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蔺且似有所思,问道:“虽然说无外无内,才是真正的至人,但依常理来说,不在方外,就在方内,不在方内,就在方外,这个无外无内之说,是怎样的一个做法呢?”
庄子说:“你大概没有听说过孟孙才的故事吧?”
“未曾听说,请先生赐教。”
“孟孙才是鲁国的贤人,他的母亲死了,他哭泣时不落泪,心中没有忧戚,居丧期间也不哀痛。但鲁国的人都认为他善于处丧,以至于全国闻名。”
“这就奇怪了。他对死亡的态度与孟子反和子琴张有所不同,也与子贡不同。孟子反和子琴张对死亡不当回事,子贡重视丧礼,责怪二人不懂礼。孟子反、子琴张与子桑户是朋友的关系,而孟孙才与死者却是母子之亲,孟孙才想超脱而不能,想和世俗一样又明白这样不符合道,所以才有这样奇怪的行为吗?”蔺且疑惑道。
庄子说:“你觉得很奇怪,颜回也觉得奇怪。他就去问孔子,到底是什么原因使鲁国人认为孟孙才善于处丧呢?”
庄子顿了顿,清了清嗓子。
“孔子是怎么说的呢?”蔺且急切的问。
“孔子对颜回说:‘孟孙才做到居丧的极致了。已经由知进入不知的境地。岂不知大乐必易,大礼必简?除了不可简的部分,孟孙才都已经简化了。’”
“什么叫做‘由知进入不知’呢?”
“知是人事的部分,不知是天道的部分。由人事而进入天道,所以说‘由知进入不知’也。人事的部分是可以简的,而天道的部分是不可以简的。”
“请问什么叫做不可简?”
“孔子告诉颜回:‘孟孙才不知生是为了什么,不知死是为了什么。不知生在前呢,还是死在后,不知生在后呢,还是死在前。今日之物,有待明日的造化吗?物将化之时,知道有不化吗?知有不化,物难道不化吗?我和你都在梦中,未曾醒过来吗?’”
蔺且挠挠头,说:“什么化,不化,梦!先生,我都懵圈了。”
庄子说:“世间的万物才会有生生死死的变化,请问造物者有吗?造物者是不化的。孔子说:‘我和你皆在梦中’,是说世人沉迷于变化之物而不自觉,以至于自寻烦恼啊。”
“以先生之言,孟孙才应该和孟子反、子琴张的反映一致才对。”
“非也。孟孙才哭泣但内心不受损伤,心中明白但情并没有死亡。他所哭者,母子的世俗情份己尽,岂不惜哉!他所明者,母亲回归大源大本,俱在天地之间,可以说,母亲并未远离。这种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的深切情感,才是鲁国人认为孟孙才善于居丧的原因。”
蔺且道:“我算明白了。先生说孟子反、子琴张只是天之君子,未达至高之境,而孟孙才即有方外的觉悟,又不离方内的真情,真可以说是天之圣贤。”
“修道之人,常常误解。以为离群去俗,才是妙道。岂不知天人不相胜,以方外排斥方内,以方内排斥方外,都是偏了。不在方外,不在方内,无外无内之说,绝不是两边都不靠,而是不落两边,取中道罢了。此中道,并非刻意求取,而是自然而然。有意求取反而差了。”
“说到自然而然,那么我的主体性还在吗?”
“你与我交往,我是一个变化之物,我在不断的变化,哪个是我呢?之所以称为我,不过勉强起个名罢了。如果细加追究,有个不变的我吗?我们做梦的时候,一会儿变为鸟,一会儿变为鱼。人生不在梦境中吗?你将以什么称呼我呢?不知道我俩现在在谈话,我们是醒着呢,还是在梦境呢?”庄子悠悠的说,“人们在忽然快乐时,是来不及笑的;一旦笑了,是来不及安排的。接受安排而顺应变化,就会进入虚静空阔的大道之中。”
蔺且又挠头了,问道:“先生之说,人到底有主体性还是没有主体性呢?”
庄子大笑道:“世间本无事,庸人自挠之。”
蔺且犹犹豫豫的说:“人的主体性,当你说有就有,没有就没有。当你说有,好像一切都是你决定的。当你说没有,好像一切冥冥中自有安排。”
庄子没有回答,只道:“且沏茶去。”
蔺且一边往茶室走,一边自言自语,“如果没有自主性,那不是傻?如果有自主性,不也是傻?在这个世界上,谁能说自己聪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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