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不知道8岁之前有没有见过他,但他的记忆起始于我8岁高烧的那个深夜。
那天早上父母又不辞而别,我追着他们的脚步到了镇上的车站,母亲依依不舍地将手伸出窗外跟我告别。
我没有追远行的车,我在心里恨恨地骂了一句“骗子!”
那天夜晚我发起了高烧,一个又一个的噩梦像野兽般将我吞噬,我挣扎着呼唤父母。
他来了。穿过一片肆意摇弋、鬼魅般的丛林,无声地打开老房子的后门,走到我的面前。
噩梦消失,我变得宁静而轻盈,。
他摘掉礼帽,朝我点头,笑意盈盈地看着我。
他未曾开口说话,但我能感觉到他似乎无声地对我说:我来了,你不要害怕,好好睡觉,我会守护你。
他的身型修长挺拔,是上海30年代的绅士西装,周身散发着那种老旧而温暖的光芒。
我知道那只是一个孩子荒唐的梦。
二
那是早春湿冷的冬季,16岁的我和同学在省城紧张地准备艺考。
母亲在电话里说,这些年为了我的前途,他们离乡背井,全身心支撑我的梦想,如若我考不好就没脸见他们。
那些日子我没有梦,只有疲倦的身体和漆黑的睡眠。
然而他来了。他还是那样的年轻俊秀。
我内心有见到久未谋面的老朋友的惊喜,还有丝丝疑惑,唯独没有恐惧。
他在那无边的黑暗中慢慢地明亮起来,照亮了周围。他远远地看着我,似乎迟疑着要不要走近。
我在心里告诉他:请离我近一点吧!
他走过来的时候,在叹息。他深情的眼眸开始湿润,他没有像第一次那样让我感受到他要传达的意思,他只是沉默地注视我。但我依然从他的眼眸中看见了慈悲。
不知道他注视了我多久,之后,他像来时一样,慢慢地隐藏在黑暗中,悄然离去。
我来不及思考这些疑惑,奔跑在早春阴冷的细雨中,脑海中是练习了无数遍的剧目,还有母亲苦闷的脸。
“啪”的一声,我摔倒在地,一辆疾行的出租车将我撞倒了,紧急刹车并未停止惯性,它缓慢地从我腿上碾过去。
我脑海闪过他湿润的眼睛…
练习舞裤上是清晰的轮胎痕迹。
司机吓坏了,赶紧跑出来查看我的伤势并且准备拨打120。
我只是喊他扶我起来,告诉他我赶时间考试,然后在司机和人群无比震惊的神情中慢慢走到马路对面,这才感觉到双腿和右腰微微的疼痛。
但我来不及顾及,拼命地奔赴考地。
三
26岁那年我在异国他乡失恋了。
没错,我在对方的劈腿中感受到难以释怀的挫败,陷入疯狂的自我怀疑自我否定中,我甚至想过这痛苦而虚无的人生并没任何意义。
上天似乎感知了这一切,我得了登革热。我理所当然地认为只是一场感冒,消极地回避治疗。
终于高烧42度,血小板低于20(正常150-400)鼻子牙齿内脏都开始出血,陷入昏迷。
在我昏迷了不知道多久,突然我的意识变得清晰强烈,我清晰地感受到身体的痛苦,强烈地感觉到他会来。
他真的来了,应该是在某个清晨,穿越森林与海洋,带着植物的露珠来到我的面前。我依稀闻到青草与大海的味道。
我不用睁开眼也能看见他,他一点没变,时光的流逝与他无关。
依然是那挺拔的身姿,剪裁合身的西装,浑身散发着老旧而温暖的光芒。
他摘掉帽子向我微微点头,已是泪流满面。
我知道你会来,我在心里对他说。
“请你一定要好起来,好好地活着!”
他说话了,第一次他传达我意识,第二次他彻底沉默,这一次他让我清晰地听见了声音。
“我知道你的痛苦,但现在不是解脱的时候,你有义务活下去!请赶快好起来!”
他从婆娑的泪光中给我一个好看的微笑,我想抚摸他的脸想拥抱他。
他似乎感受到我的意图,后退两步,忧伤的嗓音再度轻轻响起:“你触摸不到我的,我只是一个影子。”
他的声音好听到我身体的痛苦得到了缓解。他沉默了一会儿缓缓继续。
“我是来向你告别的,我不能再继续守护你,我要走了!你会很快好起来,会拥有一个幸福的人生…”
我在医院醒来,满脸泪水。我是在清晨被室友送到医院的。
登革热没有特效治疗药,只能吊葡萄糖和生理盐水,然后靠我自身的抵抗力和毅力熬过去,毕竟我到了登革热最危险的时期。
有一种力量让我活了下来。我知道是他。
我后来再也没见过他,哪怕我试图从人群中寻找与他类似的面孔或声音,都徒劳无功。
他究竟是我慈悲的祖先,还是前世的情人,或者仅仅是这浩瀚宇宙中,一个有缘的生灵!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只能在每一个梦醒后的午夜,悄然思念他。
我肯定他存在过,但为了不让人怀疑我疯了,我只能称他为“梦中人”。
四
我没有名字,我的编号是0212,负责编写某些人类的一生并高于人类的智慧。用人类的词汇,可以称我为天使,或者直接理解成悲催的程序员吧!
我忘了我在这个宇宙存活了多久,忘了我写的代码繁衍了多少年。
那个女婴的出生月日竟然和我的代号一模一样。这种巧合让我对这个小小生灵多了一点关注。
令我感到不可思议地是,她从一出生就看见了我,她甚至并不想来到这个世界。
我知道我编写的程序出现了Bug ,我不能让她原途返回那一堆无序、虚无中,我的创造一直完美无缺,我也不能让她错误地自然生长,偏离我原本将她设定的轨迹,让她自以为拥有窥视我们、感知更高维度的超能力。
她作为一个人就只能像人一样活着。
但是我的程序出现BUG不能弄得人尽皆知,我只能在她的成长过程中,慢慢修复。但每一次修复都会给她的人生造成灾难,带来痛苦。我顾不了那么多,只要不让她死掉,我就依然是一位合格的天使、优秀的程序员。
第一次修复是在她三岁,她吓得打翻了沸腾的热水,把稚嫩的双腿差点烫熟,大吼大叫地喊着:有鬼!有鬼!
我也被她的反应吓得只好收起我的意识形态影子回到观察室,看她在床上躺了半年。
三岁的她已经拥有早于常人的思想和情感。
她经常疼得哭,哭着咬牙让舅舅给她唱歌,她轻轻地跟着哼,诉说着她长大后的梦想。
我的心脏第一次被击中了,如果我有心脏的话。原来我写的代码竟然可以这样可爱。
五
第二次对她进行修复是在她8岁的时候。我写的程序是让他们自我繁衍以及具备高级机器一样的功能。
让我意想不到的是,她长着一双特别好看的眼睛。我知道她会看见我,所以我以她能接受的形式化成影子出现。
那一天她很受伤,在她憎恨她父母的同时,我开始憎恨自己为什么给她设计一个这么孤独的童年。而我的到来导致了她发高烧。
我唯一能让自己感到好受的就是,将她从噩梦中解脱出来,以一种人类觉得美好而温暖的形态对这个棘手的BUG进行修复。
我摘掉帽子朝她点头微笑,她并没像婴儿时期见到我时哭闹,她安静地注视着我。在这漫长的注视中,这个Bug修复了一些。再多修复两次应该就好了。
我真有点儿卑鄙。
我并非何时何地都能以这种形式去接触她去修复Bug,更多的时候我只是在观察室注视着她,除了看她吃饭拉屎,喜怒哀乐,隔着维度,我并不能对她做任何实际上的干涉。
六
她长到16岁了,我为我的这个作品感到骄傲,但天知道她往后会发展成什么样。所以,如果修复了她身上的BUG,她的一生将是我难得的一个优秀作品之一。
虽然她只见过我三次,前两次她记不住了,一次是8年前,但我天天看着她,看着她从一个小肉团长成亭亭少女。
不知不觉中,会被她的喜怒哀乐所牵动。
她这次一眼就认出了我,即便在她的梦中,我也能感受她的愉悦,以及蓬勃的青春荷尔蒙气息,我们把它设置成“爱情”。
你可能会对你笔下的人物产生怜悯,但你从未想过她会对你产生你自己设定的“爱情”并且把你当成她人生“爱情”的模版。那是一种怎样复杂的心情!
我不想破坏她这份美好,把可预测对她的灾难推迟到第二天,一场车祸。
我沉默地注视她,我不想和她交流,这会让我心软而放弃计划。
我只能安静地隐去,生平唯一一次破坏自己的原则,修改了其他事物和人物的代码,以此来避免对她产生的伤害。虽然这产生了蝴蝶效应和连锁反应,导致我很长一段时间都在工作。
我不希望我美丽的作品失去双腿。
七
她在22岁开始恋爱,尽管迟了一点,却汹涌澎湃!她的爱恨都强烈于常人,再不修复她,我恐怕她把自己消耗掉。
她爱看科幻小说,对神学无比向往,她会跳优美的舞,拥有美妙的歌喉。
更多的时候她总是在思考人类不该思考的问题。
我不希望她过早地陨落,也不希望她在我机械性的修改后失去这份与众不同。所以我不能呆在观察室对她进行粗暴的修改,只能手动慢慢修复,以保证她按着正确的程序运行。
真是麻烦又棘手!
26岁,她已经失恋第三次了,她没有常人对“爱情”的能却理解和“能力”,我感受到她有轻生的念头。
这一次无论如何都要将她彻底修复!所以我不能再随意修改程序,我得狠心看着她遭受病痛。
她果然病得奄奄一息,要不是我,她可能真挂了。但是话又说回来,要不是我,她也不会遭受这么多灾难。
她看见我就流泪了,我知道她内心的委屈和对我的哀怨,我无法以实态去接触她,甚至不能给她一个拥抱。
那我就给她一个声音吧!我本想抹去她关于我的一切记忆,但是私心让我希望她能记住我。反正她会觉得这些都是梦。
在她血小板不断降低的过程中,她被慢慢地修正着。
她在流泪,我也无法控制地泪流满面。我向她告别,我不会再出现,不会再打扰她,她以后都会按着正常的程序生活,结婚生子,寿寝终老。
除了我的声音,我将植物的生命力和大海的清澈带给了她,作为最后的礼物。
八
她今年36岁了,还有两年会结婚然后生子。
我在观察室注视着她,又一个失眠的夜晚。
我知道她此时很困惑,经历着人生莫大的考验,我甚至听见她在呼唤我。但她已经回到正轨,我不能进行任何干涉。
她打开窗户,抬头望向天空,伸出手,似乎要触摸一颗遥远的恒星,就像10年前她伸手要触摸我的脸颊一样。
我长长地叹息一声,闭上眼睛。
晚安,我完美而平凡的作品。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