤细的食指轻轻一勾,原本搁在碗沿的茶盖又盖上了。
“姑娘这话言重了”唐记安点了点头。柳冉冉听到外边的动静猝然一个激灵,抱着一怀的书忙不迭地躬身谢过唐记安,就往外冲,朝着树荫底下摸索的身影轻喝道:“岳祈如!”
原本蹲着的布衣少年闻言转身,手上满是泥泞,笑颜却是欢喜地纯粹,“冉冉!”
“祈如你这是在干什么呢?”柳冉冉手捧着书,而岳祈如手捧着形态各异的石头。
“冉冉,石头,好看!”
几个毫不相关的词,柳冉冉眼眸一转,想起了上回唐记安出游带回的黑曜石,自己称赞了几句,说不要黑曜石要几块好看的石头收集起来也行啊,这反倒叫岳祈如记住了。
无论她说什么,岳祈如都不会发出不同的声音,有的时候,就算她不说,他也会去做。
都说他心智不全很多事难以自理,但对于柳冉冉的事,他无条件的应允,就是万般周全了
“祈如你快放下,我有事要拜托你!”柳冉冉着急道。
岳祈如呆呆地闷哼了几声,不明所以一把扔下石头,刚要抬手接过又被柳冉冉皱眉一躲,“你快擦擦手,别弄脏唐先生的书。”
“唐先生,书。”岳祈如一时还未反应过来,但还是遵照柳冉冉的话伸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才接过柳冉冉怀里的书。
“放在老地方。”
岳祈如望着柳冉冉手上仅存的一本书,问道:“这个,不带么?”
柳冉冉微微一怔,抚摸着那本厚实的西学医书,封面上的罂粟花,那份红色艳得简直是要透出来了,逼真得太危险。
她轻轻摇了摇头,纤长的睫毛扬起,像极了展翅的黑蝴蝶,“这本书,我要读的。”
冉冉,终究不是甘于做苒苒物华休的苒苒,她要一步一步,往上走。
2
唐记安对于这个时代,悲喜交加,爱恨持平。
他庆幸现在脚下的土地有一个叫民国的名字,暂且没有鹰爪狼吠,蛇毒熊呖。
可纵眼当下,人们举着旗帜宣传着为民所有,为民所治,为民所享,一边抨击复古思想,焚烧国学典籍,去其糟粕,也误伤了精华。
《论语》《周易》等也不例外,这些都是唐记安从小学到大的。
父亲是个参加过科举的秀才,却也不是迂腐之人,把唐记安送去日本念大学,但在五四运动刚发起没有多久,就被逼悬梁自尽了。
要唐记安自己说,父亲不是死在绳子上,而是掉进了断层里摔死,每一段骨头都被砸得粉碎,每一寸体肤都翻起了烂肉,断崖两边,一边站着孔子,一边站着大鼻子长胡子的西方人。
在父亲自尽后不久,母亲也改嫁不知去向,游学回来的唐记安深受西学影响也不忘国学根本,没想到却落得这样一个凄凉的光景。
他本以为自己会宛如被打折了颈骨般缩着头龟缩在这个苏州小镇上当了教书先生当一辈子的教书先生。可命运扼住了他的咽喉,让他不得再面对这惨淡的人生。
比起让一个人置身于家破人亡的迷茫中,不如让他深陷山河破碎的无助里。
九一八事件爆发,日军一炸一建,毁了多少人的家,那一刻,唐记安意识到,不守住大家,如何护得住小家。
那间颇为狭小的私塾,除了教书育人,也成了国军组织分部交换情报的地方,常有乔装的线人在此交换情报。
这意味着唐记安得更加小心,要严密观察周边的人,除了学生,唐记安最常打交道的就是柳冉冉了,生得一副明眸皓齿,玲珑心思。记得游学时,一个英国朋友常跟他说:长得漂亮的女人都不会太简单。这一点他不置可否,但在柳冉冉的身上却深有体会。
面容俏丽,灵动和善,简直无法挑剔。可越是无可挑剔,就越是难以看穿。
可每每看到她穿越书海时的认真纯粹,唐记安总自嘲,是自己多虑了
夏日的雨跟日本人的炮有着相似的规律,让人猝不及防,刚从市里赶回来的唐记安半路又遇上一阵暴雨,唐记安躬下身死命护住怀里一大摞书,可雨水总是能飞溅到书页的边边角角。
得快点找个地方避雨,唐记安揉开了眼睫上的雨水,仔细一瞧,再往上走,就是柳冉冉家了,他刚换了个方向往柳家迈开步子,就听到一串慌乱的脚步声,比雨还急。
看这背影......是岳祈如?他怀里似乎还抱着好多像花枝一样的东西。还没有等唐记安看清,就被一道疾雨迷了眼,催得他赶忙往柳家跑。
他小碎步紧赶着,想着只是闭个雨,就不用进屋叨搅了。
可雨势渐大,纵然躲在屋檐下,唐记安的裤腿都被打湿,无奈地轻啧了一声,转了身面朝大门,以身为盾护住了怀中的书籍
正当他就想这样等到雨停时,门开了,人走了出来,唐记安微怔,有点分不清伊人走出的是房门还是心门。
柳冉冉的额发也被打湿了,可她是清水出芙蓉,唐记安只觉着自己是清水底下的淤泥,沉淀地很低很低,又累了厚厚一层。
“唐先生怎么来了?”柳冉冉浅笑着,唐记安先是指了指天,又指了指屋檐,想指着自己解释道,可又觉着不对劲得摆了摆手,“柳姑娘别误会,我只是来避个雨的,在这就好了。”
“是么?我倒希望这不是误会。”柳冉冉抬眼一瞧,唐记安身上的袍子颜色被浇得更深了,牙齿微微打颤,脸上还都是雨珠,可还是紧紧护住怀里的书,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抱了一怀的金条子。
“实在对不住,这雨过了,我马上就走。”唐记安忙不迭地解释道,而柳冉冉只是不咸不淡地轻笑了一声,“我为唐先生沏杯热茶吧,先生把书放在门口吧。”
“太麻烦姑娘了,我就在门口站着就好了。”唐记安垂下眼睑,门口的鞋子被柳冉冉摆放整齐,墨色的风衣静静地挂在墙上注视着他们,只有他宛如被淋湿的老窝鸡般狼狈,只有他。
柳冉冉并没有理会他的踟蹰,折身而去,还念念道:“我倒也不希望你进来,我家满满都是我爹抽大烟熏出来的臭味,日积月累的,你瞧,墙都被醺得有些发灰了。”
这么说起来,这家里确实有股味道。
“亏是我刚回到家,不然你就得接着在外边挨淋。”柳冉冉说道。
想到她被淋湿的额发,唐记安微微点了点头,复而问道:“这么大的雨,姑娘出去做什么?”
“买了点布料,村口的那家店人总是很多。”柳冉冉递上茶又道,“先生来的路上可有看到什么?”
“并没有什么…”唐记安垂下眼若有所思,他只顾得自己的思绪,未见得柳冉冉眼中的怅然。
空气中的沉默只停留了一瞬,抬起头,柳冉冉又是明眸善睐,“传说我们这儿每逢暴雨时节,就会有白衣女子独立桥前说是寻伞,实则是雷峰塔下白娘子的痴念未散,若半路相逢,作而应答,那怨念就会纠缠到你至死方休。”
“不过是坊间怪谈罢了,那白娘子心系许仙,又怎么会有精力毒害别人,爱可是一件耗费心力的事情。”唐记安幽幽说道,柳冉冉的笑意复杂,“纵然她千年修道,也拧不过一念痴枉,一个轻信法海谗言的小士庶,值得这么念念不忘?”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个中滋味只有亲身体会才懂。”唐记安捧着茶,一手又不肯撒开书,前边还静站着柳冉冉,屋子昏暗,她却是唯一能看得清的光,这使得整个人的姿态看上去很是别扭,好像这场大雨,浇灭了他在课堂上的仪表堂堂。
都这样了还不肯放下他的书,好像她家地上长了刺儿般。柳冉冉微微皱起的眉间仿若藏着千万个疑问,可出口,却像是不知道回答了谁的问题般淡然,“是啊,其中煎熬只有自己懂,抛不到对方身上,只能归咎于自己,唐公子不愧是见过大世面的人,那么难懂的问题,都回答得那么冷静,莫不是风月中的老熟客了?”
“柳姑娘哪里的话,再怎么会喝酒的人,都会有醉的时候。”唐记安身后的雨声渐歇,雨马上停了,他也该走了。
唐记安要把茶杯递还给柳冉冉,可柳冉冉并没有接过,“那这世上可有让唐先生醉的酒?”
自打见第一面以来,唐记安一直看不明白柳冉冉,不知道在那张玉颜下又藏着怎样的九曲心肠,可现在,在那双汇聚了云雾的眼里,明彻地倒映自己的影子。
横膈他们之间的窗户纸被戳了一个洞,可只是一个不深不浅的洞,看不完整个人。
柳冉冉并不知道他长袍麻衣下,还肩负着交递情报的重任,她也不应该知道,多一个人便多一份危险,还是一个他看不透的女人。
“革命需要清醒的人,不敢喝醉。”
“是么…”柳冉冉抬眼望去,屋檐前簌簌的雨帘被扯断,檐角的雨还在苟延残喘,虽然她不懂白娘子千年的坚守,但突然能理解她呼风唤雨只为留住许仙的脚步,“唐先生快些回去吧,要是一会再下雨,又走不了了。我还得收拾床铺,不让又得挨骂了。”
方才那番谈话过后又驱他走,怎么想都不自然,可说是欲擒故纵吧,可她语气里透出来的感觉又那么真切,好似真的不想他再淋雨。
但令唐记安更加吃惊的事,却还在后边。
唐记安没有走出几里路,就听到裂帛撕裂玉身粉碎般的惨叫,他猛然回首,那样惨烈的叫声正是来自于自己刚驻足的屋檐下。
那一大摞书从怀中掉落,宛如无数只失重的蝴蝶,陨落到了尘泥间,暴雨过后的闷热,又浮了上来。
柳白苦死了。这五个字拆解出来,到镇上居民的口中,就有了好多的话题 ……柳白苦怎么死的?死状如何?遗产要怎么分?柳冉冉和她那丑娘要怎么办?
“那家伙,拿烟枪都当自己老婆了,自家老婆长得那么寒酸,也就只能死在烟枪身上了。”话和烟雾般,从龟裂的嘴唇中呼出来,皆是无用之物。
“那柳冉冉不是可惜咯,还得给她爹守孝三年,我之前给柳白苦那么多好处就是为了给我儿子谋个漂亮媳妇呢。”
“那妮子,骚得狠,迟早被男人拉进被窝里睡觉咯,娶不得。”
唐记安面色淡然地拎过刚熬出来的豆奶,再不离开这驿站,他的耳朵怕不是要被这些不堪的言论给扎烂了。
从发现柳白苦暴毙在床之后,唐记安就再也没有见过柳冉冉,她就像是烟,可以幻化到这个世界每一寸地方。
对于那个不允许她上私塾不让她读书面目凶恶且脾性暴戾的父亲,她究竟是怎么看的?
其实唐记安的心里有好多想问她的问题,可显然这个剥夺了他的国、他的家的世道,自然也剥夺了他发问的口舌。
那道红日旗,似乎并不满足只在东北升起,在东北建立伪满洲国后,又打算在上海故技重施,挑起事端,再藉由此侵占上海,再怎么厚颜无耻的贼,都要穿衣服。
九一八事变投入五万左右的日军,而这次...唐记安盯着线报上唯一的数字,喃喃念着:七万。
他颓下了肩,好像那七万日军压在了他的身上。
想他一生,游过学,见识过不少名人,也当了私塾先生,延续国学薪火,现在,又为革命捐身。
中央政府的态度宛如隔了一层纱的谜,唐记安想着,纵然迎战,也定会在关键时刻踟蹰不定,恐怕会错失良机。
这一战,怕是要往棺材里走了。
好在这个小镇地处偏僻,好几回线人直接过来交换情报也没有被发现,三两巡警去麻将馆都比去巡逻来得要勤。
到上海法租界集合,之后再议。接到命令的唐记安很快就收拾好了行李,找房东退了租金,跟邻居道了别,至于书架上累计如山的书....就交给柳冉冉吧。
等唐记安走到柳家时,柳家却像是一座空城般,大门半敞,桌上都积了一层薄薄的尘埃,唐记安唤了几声无人回应,心中升起了端倪,上前查看,就闻到一股异味。
那股味道跟他当初游学归家时闻到的味道一样,充满着腐烂的死寂。
探进里屋时,只见柳冉冉的母亲靠在墙上,脸泛着尸白,脖子上有一道深深的勒痕,身下是溢出来的屎尿,看来死了有一段时间,而她狰狞地瞪大眼望向的方向,是一方卧榻,上面躺着正是衣衫不整的柳冉冉,她的额头上有一道可怖的伤口。
唐记安一下就撒开书,跟丢了魂似的跑了过去,伸手一探,尚有鼻息,这才把另一半的魂儿给拽回来,他痉挛般喘着气抚着胸口,环顾四周,似乎有激烈打斗的迹象,无数的疑惑都要在他腹中爆发出来,可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赶紧带着柳冉冉就医。
他俯身刚要把柳冉冉抱起,却瞅得柳冉冉手上攥着一枚闪闪发光的东西,那不正是岳家少爷的家徽码???
一阵恶寒袭上了心头,唐记安不由得想起驿站里那些人的话,柳家没有了男主人,只剩妇孺,像岳家那样的背景,想对柳家母女下手还不是易如反掌?
因为涉及到命案,唐记安不得已要在小镇多留两日。
柳冉冉的母亲死于窒息,说白了就是被活活勒死的,而柳冉冉保全了性命,却失了处子之身,若无柳冉冉手上那枚岳家家徽,这桩命案定会处理得跟柳白苦那样了无声息,这下可引起了镇上居民的热议,之前还对柳冉冉冷嘲热讽,现在又仿若站在了一个比法官还要高尚的位置大骂岳家少爷为牲畜,怎么可以对一个丧亲孤女下手。
柳冉冉躺在病床上,是岳祈如守在床前,因为岳家少爷犯事,所以不少人就像是围观动物一样在病房外徘徊,好在岳祈如心智不全,眼里只有柳冉冉,并不在意其他。
唐记安提着水果走来,忙不迭地驱散了人群,镇上的人念他曾是私塾先生,便给了他几分面子,不然怎能就这样轻易离开。
“祈如,吃点东西吧。”唐记安劝道。
岳祈如无所动容,他就像是一条死认主的狗,丝毫不领外人的情。
而经调查,那一晚,岳家少爷确实进了柳家,而被押到捕房时,却一直矢口否认,因为是富家子弟,所以一直未严刑审讯,由于得不到结果,作为案情第一发现者的唐记安迟迟不能离开。
这巡捕等得了,那日军可等不了了啊,焦灼难安的唐记安正打算要带上行李潜逃时,柳冉冉却恰好睁开了眼睛。
但她开口第一句却不是回答巡捕的问题,而是直勾勾地盯着唐记安:“你怎么来了?”
“听说你醒了,我就来了。”唐记安语气淡淡,但心里如释重负。
柳冉冉垂下眼,又问:“你会使枪吗?”
“啊?”唐记安意外之下,又有些惶恐,“我…留学时学过。”
“那就好。”柳冉冉别过头,他们之间最后的道别,只是这简单的三个字。
两人就这样走向了分岔路的两端。
经柳冉冉证实,当晚柳家少爷的确闯进了柳家,杀害了母亲并且奸污了她,这下柳家少爷的罪行可算坐实了。但出乎意料的是,纵然铁证如山,但岳家少爷仍是拼死抵赖。
而镇上对于这桩命案的热度丝毫未消,若是岳家真想赎人恐怕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这可让巡捕捕头一下子犯了难。
柳冉冉醒了,唐记安也可以动身前往上海了,而就在他刚坐上马车时,就从前边的车夫听到了这桩命案的判决,他记安怎么也没有想到,岳家居然要娶柳冉冉为妻,说是要对柳冉冉负责。
强奸犯要娶受害者,在这个提倡民主民治的国家纵然这个小镇再怎么偏远,也不会有这样荒谬的判决,听车夫讲,这个结果是双方私下和解决定的。
“这柳家姑娘肯定是受了那岳家的胁迫,生得那样的面容,岳家那小子能不惦记?真的是可怜了。”
唐记安脸如白垩,仿若一只塞进了冰窖里的猫,从头到脚觅不到一丝温暖,耳畔马车车轮驶过地面的碰撞声也逐渐远去。
若是那日雨夜自己对她的话有所回应,若是自己抽出一部分精力去看望她,陪伴着她,也许今日的结局就不会是这番光景。
唐记安剥开了因果,吞下了苦涩的后果,苦得他皱起了眉,留下了眼泪,松不开牙关说半句话。
马车驶过,扬起阵阵轻尘,那个远去的小镇又掩埋了一部分的唐记安,剩下的部分,都要拿来赌一个未知的未来,非生即死。
而那个常常偷偷摸摸造访私塾又博览全书的玉颜,就像一个烧毁了谜底的秘密,永远地夹在了回忆的扉页中。
任凭凡间如何纷繁喧嚣,朝阳依旧升起,染亮了天色。
3
岳祈如一直都记得,遇到柳冉冉的那天,有雨,她打着伞,从城外匆匆赶来,那天她穿着一件白色旗袍,请他吃了一碗馄饨,面皮也是白的。
那个时候,他还不叫岳祈如。
“吃相这么难看,有多久没吃了?”
“不记得了......”
“我也没吃呢,你给我留点!”她话语一落,刚刚还在他手里的碗筷就被推到了柳冉冉面前,碗壁上还黏着半点葱。
柳冉冉凝视了他片刻,又把碗给推了回去,“你吃吧,没人疼的小孩吃不饱,有人疼的小孩…也不一定过的好。”
那个时候岳祈如还不知道那句的停顿,意味着什么。
等到他进了岳府,愚钝如他也有些明白了当时柳冉冉那句不明所以的话和她那段浅浅的停顿。
话在继续,可有些东西却永远地停在那里,正是因为被疼爱,年幼不更事的柳冉冉停在了九岁,所以不断长大的她拒绝了所有爱。
那个爱她到疼的圣父,正是柳白苦。
而身在岳府的岳祈如,自带了一样东西,就是岳祈如这个名字,祈如祈如,是柳冉冉对他的祈愿。
可这世道就是嘲弄世人的祈愿来丰富自己的内容。
洗净泥垢的岳祈如有一双明亮的眼睛,因为心智不全,所能看透的东西有限,在灯光的点缀下,更是无垢。
这样的他正被岳家少爷深深疼爱着,几乎每一日每一夜,恨不得将岳祈如放逐进由爱构成的世界里,里面布满了荆棘,嗜血如命。
“冉冉,疼。”因为岳家少爷的庇护,岳祈如能在任何地方自由进出,书童之名是假,少爷之伴是真。
“再忍忍,都会过去的。”
每次他们见面,冉冉总是把这句话挂在嘴边。冉冉说,他就听,冉冉比他聪明,一定会有办法的。
后来镇上来了一个教书先生,姓唐,记不得姓名了。柳冉冉的心,就像开了一朵花一样,每天脸上都带着光。隔三差五就往那私塾跑,每回都会抱几本书来,让他帮忙藏着。
冉冉的家离他不过一墙之隔,整个屋子还不到岳府四分之一大,那个狭小的屋子里,总是能听到冉冉娘亲的惨叫,至于冉冉?她是被疼爱着的,柳白苦自然不会打她。
每次冉冉在墙边喊他,书在他们手上传递着,岳祈如能感受到她指尖的冰凉,冉冉说这是她天生下来的毛病,天气稍微凉一点,手就会变冷,穿多少都捂不暖。
岳祈如不怕冷,之前的日子里都是寒冬,冻也冻习惯了,他多希望,自己身上的温度多少能匀一点给冉冉,这样她就跟她喜爱的太阳又多了几分相像之处。
发了薪水的岳祈如会一大早去村口的布料店蹲点,晚一点就买不到了,他喜欢看冉冉穿新衣,各种颜色,不同的款式,就像是一朵花能绽开不同的花瓣。
冉冉要什么,他都会想办法给她,用最不假思索的方式。
但一切都在柳白苦死去后起了变化,岳祈如看着它们,就像是看着花枝一点点褪下包装露出腐烂的根。
“冉冉,我们逃走吧,没有了他的拖累,我们能走得更远!”是冉冉母亲的声音,稍稍贴着墙就听得见,孱弱却不容置疑,好像是预谋已久。但仔细想想,跟那种人生活在一起,谁不会想着逃离?
“逃?逃去哪?是出了镇被难民团团围住,还是北上吃日本人的子弹,再或者上山被穷凶极恶的土匪抓回去做暖床奴?”柳冉冉咄咄抛出了问句,落下的是冷冰冰的现实,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没有一点依靠,在这乱世中不过是砧上鱼肉。
没有想到,柳冉冉会对周围的一切那么清醒,冉冉母亲的语气没有那么强硬,“难道还要继续待在这小镇上,做着针线活,受尽冷眼?”她这话仿若不光是在问冉冉,还在问她自己,要是她离开这间破旧但能避雨的老瓦房,会照顾好冉冉吗?还是会像自己母亲一般,把女儿卖掉来换那几个冷冰冰的铜板。
一切本不该是这样的,她本不该嫁给柳白苦的,现在柳白苦抽大烟抽没了命,自己成了遗孀,身无分文,还带着柳冉冉。
所有事如千斤重,不管她承不承受得起,就这样把她压得越来越小。
“没事的,我有办法,钱和依靠,会来的。”
当柳冉冉说完这句话的当天,朝岳祈如要了一件东西。
冉冉说,他就照做。
岳祈如从自己那件偏僻狭窄的小房间里出来时,身上还有余痛,但他完成了冉冉给他的任务。
付出就有回报这种理所应当的道理,对于岳祈如来说很难理解,或者说他从来没有想过,而那晚他来到柳家,却得到了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奖励。
“过来这里。”冉冉拍了拍床,眼波被烛光氤氲,岳祈如照做,并坐在了床边。
“这种事,我多希望是第一次托付给你,可是这个世界,强盗真多,连自己亲生女儿的东西都要抢。”她的手伸进了岳祈如的脖颈,戚戚地笑了出来,笑了又哭,紧而又发出似笑非啼的声音,宛如打翻了肚子里十杯胆汁,决堤般地宣泄出来。
“你们在干什么?”折回家的冉冉母亲对着床上坐着的两人惊呼出来,她马上意识了过来,“柳冉冉,父亲才走多久,你就干出这样的事!我告诉你,这家伙,脏!”
“闭嘴!”柳冉冉反斥道,“我也不是什么好货,你也是。”
“我们母女两现在孤苦无依,你要依靠这个家伙?我告诉你,没门!”柳冉冉的母亲愤愤地一跺脚,听得脚下咯噔一声,一块木板移了位置,她俯下身探去,从不知道家里还有这样一个暗格,暗格里还藏着一个透明玻璃瓶。
“这…这是…”那药瓶流动着危险的红色,在昏暗的环境下散发着奇异的光,奇异又危险,冉冉母亲的眼神逐渐被恐惧占据,牙齿不停地打颤,她想也不像地转身要跑,却又被一条衣带给拽了回来,她的手脚往前挣,而脖颈被紧紧地缠绕、收紧,宛如蟒蛇猎杀目标一般,越缠越紧,越紧越缠,缠到心衰力竭,至死方休。
母亲死前的最后一眼看到的是什么,是柳白苦的死?还是女儿的出生?又或者是许多年前,自己镜子前挑不出一点瑕疵的面容。
“冉冉…”岳祈如指着尸体,眼睛盯着冉冉苍白的脸色。
“她死了。”冉冉瘫在了岳祈如的怀里,听不出语气,“我杀的,但很快,就不是了。”
“为什么?”
柳冉冉没有力气再笑,只是轻轻地挑起了眉头,“因为你来了。”
岳祈如呆呆地望着冉冉,殊不知自己已成了冉冉在这世界上最后一份的信任,原本还有一个人曾获得它,不过,那个人带着信任远赴他的革命去了,还不知道能不能捞回个全尸。
他怀着冉冉一部分的信任,而冉冉则是他的所有,在这个命如草芥炮火纷飞的年代,杀戮、背叛、离间、沉默、揉杂在一起卷起满地腥云,死容易,活着难,纵然这样,也挡不住心中那冉冉而升的火,催动着她昂首向上。
在那团火中,岳祈如感受到了十八岁的柳冉冉在他的身体里燃烧,浴火重生,那个停顿中藏着九岁的柳冉冉也随着火化为了灰烬。
想要获得,就要做好有所摒弃的觉悟。
岳祈如并不知道,自己离去后,柳冉冉又把自己的头往床沿狠狠地一撞,最后一眼的记忆停在了手上岳家的家徽上,她又勾唇轻轻地笑了起来,好像卸下了背负已久的桎梏,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
岳家少爷入狱,冉冉也住进了医院,说是为了避嫌就不让他来看她,回到岳府的岳祈如无所事事,每天都坐在长廊上看太阳,心里念着冉冉说过的:她很快就会回来的,并且能永远地陪在他的身边。
冉冉没有一次骗过他,果然,在那些小侍女把吃剩的馄饨倒在地上逼着岳祈如去吃时,她出现了,并且附上了那些小侍女毕恭毕敬的一句:“少奶奶。”
他不知道那三个字的意味,但冉冉出现了,还能一直陪在他身边,对岳祈如来说就是天底下最好的事了。
柳冉冉蹲下身,握住了他的手,“以后,就不要再吃这剩下的馄饨了。”
岳祈如用力地点了点头,嘴角边还泛着孩童般纯粹的笑。
柳冉冉入门没几日后,岳家少爷也回来了,可整个镇上都在为柳冉冉叫不平,所以岳家少爷回来之后,两人就从来没有在一间屋子里待过。从那以后,岳祈如再也感受不到疼了,也不用接受其他家丁的嘲弄,每一天都能相伴冉冉的身边。
要搬家的那一日,岳祈如随着冉冉又来到了她以前的家,那间老瓦房已经破旧不堪,再也无法为任何躲雨的人提供庇护了。
柳冉冉望着那半敞的老木门,好像又看到了那个在屋檐下避雨的人,他在迷迷蒙蒙间,他在雨落风吹时,总能出现。
“冉冉,行李。”岳祈如凑上前,唤回了失神的柳冉冉。
“都收拾好了,那就走吧。”柳冉冉淡淡地转过了身,又戛然顿住,侧首吩咐道:“让人把这间屋子给烧了吧。”说罢,又把手上的提包交给了丫鬟。
“老爷要搬到哪儿啊?”
“南京。”
。。。。。。。
岳祈如没有听进冉冉和丫鬟的叨叨絮絮,他注视着逐渐旺盛的大火一点一点地吞噬了那件老瓦房,有些事,就伴着那场大火死去。
若没记错的话,那是一九三七年十一月,将近年尾。
或许,来年会是个好年吧。
我是说,或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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