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妖梦
01.
殿试当日,朝堂之上,文武百官与皇室子弟分列两旁,一派庄严肃穆。
皇帝朝人群中的戚慕然招了招手,笑得很慈祥,道:“慕然,到舅舅边上来。”
戚慕然正缩在一群武将堆里打瞌睡,刚开始神游太虚,她的皇帝舅舅就召唤她了。
殿试这种文绉绉的场合,应该没她什么事儿啊!戚慕然狐疑地挪到了皇帝边上,问:“皇上,您找我?”
她一时没忍住,还打个哈欠,眼泪直往外涌。
皇帝不忍直视,慈祥的笑脸差点没能假装下去。魏公公手疾眼快地递了块帕子给戚慕然,示意她擦擦眼睛。
皇帝咳了两声,装模作样地道:“今天是殿试,朕要考天下才子,顺便考考你,看看你的学识有无长进。”
皇帝一开口,整个大殿都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戚慕然身上。
全天下都知道戚慕然有个毛病:学识太差了!
大概是因为她亲娘去世得早,一家子又都是武夫,居然把她当成个男儿来养。
读兵书倒是不成问题,推衍阵法什么的最喜欢了,但说到诗词歌赋,她就是个睁眼瞎。
戚慕然面露窘色,低声道:“这个……就不必了吧?”
皇帝挑眉道:“你要忤逆朕?”
“呃,慕然不敢。”
“考你个简单的,就对个对联吧。朕出上联,你对下联。”皇帝闭上眼睛摇头晃脑地道,“花无百日红。”
戚慕然也学着摇头晃脑地道:“这个……绿叶易生虫?”
瞬间,满堂哄笑。
“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皇帝摔桌骂道。
戚慕然翻了个白眼,忍住没出声抗议。
魏公公赶紧解围:“陛下,殿试该开始啦。”
先后数十位贡生进殿,依次进行殿试,其中那么一两位是相当不错。大理寺卿小声地道:“现在这位搞不好会是新科状元。”
礼部侍郎陈子安却笑道:“非也,非也。叶清竹还没来呢。”
作为上京两大话题人物之一的叶清竹,近来一直是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据说此人才华横溢,容貌俊雅,风度翩翩。
虽出身寒门,却有世家子弟之风。听闻其祖辈也曾做过大官,只不过到了前两代家道中落了。
然而,这么重要的日子,叶清竹还没来。
皇帝面试完一圈贡生,才反应过来少了个人。
“那个叶清竹呢?”
话音刚落,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由远及近地传进殿内:“草民罪该万死,错过了殿试的时辰,请陛下降罪。”那人步履匆匆,一进大殿就跪了下来。
皇帝眯着眼睛道:“叶清竹?”
“正是草民。”
“你迟到了。”
“草民自知有罪,还望陛下给草民一个机会,容草民参加殿试!”
皇帝瞅瞅文武百官,发现大家都一脸看好戏的表情。他轻哼一声,看向身旁的戚慕然,问道:“你觉得朕要不要给他这个机会?”
“给吧。”
“为何?”
“呃,他是这批贡生里最好看的。”戚慕然一脸诚实地答道。
皇帝挑了挑眉,道:“好看?那你来替朕考考这位‘最好看’的贡生。”
“啊?”戚慕然立刻蒙了,问道,“考什么?怎么考?”
“出个对子。”皇帝很是随意地说道。
“哦。”戚慕然想了想,朝叶清竹道,“叶贡生,你从一数到十,再从十数到一,写个对子呗。”
这是什么鬼题目?满朝文武面面相觑。
“……”皇帝沉默了一会儿,忍不住问道,“你是不是出不来上联?”
戚慕然假装自己没有听见。
即便面对这样一道“怪题”,叶清竹依旧表现得从容不迫。
他朝皇帝拱了拱手,道:“一叶孤舟,坐了二三个骚客,启用四桨五帆,经过六滩七湾,历尽八颠九簸,可叹十分来迟。”
戚慕然微张开嘴,感叹道:“这上联相当可以啊。”
皇帝笑肉不笑地道:“你倒是讨了巧,朕不问你为什么迟到,你便找机会先说了出来。那下联呢?”
叶清竹微微一笑,缓缓说出下联来,言语间颇有一股气势:“十年寒窗,进了九八家书院,抛却七情六欲,苦读五经四书,考了三番二次,今天一定要中!”
言罢,殿内立刻有人叫好,连皇帝都眼前一亮。戚慕然歪着头看向叶清竹,觉得他长得清雅,文才又好,就是衣服破了点,不然京城第一公子的名号估计要落到他头上。
她正瞧得出神,偏偏这时,皇帝问道:“慕然,你觉得朕定谁为状元合适?”
美色当头,戚慕然毫不犹豫地说:“这位叶贡生就挺好的。”
中书令却不同意:“可他迟到了呀。”
叶清竹一脸云淡风轻,格外镇定,仿佛他们所言之事与己无关。
皇帝道:“你们都别争了,这事儿朕自有定夺。”语毕,朝魏公公使了个眼色。
魏公公会意,笑眯眯地问道:“这位贡生好文才哪!不知今年贵庚?”
叶清竹道:“草民虚度二十六载春秋。”
皇帝问:“可有妻室?”
“家中清贫,不曾婚配。”
“这个年纪竟未娶妻?”
魏公公插嘴道:“咱们郡主也未嫁呢!”
戚慕然大惊。好端端的殿试,突然变成了查户口。查户口也就算了,怎么扯到自己身上来了?
皇帝意味深长地“嗯”了一声,看看戚慕然,再看看叶清竹,问道:“叶清竹,你以为慕然郡主如何?”
戚慕然也跟着看向叶清竹,可他还是先前那般云淡风轻。
“郡主巾帼不让须眉,统帅雁门关十万大军御敌,草民十分佩服。”
“哦?你倒是知道得清楚。”
“草民未曾习武,却十分向往沙场御敌、男儿气丈,闲时只能研读兵书,推衍兵法,聊以自慰。”
“好!好啊!”皇帝鼓掌。殿内的气氛很快被带动了起来,文武百官也跟着开始夸叶清竹。
戚慕然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却又说不出来具体哪儿不对。
02.
很快,殿试结果就出来了。
叶清竹高中状元,授翰林院编修。同时到的还有两道一模一样的圣旨。一道送到了叶清竹住的旅舍,一道送到了郡主府。
皇帝赐婚于新科状元与慕然郡主,择日完婚。
京城里的两件大事同时落下帷幕,而新的大事也出现了–沙场里杀人不眨眼的戚慕然,要嫁给文文弱弱、毫无家底的新科状元?!
大婚当日,十里红妆。
叶清竹怎么看怎么像个入赘的,而且哪有婚宴上新娘子不老老实实在屋子里待着,反倒跑出来喝酒的?而且新娘子还替新郎官挡酒?!
宴饮既酣,送宾客,入洞房,连挑帕子喝交杯酒的步骤都免了。戚慕然微醺,调侃叶清竹:“人生四喜,你一口气占了俩: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叶清竹微笑,然后吩咐丫鬟倒解酒汤来。
“你本可以拒绝我的。”戚慕然道。
“郡主也没有拒绝我呀。”叶清竹认真地看向戚慕然。
四目相对的瞬间,戚慕然移开了视线,道:“皇上想要我嫁入京城,嫁谁都是一样的。我不能拒绝,但你可以。”
“圣上赐婚,我没想着拒绝。”
戚慕然自嘲地笑笑,道:“叶清竹,我知道你瞧不上我这种舞刀弄枪的女子,但御赐的婚事,也没法和离,待过两年,我替你寻几房姬妾,勉强作为补偿吧。我今夜去书房睡,你随意。”说罢,离开了卧房。
叶清竹始终没接话。
戚慕然到了书房,却半天睡不着。郡主府的书房里摆满了兵书,她闲来挑灯,抽出一本仔细翻看,瞧见一阵法很是玄妙,不由得沉浸其中,连有人走到了她身边都没发现。
直到那人为她披上披风,她才抬头,惊讶道:“叶清竹?你怎么过来了?”
“睡不着,来看看你。见你看书看得入神,便没惊扰你。”
“哦……”
叶清竹指了指案前的兵书,道:“这个阵法战力虽强,但有个巨大弱点–防守力不足。若被人背后一冲,立刻全军溃散。”
“前方部队佯装不敌,然后派支轻骑兵绕道,从后包抄即可。”
“正是。”
戚慕然点点头,眸色清亮:“殿试那天你说自己爱推衍兵法,我还当你是随口说说,没想到你真的懂得不少。”
“不过纸上谈兵,怎敌得过郡主前线杀敌?”
戚慕然撑着头看向叶清竹,她本就觉得他样貌极佳,此时透过暖融融的烛光看他,竟然平添几分温柔。
她心中一动,忍不住道:“我问你个问题,你要老实回答我。”
“郡主请问。”
“好不容易高中状元,结果却阴差阳错娶了我,你觉得吃亏吗?”
叶清竹的眉眼和声音俱带笑意:“郡主莫要妄自菲薄,我何时说过自己不愿娶郡主了?”
戚慕然觉得心中有棵小芽,破土而出,露出嫩嫩的绿叶来。
–新科状元,温雅才子,竟然真的愿意娶她。
可能是一时冲动,也可能是酒还没醒,戚慕然昏头昏脑地问了一句:“那这洞房……还洞吗?”
说完,她很想立刻给自己来一巴掌。矜持呢?矜持在哪里?!
叶清竹却似乎毫不在意,执起她的手,道:“夫人,夜深露重,快与我回屋歇息吧。”
夜的确是深了,空气里透着丝丝寒意,戚慕然却觉得手掌心在微微发烫。
03.
清晨,婢女带着方帕子来禀报戚慕然,说似乎是婚宴当日某位宾客留下的。
戚慕然一瞧,上面写着一首词:闻君结良缘,相去日更远。遥寄殷勤意,再拜祝三愿:一愿琴瑟永谐;二愿清辉不减;三愿人长久,白发再相见。
这首酸诗,真是含情脉脉,何况底下还秀了个分开的梨!你怎么不秀个分开的毛栗子呢?
“他不是说,他既没婚配又没心上人吗?”戚慕然疑惑道。
婢女道:“殿试前三甲都是要打马御街前的,据说当时,满京城的未婚少女都跑上街了……”
“世风日下啊,世风日下!”戚慕然做痛心疾首状。
这时,叶清竹的声音从门口传来:“这手帕应该是我的一个旧友赠的。”
“旧友?”戚慕然拔刀就往叶清竹脖子上一架,“老实交代!不然砍了你!”
叶清竹面不改色,指了指那方帕子,提醒道:“你没发掘那字迹苍劲,根本不像个女儿家写的吗?”
戚慕然愣了一会儿,然后放下了刀。
这……这个她哪里看得懂呢?
“夫人收拾打扮一下,陪我去把这方帕子还给它的主人吧。”
叶清竹带着戚慕然去了杏花楼顶层的雅间,早有一人在此等候,那名公子瞧见戚慕然时竟还愣住了,旋即拱了拱手,道:“礼部侍郎陈子安。”
叶清竹把那方帕子丢给了陈子安,道:“你这酸诗被我夫人瞧见了,她喝了一缸醋,你倒是解释解释。”
戚慕然下意识地反驳:“谁喝醋了?!”
陈子安瞧瞧叶清竹,又瞧瞧戚慕然,笑道:“我起先觉得皇上这次是乱点鸳鸯谱,却没想到你们小两口的感情还真不错。这帕子上的诗确实是我写的,无意冒犯,望郡主见谅。”
“无妨。清竹说和陈大人是旧友,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儿?”戚慕然明明记得叶清竹家远在江南姑苏,况且家境贫寒,又怎会和出身于簪缨世家的陈子安是旧友?
“清竹并非第一次上京城,我和他小时候还当过一段时日的玩伴。说起来,郡主先前也是见过清竹的。
不过这桩旧事,还是由清竹自己说给郡主听吧。”
叶清竹喝了口茶,悠然道:“大婚之日,夫人说我人生四喜一口气遇到了两个,其实不然。为夫运气比较好,‘他乡遇故知’也给我碰上了。”
“你得瑟得狐狸尾巴都快露出来了。”戚慕然实在是嫌弃。
“给夫人瞧见狐狸尾巴又何妨?”叶清竹一席话把戚慕然逗笑了。
–她先前竟从未见过叶清竹这般悠然闲适、插科打诨的模样。
叶清竹悠悠道:“我家祖上出过宰相不假,从我父辈起家道中落也不假,但直到我爷爷那一辈,都还有人在京为官。是以我少时随父亲上过京城,小住过半年。”
那时候的叶清竹才十二三岁。小孩子们爱在一处玩乐,本没有什么门第之分,陈子安和他关系最好,两人经常混在一处,陈子安还带他去赴世家子弟的诗酒会。
但那场诗酒会里,偏偏闯出个小魔星来。
其他公子带的都是折扇,偏偏这小魔星带了把刀。
也不知他和身边的小童子说了些什么,下一秒便挥舞着刀杀进了人群中,一路上踢翻了三四个小公子,最后以陈子安的肩膀为踏板,飞到了叶清竹跟前,一把拽过他,把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哈,成了!”小魔星一套动作行云流水,非常之愉悦。
接着,小魔星把刀下的“俘虏”扔给了被踩得泪眼汪汪的陈子安,又拽着自己的小童子跑路了。
叶清竹说到这儿,陈子安忍不住接道:“当时的场面可是混乱不堪得很,有人喊道:这是谁家的纨绔?这么不成体统!”
戚慕然心虚地冷汗直冒,还是道:“……这个纨绔,不才正是在下。”
她全想起来了。
那时候,她父亲教她“万军之下取敌将首级”,便是飞速冲入敌阵拿下敌军将领的招式。她反复练了好几回,却苦于无处实践,又恰巧听说京城的小公子们要搞个诗酒会–这不正是给了她“实践”的机会嘛。
于是,她穿上一套男儿装,金冠束发,带上侍童就跑去搅局,还自作聪明地问一句:“这群人中,谁家的官最小?”
侍童答道:“最后面那位从未见过,衣着也不似其他公子精致……”
“就是他了!”说罢,小魔星便冲进了“敌阵”。
此时此刻想起这桩旧事,还真是……难为情啊。
叶清竹笑道:“过了这么多年,夫人还是爱把刀架在我的脖子上。”暗指出门前那桩事。
戚慕然打个哈哈:“误会,都是误会!”
“没事儿,夫人喜欢,那就架吧。只是莫要再架别的男子就好。”叶清竹的声音虽轻快,却让戚慕然脸上一红。
陈子安见他们这样一来一往,捶桌狂笑道:“圣上赐婚时,我曾问清竹:娶郡主,你不怕吗?郡主,你猜他怎么回答的?”
不待戚慕然回答,他就自问自答道:“清竹说:郡主年少时就练得一手好刀法,非苦练不得成,定然是心性极佳之人,是我高攀太多。”
戚慕然倏然望向叶清竹。
四目相对的瞬间,戚慕然觉得,他的目光温柔了时光。
04.
近来时常有人道,皇帝虽然乱点了一回鸳鸯谱,但状元与郡主二人相敬如宾,也算琴瑟和鸣,皇帝得知后更是龙颜大悦。
一个月后,皇帝起驾前往岐山行猎,受宠的宗室与部分官员伴驾,状元夫妇也在随行之列。
秋狩不过半个月,却有一禁军小将快马奔至猎宫,冒死传来消息:三皇子谋反,京城已沦陷,现叛军正在围攻岐山的路上。
皇帝震怒,却更是心焦。岐山上撑死只有几千士兵,而且地形易守难攻,万一被叛军包围,必败无疑。武将们凑在一起商量了半天也没有个好办法,只得先在紧要路段布下层层防御。
夜半,帐内,叶清竹问戚慕然:“我听闻三皇子一向懦弱,为何突然要反?”
戚慕然抿了抿唇,道:“他母妃被赐死,母家一族贬官的贬官、流放的流放,怕是被逼得狗急跳墙了。”
“何以至此?”
“党争,内斗,谁又晓得呢。”戚慕然用清水洗去脸上的脂粉,穿戴好盔甲,“清竹,你还记得咱们成亲那天讨论的阵法吗?”
“记得。那阵法攻击虽强,破绽也很明显。”
“这岐山,恰好南面是缓坡,北面却是断崖,若我带兵摆出此阵来,叛军根本无法从北边包抄。”
叶清竹的眉蹙得很深,道:“你要用这个阵法,我没有意见,但你为何非要自己去?你又不是不知道……”
戚慕然打断他道:“此次随行的将领不过我和袁家祖孙,袁老将军年纪大了,袁小将军经验又不足。我知道这阵极为凶险,主将深入敌腹,稍有不慎便会丧命,所以只有我能去了。”
“你已经准备好今夜突袭了?”叶清竹定定地看向她。
“是,很抱歉现在才告诉你。”戚慕然走近,捧住他的脸,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来,“这一个月来,你待我很好,谢谢你。”
戚慕然万万没想到,科举殿试,她瞧那叶姓贡生风度清雅,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却和他做了夫妻。
叶清竹真的对她很好,不嫌弃她诗词歌赋一窍不通,也不嫌弃她舞刀弄枪。
而现在,他亦没有拦下戚慕然,而是缓缓道:“你早些回来。等回京后,我向皇上告个假,带你回姑苏老家,见见我爹娘。”
戚慕然一愣,随即粲然一笑,道:“好,我去去就回!”
说罢,掀开帐帘,快步走向账外,点好的兵士已然等候在外头。
戚慕然带走了长枪,却将佩剑留在了帐内。
叶清竹手握君子剑,剑身缓缓出鞘,寒光毕现。
05.
戚慕然是抱着必死的决心上的战场。
五千护卫对阵三万精兵,她根本就没有多大的把握。双方都杀红了眼,戚慕然身上也有好几处伤。
两军相逢在半山腰处,戚慕然骑着马,长枪怒指敌军,直直朝着被簇拥着的三皇子冲去。对方没想到她居然敢独自冲进敌军,顿时有些不知所措,戚慕然抓准空隙,挥枪突刺,在万军之中取敌将首级!
叛军失去将领,刹那间乱如一盘散沙,孤身一人的戚慕然却被敌军围困,再也逃脱不得。
“只可惜,还没见过清竹的父母……”戚慕然闭上眼睛,轻声道。
意识变得越来越模糊,戚慕然觉得自己可能快要死了。她的背上中了一箭,腰腹的伤口也在不断地流血,眼前的敌人正挥刀向她砍来。
然而,就在此刻,一个颀长身影掠过,跳入包围圈中,左手拦住戚慕然,右手挥剑,招式繁复且极快,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来。
晃动之间,戚慕然再也支撑不住,昏了过去。
戚慕然醒来时已在帐内。叶清竹守在她身旁,眼圈发黑,边上的婢女抢着说:“郡主,叶大人为了照顾您一夜没合眼呢。”
戚慕然支撑着想要坐起来,却被叶清竹拦住:“你身上的伤很重,不要乱动。”
“外面怎么样了?”
“叛乱已平,皇上说要重赏你。”
戚慕然随意地“哦”了一声,似乎毫不在意这些,而是笑道:“我回来啦。”
叶清竹面色凝重地道:“没让你这副样子回来。”
戚慕然莞尔,抬手拉下他的脖子,贴着他的额头,道:“我差点以为自己回不来了。”
“的确差点回不来了。”叶清竹叹了口气,亲了亲她的唇,“还好三皇子已死,袁小将军又及时赶到,带来了圣上‘降者不杀’的口谕,你才没有被围攻。”
戚慕然微愣片刻,才道:“你是说,我捡回了这条命,多亏了袁将军?”
“我也是听别人说的,详情你大可亲自去问他。”
“可我总觉得有个人救了我,那个人有点像你。”戚慕然认真地回忆着,“他和你一般高,身材也差不多,但轻功与剑术都极好。他冲进包围圈来救了我……”
“你身负重伤,搞不好是糊涂了。”
“也是,你又不会武功。”戚慕然点点头,“哎,你说要带我回姑苏的,你跟皇上告假了吗?”
“嗯,他说等你养好伤,就准咱们的假。”
戚慕然搂住叶清竹的脖子,把头倚在他的肩上,道:“你可不要骗我。”
“……好。”
06.
秋狩因这场风波提前结束,皇帝回朝后,把三皇子府中上上下下清扫了个干净,但这京城的风云依旧暗中涌动。
在郡主府里养了大半个月,戚慕然的伤好得差不多了,便天天傍晚拖着叶清竹去散步聊天。
“我昨儿给皇上呈了道折子,问他打算什么时候准你的假,放我们回江南。他老人家却说,近来有重要的差事要交给你,让我再等等。”戚慕然拽了根狗尾巴草,将根茎叼在嘴里,“你一个翰林院的小官,能有什么重要差事啊?”
叶清竹不动声色地把那根狗尾巴草抽了出来,道:“你们北方人都爱学牛羊啃草吗?”
下一秒,戚慕然抽出君子剑对着叶清竹的手就斩去,叶清竹下意识地抽手一躲,那株草便从正中间被切成了两半,而叶清竹毫发未伤。
“你其实会武功,对吧?”戚慕然收了剑,问道。
“是。”
“岐山那晚,救我的人就是你,用的也是这把君子剑。”
“是。”
连着两问,叶清竹都没有否认。
戚慕然转动手腕,刹那间便将君子剑架上了叶清竹的脖子,问道:“你到底是谁?”
叶清竹叹了口气,道:“夫人,你还真爱把刀架在我的脖子上。”
“这是剑,不是刀。”戚慕然道,却又觉得这个笑话实在太冷了。
自岐山那日起,她便觉得一切都有些不对劲儿。仔细想来,三皇子要反,叶清竹似乎一点儿也不惊讶;三皇子伏诛,叶清竹却反而忙碌了起来。
戚慕然便上了心,派人查了一下,查出的消息竟是那般惊心动魄。
快到宵禁时间了,街上没什么人影,河边桥下飘着几盏河灯,绽放出微微的暖光。
“慕然,你信我吗?”
戚慕然抿了抿唇,没接话,却收了剑。两人在河边的柳树下席地而坐,叶清竹给她讲了个故事。
两年前,皇帝下江南时,曾屏退众人,只带了一两个随从,去了趟姑苏叶家。
谁也没想到,前内阁首辅叶贤致仕后,竟悄悄带着儿孙回了姑苏老家,隐居在姑苏城内。
此番皇帝亲自前来拜会叶阁老,道:“近来朝中风起云涌,而朕身在局中,虽感应到有什么事情在暗处滋生,却依旧看不透,特来向叶老先生请教。”
叶阁老道:“老臣不问庙堂之事多年,早已无力为陛下分忧。”说罢,送客。
即便被打了脸,皇帝还是忍了,本着三顾茅庐的心,又上门拜访了两次,终于说动了叶贤。
“老臣虽年迈,但可以为皇上推荐一人,以解当下之困。不过老臣有个条件。”
“叶老请说。”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若皇上不能彻底信任此人,那便请回吧。”
皇帝被戳中了脊梁骨,气得差点吐血,但还是忍了。
次年,叶清竹进京赶考。临行前夜,他陪叶贤下棋,执子敲着棋盘,道:“孙儿有一事不明白。皇上既然如此看重您,您当年为何要辞官回乡呢?”
“看重?”叶贤笑着摇了摇头,捋着白胡子,慢悠悠地说,“先皇辞世时,托我辅佐新君,新君却担心我权柄过重。与其被猜忌、被针对,不如先行辞官。当今圣上是走入了困境,才又想起了我。”他又道,“你此番进京,切忌锋芒毕露。若以文才见长,便千万不要让别人知道你学过剑术。倘若皇上信得过你,此局可破;若他信不过你……”
叶贤摇摇头,没再说话。
棋盘上,黑子、白子呈焦灼之势。
07.
河边,清风拂面。叶清竹对戚慕然道:“你是不是查到,我在替大学士秦望办事,接着线索便断了?”
戚慕然点头。
“真正要反的是秦望,三皇子谋逆不过是他挑唆的罢了。若事成,他挟天子以令诸侯;若事败,皇帝为三皇子一事气急败坏、焦头烂额的时候,何尝又不是他的好时机呢?”
“所以,你这算是皇上的卧底?”戚慕然扳着指头算了算,突然气道,“这么说来,你还没带我拜过高堂呢!本以为你家是小门小户,不拘礼也就罢了,可你这算哪门子出身贫寒?!不拜父母、入宗祠,咱俩都不算是正经成亲的!”
叶清竹哑然。
这重点完全搞错了吧?
戚慕然还在边上叽叽喳喳:“按你说的,你十分厉害,还深藏不露喽?那你怎么拖到二十六岁都没成亲啊?你们吴越的美人瞧不上你吗?”
叶清竹瞥了她一眼,无语了半天,才道:“夫人,是不是为夫谦虚了太久,你真没发现想嫁我的人能从长安城内排到姑苏城外吗?”
戚慕然嘿嘿一笑,道:“是我占便宜了。那咱俩成亲的事儿,也是叶阁老和陛下商量好的?”
“这倒只是凑巧,我祖父其实希望我娶个智商高点的……”
话音未落,君子剑又架上了叶清竹的脖子,戚慕然啧声道:“智商不够,武力来凑。喜欢你的姑娘从长安城内排到姑苏城外又怎样?你胆敢偷看一眼,我就……我就……”
戚慕然皱着眉头想了半天,也不晓得到底要怎么样。
叶清竹却一只手夺过君子剑,随意挽在背后,另一只手勾起戚慕然的下巴。他的脸凑得极近,戚慕然甚至可以在他的瞳孔里瞧见自己的倒影。
只听他轻声道:“夫人巾帼英雄,舞剑身姿乃是天下绝色,旁的人相去甚远,我绝不多看一眼。”
“真能哄人。”嘴上这样说,戚慕然却依旧被哄得轻飘飘的,双眸一挑,拽过叶清竹的衣领,霸道地吻了上去,“你胆敢食言,我就用剑劈了你。”
“不食言。”他描绘着她的唇形,语调尽是醉人的宠溺,“以后,你的折子我帮你写,皇上再出对子我帮你答。你若待在家中,我看你练剑;你若上沙场,我给你当军师。”
河边垂柳依依,花灯顺水而飘,烛光朦胧。
叶清竹想起自己十三岁那年,随家人离开京城的那夜。始是冬日新雪,纷纷扬扬,在地上积了薄薄的一层。
叶清竹坐在马车内,听见外头传来兵器缠斗声。
他掀开帘子,瞧见城门边,一个少女正在练剑,她身着月白衣衫,翩若惊鸿,宛若游龙,正是那日把刀架在他脖子上的小魔星。
剑锋挥舞之处,少女的身姿绰约。
月色与雪色之间,她是第三种绝色。
08.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姑苏叶家大摆宴席,原是高中状元的大少爷携娇妻回乡探亲。
先见了高堂,又拜了宗祠。一连折腾了好些天,戚慕然累得在床上趴成了“大”字形。
叶清竹笑话她:“郡主大人这下可满意了?”
“这假放得比上朝还累。”戚慕然叹了口气,然后抱着被子磨蹭道,“今天,娘私底下问我准备什么时候给她添个孙子。”
叶清竹刮了刮她的鼻子,笑道:“这种事情顺其自然就好。”
“可是……可是我让御医瞧过了,御医说我老行军打仗,想要孩子需要好好调理身体,少则大半年,多则一两年。”戚慕然不高兴地说道。
“那便好好调理就是了。”
“不过我要先跟你讲明白,虽然我早先说要给你纳妾,但那时候我觉得咱俩没什么感情,如今一切都不同了,那先前说的话便不算数了。”
戚慕然的眼睛清澈,一尘不染,“你看,我那么喜欢你,醋劲儿也大得很。我先跟你挑明了,你以后可别跟我说这事儿了……哎,你笑什么?”
她发现,不知不觉间叶清竹的笑意更浓了几分,如十里清风扑面。
男人的声音,似乎多了几分蛊惑:“你刚才说了什么?再说一遍。”
戚慕然愣了愣,她好像说了好多话……接着,她蓦地反应过来,扑上去勾住叶清竹的脖子,信誓旦旦地道:“我说我喜欢你呀。如果你和我藏的那堆宝贝兵器一起掉进河里,我一定先捞你。”
“……为夫并没有觉得很感动。”
——算了,不与她计较。
他把她揽入怀中,亲吻她的额头、眉心、眼角,一路往下,最后缱绻地停留在唇畔,轻轻开口道:“有的时候我会想,如果我没有进京,或者皇上先一步把你嫁给了京中哪个纨绔……我便想不下去了,觉得浑身上下都不痛快。”
紧跟着,深吻落下,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次日,日上三竿,丫鬟喊了三回,叶家少爷和少夫人都没能起床。
最后是叶阁老用拐杖把窗户敲出了个窟窿,叶清竹才匆匆起床洗漱,又匆匆奔去了叶贤的书房。
约莫半个时辰后,叶清竹回了屋,对戚慕然道:“你可知苏州织造?”
“晓得呀,给皇家做衣服的地儿嘛。”
“苏州织造是秦望的外甥在掌管。”
“啊?!”
“我祖父查到,苏州织造每月都会扣下一部分贡品,送到城郊的一间仓库去。”叶清竹呷了口茶,道,“夫人可愿意随我走一趟?”
09.
月黑风高夜。
戚慕然着男装,配君子剑,跟着叶清竹一路去了城郊。竹林深处,的确有一间库房,门口还有两个黑衣大汉把守着。
叶清竹牵着戚慕然的手,绕到了库房后方,道:“上贡的丝织品都会有苏州织造的标识,咱们只要确定这里头囤的是贡品,便能定提督织造的走私之罪。如果我没有猜错,应该是秦望在借此敛财。”
戚慕然疑惑道:“秦望花那么大的力气赚这笔钱,是为了什么?”
叶清竹摇摇头,道:“暂时还不知道。”
四周万籁俱寂,但叶清竹似乎听到了些不一样的动静。他倏然回头,高喊一声“小心”,旋即抱住戚慕然转动身体。戚慕然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叶清竹便挡在了她的身前,而一枚飞镖正中叶清竹后背肩胛处,殷红的鲜血渗了出来。
“你受伤了!”戚慕然惊呼。
“我没事儿,快追上他!”
戚慕然点点头,朝后方追去。她轻功极好,很快便瞧见了发暗器的人。对方身着黑衣,却不像门口的守卫,而且武功不俗。戚慕然心念着叶清竹,几招打斗下来,竟没能占到上风。
只是当君子剑将月光反射到那男人的脸上时,她心里一惊:这张脸,并非中原人的长相!
就在这时,黑衣男人连发三枚飞镖,戚慕然险险躲过,对方却抓住这个时机隐到了竹林里,不见踪影。
戚慕然皱眉,但还是飞快回到了叶清竹身边。
“此处不宜久留,我们今晚先回去。这么大一个仓库,不可能一夜搬空的。”
二人回到叶宅,戚慕然仔细为叶清竹上了药。虽然飞镖上没毒,但扎得很深,伤口看着刺目,戚慕然觉得自己心里也像被扎了一下,生疼生疼的。
她认真地替叶清竹包扎好伤口,然后抱住他,闷声道:“对不起。”
“没什么好道歉的,你没受伤就好。”叶清竹摸了摸她的脸,道,“你刚才跟我说,那个人的长相不像中原人?”
“准确地说,像个匈奴人。”戚慕然皱起眉道,“我在雁门关和匈奴打了那么多年,应该不会看错。”
“我想我们找到秦望拼命敛财的原因了。”叶清竹的目光渐渐冷了下来,“最坏的可能性是,他勾结了外敌。”
闻言,戚慕然倒吸一口凉气。
10.
次日,戚慕然快马加鞭赶回京城。叶清竹受了伤,不宜远行,但这个消息必须以最快速度传回去。
皇帝气急,当场革了提督织造的职,又派朝廷命官前往姑苏,协助叶清竹审理此案。
月余,刑部押回了十几个罪犯,但叶清竹仍旧没有回来。
刑部侍郎跪在金銮殿前,磕头道:“臣等捉拿逆反时,竟出现了十几个匈奴人,各个武功不凡,场面非常混乱。待一切平定后,叶大人他……他竟然失踪了!”
站立在一旁的戚慕然踉踉跄跄后退几步,险些晕过去。
又过了大半个月,始终没有传来叶清竹的消息。戚慕然形容枯槁,闭门谢客。
案件审讯完后,一切果然如叶清竹所料,此事乃秦望主使。
次日清晨,戚慕然着戎装进宫。
她面无血色,亦看不出表情来,只是一字一句地对皇上道:“我与清竹临别前,他托我告诉陛下,若这件事真是秦望所为,陛下最好能制造出一个虚惊一场的假象来,蒙骗过匈奴人,然后以秦望的名义和匈奴人接头,探取对方动向。”
皇帝坐在龙椅上,一言不发,良久,终于道:“好孩子,难为你了。”
戚慕然却在跪了下来,道:“陛下,臣戚慕然请战。匈奴人自以为勾结秦望就可以将我们打个措手不及,却不知我们如今已抢得先机。我戚家军驻守雁门关二十载,对匈奴人再了解不过,请陛下恩准!”
皇帝浑浊的双眼里似乎在一瞬间闪过了很多东西。
他想起叶贤对他的告诫:圣上若想保得此江山,须得给予良将忠臣全部信任。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慕然,朕虽然想把你留在京城,却是真心想为你寻门好亲事的。叶清竹他,他……”
“他很好。”
“罢了,即刻赶往雁门关吧。”皇帝闭上眼睛道,“待战事平定后,若你不想回京城,留在北边也无妨。”
戚慕然谢恩,叩别。
[尾声]
因预判了敌军的动向,戚家军将匈奴大军打了个措手不及。但对方显然是有备而来,两军对抗渐渐有焦灼之势。
帐内,戚慕然正和副将讨论着行军图。她身穿银色盔甲,头发用一缕白绸束起。
自快马从京城赶回雁门关起,她便是一身素白。
这时,一位亲兵走进帐内,道:“将军,外头有人毛遂自荐,说和您约好了,要给您当军师,还让我将此信物带给您。”
说完,他双手呈上一把锋利的剑,正是君子剑。
戚慕然定在了原地,半晌过后,喊道:“快让他进来!”
那人挑开帐子,身形颀长,清俊隽永,似是故人来。
“清竹!”一瞬间惊与喜交加,戚慕然连话都险些说不利索,“你……你不是已经……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那群人把我抓走后,我受了重伤,便索性服用了闭息丹装死。那群匈奴人忙着逃跑,在半路上便把我这个‘死人’丢下了。”
他俯下身来亲吻她的脸颊,“你跑得太快了,幸好我追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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